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咱家隔壁的小秋,灶上手艺好着呢!一会那凉面你也尝尝,你弟弟爱得什么似的,吃个光!小秋,这是我家不争气的老大,你唤他麒哥儿便是!”
池小秋拱手一礼,笑道:“原来还是街坊,前两天还要多谢你了!”
周大娘一时意外两人相识,左右看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胜:“既如此,便多多走动才好!”
周麒生怕一直在留在此处,忙道:“麟哥儿怎么样了,我去看看!”
“你弟弟那很不用你,你便陪小秋坐会——再有闲工夫,回头再买几本千字文,那个小混账,看书跟吃书似的,簇新的三字经百家姓,才几天,就卷了毛边,用不得了。”
池小秋一听着书字,便立刻坐直了,心里活动开来。
不如她现买几本回去,钟应忱不教也得教!
她转向周麒:“周兄弟,那个…”
周麒正绷紧了神经,听她说话一个激灵,生恐又要被问些不知所云的故事,慌忙道:“我看小秋妹子字还认得不全,春秋过难了些,注解更是难懂,不如从三百千开始再看看,不是好些?!”
池小秋一拍手,知己啊知己!
“我正如此想来,不知要去哪里买?”
周麒忙道:“我今日就要去买,送妹子两本就好。”
池小秋忙摆手:“那怎好意思?便有旧的给我两本便好。”
麟哥儿那一叠卷成了韭菜盒子的书,便让池小秋抱回了家。
她信誓旦旦说与钟应忱:“周家大郎说了,要认字,得先读些浅的!”
钟应忱无奈,叹气道:“那我便教你。”
他小时是母亲亲自启蒙,读的第一本书就是秦史,此后诸子百家,经策国论,母亲挑了哪样他便读哪样,直到九十岁时才进了学堂,那时四书他连各家注解都开始看了。
钟应忱觉得,为了池小秋,他得关注一下普通学子都用什么教材了。
想了半夜,钟应忱费了许多时间,新抄出一沓纸来。
这样东西,说不得她喜欢。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换上了这四个字四个字如同歌一般的句子,池小秋进步飞快。
看着时间差不多,她合上了书:“是时候做饭了!”
钟应忱拿出那一叠工工整整的笔墨:“这本诗集里,藏着好些饭食,你可要看?”
除了食谱和招子,竟还有别的东西和吃食有关?
“十…五…车…”
池小秋忙拿着纸看里面的字,寻自己认识的字,可惜合起来也没几个。
钟应忱指着念给她听:“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这句是什么意思?”
“你可吃过槐叶冷淘?”
池小秋眼睛一亮:“我知道!拿槐叶挤出汁子来和面,白面立时能染成绿的,切成条进锅里煮了之后过凉水,便和冷面一样!”
知道这些,池小秋看这些字便亲切许多,钟应忱只念到第二遍,她便能对着字一点点认出来了。
他们正一教一学,门让人敲响了。
来人十分热情:“你是池大哥罢?小秋妹子在吗?”
“我姓钟。”钟应忱眉眼不动:“请问哪位?”
“周家大哥?”池小秋听见动静,出门一看,十分意外。
隔壁的周麒不是昨日还对她避之不及,怎么今天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周麒满面笑容,扬了扬手上一叠书:“小秋妹子,我我这有新的三百千,特特拿来给你,若有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池小秋忙摇手:“多谢多谢!三百千我却快读完了,不用麻烦了!”
一回受挫,周麒毫不气馁,第二日,他又敲开了小院的门:“昨日又添了些新书,小秋妹子看看,可有喜欢的?”
多次盛情难却,池小秋一边嘀咕:“刚见时却没见他这样!”,一边只能随意挑了□□谢:“我认字也不多,一本尽够了。”
“正好这本书我看过,我来给你讲讲呀!”
周麒欢喜处难遮掩,寻机进了门,池小秋无奈,只能将他让到里面,想看他到底说个什么一二三四五。
钟应忱站在门边,到底没跟进去。
凉风从门外卷过来,到钟应忱身边时,打了一个旋儿,有些凄凉。
钟应忱心里忽然有点堵。
此后数天,周麒频频登门,钟应忱便觉得自己的心脏愈发不好了。
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心怀叵测、口蜜腹剑、口是心非、黄鼠狼给鸡拜年等等等语,钟应忱便能想到周麒那张白嫩带笑的脸。
钟应忱敢断定,周麒上门,一定是别有用心!
