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湘没有买墓地,也就没有树,张笠径直带她去了纪念墙。
墙由无数个抽屉组成,每一面都写有安放者的性命,密密麻麻,冷漠森然,里面沉睡着一个又一个死去的灵魂。
言真真在大片名字中找到了丁湘,没有照片,只有简单的姓名和籍贯。
她沉默地立在那里,面上有淡淡的悲伤,眼底却是奇异的平静。
当初与凌恒说的并非谎话,言真真对母亲没有寻常母女深切的感情,更像对待一个关系近的亲戚,一点亲切,一点伤感。
再多就没了。
只是,无论感情多么淡漠,她们也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
如果丁湘的死真有隐情,她绝对不会轻易罢休。
“妈,我来了。”言真真抚摸着金属铭牌上的名字,弯起嘴角,“你放心。”
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死掉的。她在心里默默说着,转头看向张笠:“这里有卖元宝吗?我想烧点给她。”
张笠摇头:“s国不允许公共场合焚烧易燃物。”
言真真退而求其次:“我妈是不是信佛,要不要找人来念个经?”
“你可以找个佛寺,点个长明灯。”张笠不动声色地问,“你妈以前有常去的佛寺吗?”
言真真满脸惊讶:“我还想问问叔叔知不知道呢,要不是看到观音像,我都不知道我妈居然信佛。”
她停顿了下,主动出击:“叔叔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信了?”
“求个寄托吧。”张笠含糊其辞。
言真真立即问:“她过得不开心吗?”
“倒不至于这样,只是有的时候,总觉得她有心事。”张笠意有所指,“你母亲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我问了她几次,她都不肯告诉我。”
言真真点点头,主动问:“妈妈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我有空想去看看他们。”
这提议正中下怀。张笠假装思考了会儿,说道:“你母亲有个朋友,听说是和她一起来s国的,关系不错,你有机会可以去拜访一下。”
“是哪位,叔叔有电话吗?”她自然地问。
张笠滴水不漏:“我没有联系方式,你也不知道吗?”
言真真摇了摇头。
张笠便不问了。
言真真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却没多问,向旁边兜售花卉的妇女买了一束漂亮的康乃馨,与其他人的祭品一起放在纪念墙下。
鲜花彩带堆满地,皆是活人的哀思。
她的眼中闪过些微的漠然,回转头时却仿佛隐藏着悲伤:“我们回去吧,下次再来看妈妈。”
张笠却很体贴:“天黑前回去就可以了,我去抽支烟,你再待会儿吧。”
言真真似乎犹豫了下,没有反对。
张笠走开了。
言真真瞥了他好几次,确认他真的走开后,晃悠到无人的角落,低声道:“我会在这里找到焚化我妈的殡仪馆。”
说完,就走往纪念墙附近的管理处。墓园的管理处事务繁杂,清理墓园、售卖墓地、维护秩序等等。
不过今天不是清明冬至,人很少,言真真很快找到了接洽部门的值班人员。那是个新来的年轻人,满脸青涩却很热情。
听言真真之前火化的时候丢了串陪葬的金项链,想去殡仪馆问问的时候,没怎么多想就同意帮忙:“你把编号告诉我,我帮你查查是哪里送来的。”
言真真背了金属铭牌上的编号:“45798。”
年轻人在电脑里输入号码,界面上跳出来相关讯息:“唔,是9月18日从天蓝殡仪馆送过来的。”
“谢谢。”言真真记住了这个时间和地址。
周日眨眼过去,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言真真早晨去上学的时候,正好看到凌先生坐上了一辆低调的豪车出门,司机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黑色西装,戴着墨镜。
气质很像《黑客帝国》里的史密斯,冷酷中带着邪异。
“别发傻。”凌恒揪了她一绺头发,迫使她转回脑袋,“你盯着王凛看那么久,他说不定记住你了。”
“那个司机叫王凛?长得挺帅。”言真真眨眨眼,“记住我不好吗?”
凌恒回以冷笑。
言真真不以为忤,非常好奇地问:“我发现,你爸只在每周日晚上回来,周一就走,平时他都不回来住吗?”
