他才过九岁生日,已经显得如此沉稳,神态犹如十多岁的少年,看不到一丝孩子气。
“老爷觉得小姐一个人太孤独,想找个孩子陪她。”刘叔道,“我看你们年纪相似,你想去陪小姐吗?”
霍严一怔,他的心脏顿时如擂鼓一样敲动起来。
“我……我可以。”他低声道。
“这可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刘叔叹气道,“小姐被宠溺过盛,脾气大,你若是去了,可能会被欺负。”
“她才八岁,还是个孩子,再欺负人,又能有多过分?”霍严却平淡冷静地回答。
他的话太过老成,让刘叔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好,你便随我去见老爷和夫人吧。”
刘叔当即便带着霍严去面见虞氏夫妇,夫妻二人看到霍严第一眼便很喜欢他。
霍严长得白白净净,又很俊俏顺眼,不像是小厮乞丐,和小少爷只不过差一件好衣服而已。
他们又和少年说了几句话,发现这孩子谈吐也挺斯文,不粗鄙,家里是好好教过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沦落到现在的地步,问他也不说,夫妻二人也就作罢了。
“这孩子挺好的。”虞老爷笑道,“若是和合楚楚眼缘,以后让他们一起上私塾学习,也算给这孩子谋个出路。”
等到从厅堂离开,去往虞楚楚的院子的时候,霍严的心都快要停拍。
上一次见面时,他衣衫褴褛狼狈地被雪堆掩埋,虞楚楚上下扫视的目光让他难以忘记,导致霍严莫名有些退缩。
“别害怕。”刘叔还以为他紧张,还安慰道,“你只要顺着小姐的脾气来,她很好相处的。别忘了,是她让我救了你的命。”
霍严轻轻颔首,二人刚来到虞楚楚的院子里,便听到里面一片混乱。
“小姐,小姐您别闹了,快从椅子上下来……”
刘叔的手搭在霍严身边,二人一步一步往里面进。
霍严就看到女孩站在椅子上,脸蛋上全是泪痕,气得脸都鼓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她带着哭腔直跺脚,“我就要哥哥陪我,我要跟他出去玩,去城外踏青,他都答应我了!”
“可是,可是大少爷在商铺里,现在也赶不过来呀!”丫鬟急得直冒汗,“小姐,我们玩游戏好不好?”
“我不要!”虞楚楚大声说,她哭得更厉害了。
“小姐,快下来。”刘叔有点无奈,他说,“老爷知道你孤独,帮你找了个玩伴呢。”
“我不要玩伴,都走开,走开,我就要哥哥——”
虞楚楚正哭嚷,她泪眼朦胧地扫过刘叔的旁边,看到霍严,一时间呆住了。
丫鬟紧趁着女孩呆滞,赶紧把她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虞楚楚含在眼睛里的泪水啪嗒地落下,视线清楚多了。她定定地看着少年,迈步走了过去。
看到她的样子,刘叔就知道成了。
他伸手阻挡,笑道,“小姐,我去帮你找哥哥?”
虞楚楚眼睛都没从霍严身上移开,她啪地拍开刘叔的手,来到霍严面前,少年已经整个人紧张到僵住,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你真好看。”虞楚楚说,“你叫什么名字?”
刘叔不由得心一紧。他也没想到小姐踩雷如此精湛,霍严最不喜欢被人说好看,更讨厌被人触碰。万一霍严来个黑脸,那今天小姐是哄不好了。
结果,刘叔就看到少年的耳尖瞬间变红。
霍严有些羞赧,他磕磕巴巴地回答,“小,小牧……”
——好小子,你还有两幅面孔呢?