终于有一日,他瞅着时间,把池小秋支出了门,等着周麒自投网罗。
果然,门准时准点又被敲响了,周麒刚展开笑,唤道:“小秋…”
“她不在。”钟应忱道:“周兄不如进来坐坐?”
扑了一个空,周麒有些不淡定,他正要推脱,却让钟应忱请了进来:“怎么,换了我,周兄便不想理会了?”
周麒原来还想着,不管兄长还是妹子,能聊得上两句总是好的,却不想说话不到三巡,他便已经如坐针毡。
“不知周兄在学内读到哪本书了?”
“考博杂论不知周兄可看了?”
“其中有句话我读来有些不解,不知周兄可能试论一二?”
。……
周麒:对不起打扰了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考博杂论好歹也要考中秀才之后才要细学的,他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能写上这本书里的墨义帖经了?
钟应忱眼看着他心态不稳,终于在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周兄日日往这里来,不知钟某可有什么能相帮的?”
周麒脱口而出:“若有酸辣萝卜干,让我尝尝便好了!”
钟应忱:…
周麒:…
他怎么就顺嘴说出来了呢?
既是好不容易说了,他虽是赧然,却仍旧老老实实道:“前些日子小秋妹子往我家去了一趟,我尝着那几个菜都好,特别是萝卜干…”
从此念念不忘,可惜他脸皮薄,送了这么多回东西,池小秋不收,他也不好意思提,这会戳破了,也松了口气。
钟应忱揉揉额头,道:“这会家里却没有。”
周麒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他接着道:“若想尝菜,福清渡便现有池家铺子。”何必要大费周章上门,买上一份也就罢了。
周麒一脸震惊。
自此池家食铺又多了一家食客。现在池家食铺已有些名声,池小秋摊子下放的钱篓,就如同现成的聚宝盆,每天都沉得压手。
可池小秋却不像当初那般兴奋。
衣食无忧之后,当初娘临死前那一番话,重又响在耳边。
“池家的招牌,便靠你了!”
可这招牌,却不是现在的她能打得响的,她想要走得更高,更远,走到更华丽的盛宴,更广阔的城镇。
池小秋小心往左右看了看,关紧了窗子,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点上一盏微亮的灯,翻到床里。
床和墙有些空隙,池小秋稍微一探手,便能摸到一块砖头,稍微将缝隙处一抹,来回晃了晃,便有了松动。
她又往外面看了看,确实没有人。
砖头抽出,里面压了本书,池小秋爱惜地将尘土掸去,就着灯努力辨认。
半晌,她放下了书,有些颓丧。
上面许多生字,跟她平日认的不同。
若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她这辈子也看不懂这个传家秘籍。
第28章 春华秋实
将今日的饭食尽换了铜钱满箱,池小秋提了空荡荡的担子一路往回走。
蚕月将尽,大蚕慢慢都结了茧子,辛勤吐丝将自己裹在里面,眼看快到收丝的时候了,燕子巷这生意也做不得几天了。
天越发的热了,池小秋抹一把汗,庆幸自己今日做个小子打扮,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凉快才是真的。
池小秋闷头正走着,忽而后面有人一推,池小秋一个踉跄,又撞了旁人。
却没人道歉,池小秋抬头时,只看见一群人挤挤挨挨呼朋唤友往街东去了。
“观翰楼又开始比厨了l”
观翰楼?比厨?
池小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观翰楼是柳安镇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池小秋每每看见这招牌,都会幻想一下,若有一日自家也能挂上这样金粉涂银丝嵌的乌木牌子,该有多气派!
等她挤到观翰楼前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池小秋眼睛一溜,立刻找了不远处桥边一棵大杨柳,粗粗壮壮正适合爬,半高处恰有一根大树冠横斜出来,分出两根枝杈,像把舒适的椅子,池小秋翻身坐在上面,登高望远,将楼前景光看得正清楚。
楼前高台约半人高,十来张桌子拼成一条长龙,地上红地毯一派喜庆。
油锅三四成热,水灵灵的青菜往锅里一滑,只听刺啦一声响,炝菜时喷香的味道便一下子弥漫开来,上大火,左手掂锅,锅铲急速将菜翻动,不过眨眼功夫,青菜便已装盘。
池小秋看得入神,专心数着他装菜出锅的时间。这道菜难也不难,最是普通,却最难看准火候。
另一边比的是刀工,几人埋头在一边,手里拿着萝卜、甜瓜、青橘,材料不一而足,最边上一人却对着一个盘子,动作迅速而轻柔。
哐哐哐三声锣鼓,有人高喊:“时间到!”