凌恒没回答,自顾自上了车。
言真真顾忌冉染和张笠,没多问,但一到学校,又跟上了凌恒:“走这么快干什么,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凌恒:“你不上课吗?”
“音乐课,不去也没什么。”她偏过头,神色狡黠,“倒是你,每天来学校却从不上课,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凌恒不想她追问这个问题,转移话题:“你要问我什么?”
言真真开门见山:“之前你和我说,我妈死在了‘这里’,是指庄园吗?她不是出车祸死的对不对?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凌恒拧起眉毛,漂亮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犹豫。
“这是我妈妈。”言真真的语气微微变化了一瞬,“凌恒,告诉我吧。”
言灵不是游戏技能,没有具体的效果描述,全靠自己摸索,并且,得出的结论也并非是铁律,有时候适用,有时候就不适用。
从经验来看,关于客观存在的言灵,逻辑通顺和前提确立便会成功,然而牵扯到感情或人心之类的主观存在,不确定性会大大增加。
一般来说,越被看重的东西,被影响的可能性越小。
举个例子,“指路”乃举手之劳,“他会给我指路”的成功率就很高,而“喜欢”于人至关重要,“他喜欢我”大概率会失败。
凌恒很看重他的秘密,假如她最初就使用言灵,不会有效果,但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交情,她也知道母亲的死有问题,成功的概率便会提升。
果然,在凌恒本就有所动摇的情况下,“告诉我”的言灵起了作用。
他叹了口气:“换个地方说话。”
言真真神情愉悦:“吃早饭。”
凌恒无语:“蹭我的饭这么开心吗?”
她笑眯眯地点头,秀色可餐嘛。
凌恒对她总有无可奈何的让步,虽然口头没有应承,身体却很老实地往校园的咖啡馆拐去。
工业风的咖啡馆里很安静,学生们不是在看书听音乐,就是在吃早饭。透明的玻璃柜里摆满了刚烤出来的面包,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咖啡味。
凌恒点了吐司、贝果、曲奇和咖啡,店家给了奶酪、果酱、黄油和火腿片。
言真真捏着贝果:“不是甜甜圈。”
“这家的甜甜圈不好吃。”他把蓝莓酱涂到吐司上,切入正题,“我不知道湘姨是怎么死的。”
没有甜甜圈,贝果也可以将就。言真真切开面包环,往上面放奶酪和火腿:“你怀疑过。”
凌恒顿了下,声音低下去:“因为我没看到她的尸体。”
言真真倏然抬头:“什么意思?”
“她肯定不是被人故意杀死的。”凌恒依旧不肯正面回答,只否决可能性,“现代社会,没有谁会想背上人命,哪怕是我们家……应该是意外。”
言真真问:“什么意外?”
“不知道。”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几天我正好出国了。”
“我相信你。”她问,“那你觉得,是人为,还是非人为,又或是意外?”
凌恒道:“正常的意外没必要瞒着我。”
言真真点了点头。
她也觉得不会是谋杀,否则把她接过来等于徒生事端,在国内鞭长莫及更容易掩盖事实。而纯粹的意外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不必千里迢迢引她过来。
大概率是非正常的意外。
第18章 伪·预言
早晨的咖啡厅, 窗明几净,高温穿不过玻璃的阻隔,只余阳光灿烂。
言真真端起焦糖玛奇朵,用力吮了一口, 奶泡糊在嘴唇上有奶油的香气。她满足地喟叹了声:“会和怪物有关吗?”
这是个敏感话题, 凌恒立即道:“我不希望你多……”他的话说到一半, 突然顿住。
与此同时,熟稔的笑声伴随迅疾的脚步声靠近:“让我看看大清早的,凌恒会和谁约会……咦?”
方钧看清了言真真的面孔, 马上认出了她:“你是寄宿在凌家的那个女生?等等, 难道占卜灵验了?”
“什么寄宿?”李贞琳慢了步, 闻言十分好奇。
方钧说:“就是资助学生读书创业一类的。”
李贞琳懂了,礼貌地打量了言真真一眼, 友好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你是留学生吧?”