第145章
霍严本来以为, 自己能每天都待在虞楚楚身边,但其实他大部分时间仍然在做一些杂事,偶尔才会被丫鬟唤去。
他觉得虞楚楚一点都没有其他大人们说得那样夸张, 其实很好应对, 让她高兴也很容易。
霍严便发现, 虞楚楚年纪不大, 但出手很阔绰。
虞家有钱,天南海北的各种玩物饰品都往她的屋里送。
偶尔有哪个小丫鬟喜欢上某个东西, 和虞楚楚说说好话,虞楚楚就送给她们了。
搞得虞府下人们都知道,进小姐院子是个肥差事。若是小姐心情好,随手赏个东西,够吃一年。
虞父母对此是知道的, 但他们也不缺那一星半点, 又想着虞楚楚出手阔绰,也能让其他下人记着她好, 对她能照顾的周全些, 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虞楚楚身边的丫鬟小厮都被赏过, 便显得霍严有些格格不入。
这一日, 二人趴在地上在宣纸上画画,虞楚楚画了个乌龟, 她撑着下巴,便看向霍严。
霍严对此已经习惯, 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局促。他也发现,虞楚楚喜欢盯着他看。
或者说,虞楚楚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她并不记得自己救过他,也不知道霍严就是当时那个在冬天里差点被狼狈冻死的少年。
霍严也没有说过这个事情, 她忘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只觉得他是个俊俏的小少年,这很好。
他一边随便画画一边出神,便忽然听到她说,“对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听过你要什么。”
虞楚楚看向霍严,她撑着下巴。
“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我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想要。”霍严垂着眉毛,他说。
“你真奇怪。”女孩嘟囔道,“怎么会有人什么都不想要呢?”
霍严抬眼,他的神色有些迷茫。
“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
霍严心中是茫然的。
从帝城逃来北方,随着慢慢长大,他越来越能发现其他人对他心中压抑的期望,包括苏老爷在内,他们看他的时候,总是偶尔闪过一丝狂热的神情。
霍严九岁,虽然被生活历练的已经足够聪明老成,有些事情却仍然是他不明白的。
他不知道他是所有反对岳皇帝统治的人的希望,他们希望他长大之后拿回兵权,举兵造反,结束岳康德的暴政。
霍严只觉得,他们对他很好,可那种好有时会让他喘不过气。
如今,年幼时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逐渐模糊不清,他也不再像是两三年前一直想要爹娘爷爷,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不想回苏家,不想被认为养子,不想被其他大人那令他窒息的关怀围绕。
霍严想要自由。
只不过他年纪小,尚且只有心中的冲动和驱使,还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逃离苏家已经是他最大程度的反抗。
霍严抬眼,他看到女孩不识愁滋味的样子,她垂着睫毛专心致志的画画,脸蛋上还被墨水沾了一点,便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他身处黑暗,经历着世间的残忍,被喘不过气的浪潮拥挤包裹着,甚至看不见这条黑暗的路是否有尽头。却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个明媚到张扬的女孩子,似乎看着她被爱、被满足,自己似乎也被救赎了一些。
霍严喜欢陪伴虞楚楚,可用得上他的时间还是少数的。
经常会有其他家族差不多年纪小姐过来拜访虞楚楚,偶尔有人上门谈生意,知道虞府有一少爷一小姐,也会带上自己的孩子拜访,虞楚楚和他们的孩子也都算是熟识。
只有虞楚楚闹得不行,身边又没有其他人能哄的时候,才会想起让霍严去陪。
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中,偶尔虞府招待客人,霍严便会站在角落里看着虞楚楚和其他孩子交往。
哪怕和虞府交往的人非富即贵,可虞楚楚仍然是所有千金公子之间绝对的中心,永远被众星捧月,被人倾慕。
霍严站在暗处,他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你在看什么?”刘叔问。
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看到笑语盈盈的千金公子们,顿时明白了什么,轻轻地笑了下,伸手摸了摸霍严的头顶。
“人各有命。”刘叔缓声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的命坐在那里,但仍然可以做到自己的最好。”
霍严收起目光。
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实。不论他多么厌恶自己身上的枷锁,此刻的他却没有选择的权利。
第二天,霍严在花园里浇水,就听到哒哒的脚步声响起,虞楚楚跑了过来,她抓住霍严的手。
“快跑!”虞楚楚说。
两个孩子跑到花园大树的角落蹲下,没过一会儿,两个丫鬟气喘吁吁的从主路上跑过来,看到花园没人在,便又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往另一个院子跑。
等到她们离开了,女孩才松开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着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和淘气。
她没有一点小姐端庄的坐在地上,转过头看到少年在发呆,便伸手戳戳他的脸。
“小牧,你怎么总是这样呆?”虞楚楚说,“你在想什么?”
霍严睫毛微动,他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自己明明厌恶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虞楚楚想了想。
“好像没有。从小到大,只有大哥才会被逼着去面对他不喜欢的事情。”她掰着手指说,“比如他其实也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看账本,不喜欢好多东西,可爹就逼着他去学,他也没有办法。”
虞楚楚收了手,她笑道,“我就很轻松啦,不想做什么,跟爹娘撒撒娇就好了。”
霍严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九岁的他第一次对其他人产生了浓重的担忧感。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担心,如果有一天虞家也家道中落,虞家那被捧在天上的大小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定会比他更痛吧?
