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池小秋一看:这不就是煨竹笋么!
  又一个好看的盘子,墨竹淋漓的盘子里点缀着十来片竹笋,钟应忱另外的一百二十文,便交代在里面了。
  “就这些?”池小秋有些生气了,骗钱么不是!
  伙计诚惶诚恐:“可是这煨笋的水不合口味?还是煮水的叶子娘子不甚满意?这边还有从另外一地挑来的山泉水,再给娘子做上一份何如?”
  “不是…跟这水…是这笋…”
  池小秋觉得她和这家伙计想的不是一回事,可看他尽心尽力,也不好意思为难他,便只能问:“你家的…傍林鲜便是这些?”
  伙计诧异地看她一眼,又迅速垂目:“我家是特意趁着太阳未出,竹露未干时扫了竹林里的落叶,接了山泉水,正在这片林里挖出的笋子,运到这里不过一两个时辰,再不能更新鲜了。”
  池小秋放弃了同他交谈,自己一片片夹了竹笋,吃一口便数上一回:“十二个钱,二十四个钱,四十八个钱…”
  她问钟应忱:“这样费事,图个什么?”
  钟应忱见怪不怪:“原是山人隐逸之士长居山野间时,随手做下的风雅事,让城里的人学了来。”
  转了一整圈,池小秋大概知道了,这些菜名绕来绕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懂什么食材做的,据说,这样便叫做风雅。
  比如高秋游事,就是一个蒸葫芦,煿金煮玉就是把煨竹笋,改成了煎竹笋,山海羹,就是把山上的竹笋蕨类,和水里的鱼虾一起做成一碗粥。
  池小秋感觉自己已经学到了此种精髓,她拍着钟应忱道:“兄弟,回头我这边做了菜,还要烦你起个这样好听的名字。
  池小秋花了五六天将其余四桥全部逛了一遍,中桥东桥南桥因靠近几大埠头,人群相似,池小秋也最熟悉。于是她便把自己的铺子,临时从福清渡,搬到了北、西、中三桥的连接处,一个叫云桥的地方。
  常宝官和常娘子每日看小秋铺上,总是暗戳戳讥讽两句,这回一听说池小秋要走,都慌了神。
  “云桥一月的租子可贵着哩!小秋妹子,那里可难找咱们福清渡这样的实在人!”
  可不是,实在人每个月净赚四两呢!
  池小秋一笑:“过段日子还回来!”又给来买饭食的客人指了新处,不过片刻便将自己的东西,从常家摊子上清空了。
  云桥租子确实很贵,一月二十两银。
  可是她也曾在这里站过一整天。
  依照一天来往人数,只要饭食好,一天可赚处更多。
  池小秋已经不像刚进柳安镇那样“眼皮子浅”,她有东桥巷里半间临河宅子,有三百多两现银,还有此刻给钟应忱看着的那个大宝贝。
  有了这些根底,池小秋再看各桥,便都底气满满。
  一个不高兴,我能把这个镇子买下来!
  过完了嘴瘾,还要老老实实去做活。池小秋特别选定的不过区区三四味吃食,又能尝鲜又能饱肚的鳝丝面,滋补养人又清淡不油腻的鸡肉粥,清爽宜人的玉兰片,加一个钟应忱给了方子的灌玉肺,另外小菜若干。
  池小秋将锅灶炉火打理得干干净净,钟应忱不知从哪里挑了一堆青花的小盏小碗小碟子,擦得能照出人影来,整齐摆放在一旁。
  摊子刚摆出来,第一个食客便来了。
  明明是从北桥过来的,穿着襕衫,行动却毫无文气,他只看了一眼签子,便扯嗓子叫道:“一份鳝丝面,不要加醋!”
  鳝鱼是已经在家里便处理好了的,在它还活蹦乱跳的时候一剖两半,去了骨头划成鳝鱼丝,入清酒,加秋油,去腥气之后煨透,整个装到云桥来。
  池小秋学了西桥看见的那个妇人,一听得有人叫面,便将分出鳝丝,倒进汤面里,金针菜切成一寸长的小段,和冬瓜块一起入锅熬煮,掐着时间起锅,洒上碧绿葱花。
  钟应忱给他摆好碗筷,见没什么需要他处,便自倚在一边看书。
  他近日闲暇时,一直在看各处学堂,可凡是上好的学馆,都要等春天来时,举试入学,那随便往里去的学堂,钟应忱又看不上。
  与其在那里熬时间,不如自己看书,准备明年的入学之试。
  那人等得无聊,见钟应忱看得入神,便凑过去道:“哎,你也想靠着装看书,引吴老头出来?”
  钟应忱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言语。
  池小秋给他上面,打了一个照面的功夫,这人急急往后退了一步,大喊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池小秋一看,竟还是个熟人!
 
 
第32章 四样小菜
  这不就是那日她在周家看见的那个书生吗?
  池小秋记仇, 当一声把碗磕到桌面上。
  “你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
  “你…你莫要再问我…我是个白痴,字都不认识的那种!”