“我叫言真真。”在陌生人面前, 言真真无害又乖巧, “你好。”
“李贞琳。”漂亮的少女当然不甘示弱,同样美好友善,“这是方钧,我们都是凌恒的朋友,你有什么困难, 可以来找我们。”
这话没人会当真, 只有厚颜无耻的人会假装当了真。
言真真不喜欢她居高临下的态度, 但看在她没有恶意的份上, 正负相抵,笑笑过去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李贞琳等了半分钟,才意识到言真真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 不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方钧也没想到,他们和凌恒关系亲密,一般的同学看到他们过来,都会识趣地主动离开,不掺和接下来的事。
这个女孩子是不太懂他们圈子的规矩吧。
他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废话:“吃早饭呢。”
“是啊。”言真真弯起唇角,仿佛一点都没察觉到对方的暗示。离开是不可能离开的,她先坐下的,有事叫走凌恒不就得了,凭什么要她走?
她早饭还没吃完呢。
方钧有点尴尬。
凌恒他们选的是个二人座,单人沙发也挤不下,他们站在一边有点傻,便问李贞琳:“我有点没精神,想喝杯咖啡,你要不要?”
“好。”李贞琳十分善解人意,“不打扰你们了,我们坐那边去。”
说完,她主动走远了些,找了个不被打扰的空座坐下,安安静静翻开书本,姿态娴静优美如天鹅。
言真真无暇理会别人,杀回原话题:“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凌恒淡淡道:“我忘了。”
“我可以提醒你。”
“别得寸进尺。”
“凌恒,我是个好人。”言真真神态怡然,“你觉得我很过分吗?”
他沉默了会儿,扭头看向玻璃窗外,学生熙熙攘攘:“关系到亲人,怎么都不算过分的。”
“不止和我妈有关,也和我自己有关。”她掰手指,“我妈的死,我房间里的监控,我遇到的危险……无知只会让我陷入被动。”
凌恒的态度随之软和:“我不是不想帮你。”
“你只是觉得继续下去,我会有危险。”言真真掰开曲奇,撒进咖啡,“但事实是,我什么都没做,麻烦就已经来找我了。”
他无法反驳。
“我也不奢望你什么都告诉我。”她眯起眼尾,话锋陡然转换,“之前你的朋友说占卜,什么占卜?”
凌恒扬起眉。
“你不是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凌恒对她有同情怜悯,却没有信任或是别的什么,言真真考虑了下,决定抛出新的筹码。
凌恒确实对此十分在意,回答:“就是扑克牌占卜。”
“很灵吗?”
他面无表情:“我不那么认为。”
言真真笑了,自书包里翻出了笔和笔记本,随意翻到空白页:“我也会占卜,而且很灵,不信的话,你试试看。”
凌恒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假如说,昨晚的扑克占卜只是打发时间的游戏,那么这一刻,似乎真的有玄之又玄的力量降临在此。
咖啡馆播放的轻柔音乐,李贞琳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路人的低语声,楼梯上的脚步声……全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心猛然跳动起来,酝酿出奇妙的预感。
“好。”凌恒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笔,随意在纸上涂抹了些线条,“你能看出什么?”
线条很乱,完全是随便画的不规则图形,三角、圆锥、螺旋,乱七八糟。
言真真当然不会占卜,她本来想胡诌一个答案作为言灵,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预言了。可当她看到图形的瞬间,莫名的直觉涌上心底,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错乱的画面碎片。
“眼睛……”她下意识地呢喃。
凌恒浑身一震,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言真真立即回神,若无其事道:“我看到了美元的符号,你今天会有意外之财。”
凌恒确定她说了某些可怕的字词,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稳住语气:“如果没有呢?”
“我不喜欢说失败。”言真真说,“如果我说对了,你就要告诉我更多的事,怎么样?”
凌恒慢慢点了点头。
预言是看见未来,言灵是安排未来。
虽然“你今天会有意外之财”没有什么逻辑,但本质上和“幸运”相似,属于无逻辑却有可能的事件。
毫无疑问,这句言灵必然成立,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