少年发着呆,虞楚楚却大大地叹气道,“我只讨厌侍女总是跟着我!真希望能快点长大,就没有人能管得了我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伸出手,兴奋地摇了摇他的手臂。
“小牧!今天晚上你来接我,我们偷偷跑出去看月亮怎么样?”
霍严回过神来,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虞楚松开他,她微怔,有些疑惑地问,“你要去哪?”
“我该回家了。”霍严看向她,“我不能陪你看月亮了。”
“既然如此,那你要快些回去。”虞楚楚说,“你的爹娘肯定很担心你。”
霍严垂眸,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低声道,“他们一定想我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虞府。
直到数日之后,虞家从外面买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做虞楚楚的贴身丫鬟和玩伴之后,霍严便明白,他该走了。
一个清晨,他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虞府。
就当苏家和孙氏仆人们以及皇孙少爷已经死了而陷入绝望的时候,时隔四个月,霍严回来了。
霍严按部就班地成为苏老爷的养子,改名苏容轩,暂居边阳城。
另一边,虞府里,虞楚楚就这样众星捧月地长大了。
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叫青苏的丫鬟,比她大四岁,和虞楚楚一起长大。
青苏做事细腻沉稳,很快便成为了虞楚楚院里的管事。负责照顾虞楚楚,另一边协调管理院里其他丫鬟小厮。
虞楚楚八九岁的时候还记得有个长得好看的小厮叫小牧,还闹过几次要找他。后来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
她如今已有十六岁,正是少女含苞待放,最美好漂亮的年纪。
虞楚楚身穿一身娇粉的衣裳,也不显得俗气,反倒娇媚可爱。
只是她的眼睛本身便微挑,又性格强势自信,不说话,神情也透露出些大小姐的高傲气态来,看起来漂亮却不好招惹。
清晨,虞楚楚坐在铜镜前,青苏为她挽发。
“小姐,您今日可得早点回来。”青苏无奈道,“您和您那些朋友总是出去玩,老爷知道了又要说你了。”
“他舍不得。”虞楚楚漫不经心地说,“我今天要那个蝴蝶发钗。”
青苏为虞楚楚将发钗戴好,蓝色的蝴蝶仿佛展翅欲飞。
虞楚楚带着她走出虞家大门,外面已经有马车在等着了。
马车上,门帘被掀开,露出了其他几个小姐的脸。
“楚楚,快来,我们等你好久了。”其中一人招呼道。
虞楚楚提着裙子,上了马车,青苏和马夫坐在外面。
马车平稳的动了起来,车内五个千金说说笑笑,一路欢声笑语。
安城的富商家庭较多,城市富裕,又算是整个国家中最文艺时髦的城池,从穿衣打扮到吟诗作赋,总能引起全国潮流。
有才情和有钱在安城都是大爷,这样的民风下,有钱人家的小姐们也比其他地方的女子更放得开,经常姐妹几人一起出来玩玩逛逛。
“又有哪家上新货了?”虞楚楚问。
“这次可不是新货,你听说了吗,主街上开了个酒楼,如今一座难求呢!”李千金笑道。
“酒楼能有什么可有趣的?”虞楚楚不大相信。
“去了就知道了,我也是磨了我爹许久,他才同意定了个雅间呢。”
千金小姐们下了马车,虞楚楚抬起头,看到上面挂着‘望月楼’的名字。
核实了身份,她们被伙计请进大门,虞楚楚这才发现这酒楼确实和一般的不太一样。
普通酒楼也兼顾饭馆,总是吵吵嚷嚷闹得不停。
可这望月阁却是个十分文雅的地方,只卖酒卖茶,不提供餐食。一进去便能看到琴师在一楼高台上演奏乐曲,每楼都有舞女助兴。
如今望月楼一座难求,今日能在里面坐着的基本都是各家有钱有权的公子少爷小姐,又或者一些被他们请来的文人墨客。
虞楚楚基本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她,上楼的途中不少公子小姐都和她打招呼。
许多家族的年轻人都想攀虞岳景和虞楚楚的关系,只是可惜长子虞岳景自制力极强,除了和几个大家族长子来往,和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表面客气,从不出来取乐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