众人都勾着头往那一桌看去。
第一个拎着白萝卜的蒂,轻轻一提,一朵白玉兰花便颤巍巍在他手中绽开,花瓣薄如雪片,乳似半透明,惟妙惟肖。
立刻有人赞叹起来:“真厉害啊!”
挨次下去,有将青橘琢成灯笼的,也有甜瓜雕成宝塔的,先时还看个新鲜,后来便没什么意思了。
池小秋却紧紧盯着最末一个人。
要是没猜错的话,他捧在手里细细雕琢的便是——
“豆腐!他把豆腐雕做了富贵图!”有人惊呼!
一松一鹤,松鹤延年,最是富贵,而这个极尽繁复的图形,材料只是一块嫩豆腐!
池小秋一时热血沸腾!
这样的对手,才值得她去碰上一碰!
只是不知这样的比厨多久一次。
“一年一次!头两天是他们楼里的小师傅们出来比,到第三天才最好看呢!小哥你若想看,今年却是来着了!”
“这是为什么?”
“第三天的比厨外面的人也能过来,出上一题回去准备,今年说了,最后胜出的两个人,便能进楼里!听说今年,周大厨有意要从里面挑徒弟!周大厨你知道吧?扬州第一楼里过来的,名气大着呢!要能让他收进门,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不都上赶着!”
池小秋精神一震,忙问:“哪里报名?”
那人一指,角落处一张长案,案前早已人头攒动。
排队费了许久,总有人想趁她不注意时,往前面插队,谁不知道这会若早拿着题目,便多些时候准备。偏池小秋如同激流中一叶扁舟,个子虽小,却稳稳得跟着人向前行进,丝毫不给人留下缝隙。
便是如此,轮到池小秋时,早已天黑。
虽说来者不拒,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录名的伙计给池小秋一把刀,极小一块萝卜,他递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得咚咚咚几声,池小秋手起刀落,摞在案前的便成了萝卜丝。
“你叫…”他顿了一下,极力将讶色掩去:“ 什么名字?”
“池小秋!”
等不及回家,池小秋便就着街边酒楼下悬的一排灯笼,将领的纸条慢慢展开。
“春——华——秋——实——”
钟应忱教她的诗里便有这个词,先有春日耕耘,繁花盛开,方见秋日稻谷遍野,一派丰收。
池小秋捏着纸条在路边站了半日,脑中菜色成型,她便起身直奔安华桥。
安华桥边肉市已经快要打烊了,池小秋到的时候,摊上的肉早已寥寥无几。
池小秋一路寻到猪肉行,有小贩问她:“小哥是要肉还是下水?”
“可有火腿?”
“呦!这可是个金贵东西!小哥不如去寻东边第二家陈大郎肉铺,他家的火腿最多!”
陈大郎的肉铺摊上挂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火腿,他拍着其中一只道:“小哥是想做什么?这只是个陈腿,得有两三年了,回去生吃都能鲜掉了舌头!”
池小秋前后看了一看,摇头:“皮肉差了颜色,肯定是晒的时候存了水气。”
“这个呢?”
池小秋仍旧摇头:“皮太厚,肥肉太多。”
前后转了一圈,池小秋总算挑中了一个,陈大郎抹了把汗:合着他这满屋子的火腿,这小哥只看中了一个。
这一只火腿,费了池小秋六七两银子。等她四处凑够食材时,街上夜市都快要散了。
刚到了街尾,离家里还远,池小秋便碰上了钟应忱。
她十分诧异:“这么晚了,你才回来?”
“等你。”
钟应忱看她前面包裹,后面菜篮,把她压得结实,便接过她身上的担子,语气不善:“池姑娘也知道晚了?”
这时候,更鼓声响了四下,池小秋这才心虚,四更回家,好像确实太晚了些。
钟应忱一路上都不言语,池小秋便想要说上一两句,也好似影子落进井里,声响不闻。
一直到入了门,池小秋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那个…我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