  这书生把身子撤得远远的, 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池小秋再也看不见的角落, 可与此同时, 一股奇香却也不停地引着他往桌边靠。
  真正是进退两难!
  “我自有人问,很用不着你!”
  池小秋呛他一句, 舀出一勺鲜汤来,泼在鳝丝面上, 热气蒸腾, 冉冉而升之后便慢慢消散,露出晶亮面汤。鳝鱼丝切得极细,卧在碗中央, 弹牙细面丝缕缠绕, 一角冬瓜露出来,颜色如玉, 看着也能知道已经煮了好些时候, 给这鲜香鳝鱼面平添了几份清爽。
  一抬头时,看见这学子仍旧坐得远远的, 巴巴看着她手里这碗面。
  池小秋拿筷子叮叮当当敲了两下碗:“你还吃不吃了?坨了的面我可不愿意卖,若不吃时,我把钱还你,这面我自家里吃!”
  学子咽了咽口水, 本来不觉得多饿的肚子,这会竟迫切想要这碗面来装满。
  算了, 吃饭最大!
  他毅然决然蹭了回来,池小秋瞥他一眼, 又端过来一个托盘,里面四样小菜,小小一勺装在精巧碟子里。
  池小秋从西桥学到的第一条便是:一个盆子装的东西不招人稀罕,小小巧巧少量多样,就“风雅”了一些,小菜多送几样,价格定得高些,倒要说你实惠哩!
  这学子一一看去:酱黄豆拌了红艳艳腌辣椒,咸香带辣最适合拌面;黄溶溶玉兰片筋道香甜,是春天竹笋经火烘烤后的余香。
  酸辣萝卜丁最是开胃,爽脆生津,也不太咸,便是当个零嘴也使得;凉拌冬菜心,菜本清淡,入锅一汆便起,麻油增其香,虾米增其鲜,清爽宜人间不失层次。
  他小心挟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接下来,池小秋便见识到了不那么“北桥人”的吃法。
  他端起小碟子,手一翻,整个都倒进碗里,筷子卷了面大力搅动拌上一拌,呼噜呼噜便下去半碗。
  不用一言一语,池小秋便看出了他对这份饭食的期待,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这么讨厌了,脸上便也带出一点笑来。
  钟应忱手里卷着书,半日没动,池小秋忙前忙后,从他身边经过时,钟应忱问:“你认得这人?”
  “还不是你那本春秋闹的!”池小秋想起那几天起早贪黑的背书日子,简直是暗无天日:“我又不认识那么多字儿,街上看着会读书的,逮着谁便问谁喽!”
  钟应忱手中书往桌上虚点一下:“便识得了他?”
  “可不是,别人都每天出学堂,进学堂,不是在学里,就是在去学里的路上,只有他,每天要在门前转上半天…”
  可不是肚子饿正碰见现施粮,撞个正着,不问他问哪个?
  钟应忱一笑。
  想是这人原想要躲查问学问的先生,却遇上了勤奋求问的池小秋。
  他往北面望了望,这附近书塾不少,可有名的只有一个,求是斋,先生姓吴,举人出身,却已教了好几榜的进士,收徒一向严苛。
  听这学子话里的意思,他便是求是斋的学生?
  只是…敢把先生叫做吴老头,这胆子,也是挺肥的。
  一做饭,台面便乱了,池小秋正埋头擦着,往后一退,正撞着一个人。
  池小秋一回头,两人脸对着脸,挨得太近,她顿时往后连退两步,恼道:“你干什么?”
  原来正是刚才吃面的学子,池小秋往他坐的位子上一看,只见碗底干净得反光,四个小菜一个不剩,半点没浪费。
  只是一顿面的功夫,他便好似换了个人,原本虚张声势道:“你不要过来!”,这会却一直围在池小秋旁边问东问西。
  妹子多大了?还会做什么别的菜?家住在哪里?家里几口人?
  池小秋不胜其扰,摔了抹布叉腰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终于扭扭捏捏道:“你可愿到我家来做个厨娘?”
  池小秋利落转身,留个背影给他。
  “不去!”
  她可是能买下三个镇子的人!
  赚钱花钱,心安理得,要往别人家去,只有别人看她的脸色!
  这人急了:“你不是要寻个认字的师傅?我来给你做师傅,你到我家来做菜,绝亏不了你!”
  “对不住,我已经拜了个师傅,不找别家了!”
  “你那师傅是谁?你个姑娘家,谁知道你这师傅靠不靠得住?我便不一样了,你只消去前面求是斋里面问问,谁不知道我高溪午的大名!断不会诓你!遇见我,还要别的师傅作甚…”
  话已经说到此处,钟应忱觉得,便是圣人也忍不下去了。
  他踱步而出,行动间从容,半点看不出生了气。
  “不知高公子学到了那一册书?我这里正有个策论,不如一起来切磋切磋?”
  嘎?
  高溪午一时傻在这里,然后便听得一连串问题哐哐哐向他砸过来。
  “周成公所言何意,高公子可能试解?”
  “青州孙司马浚湖三法,这第三法是什么?”
  “这些生僻东西,我…怎么知道!”高溪午掩不住心虚。
  钟应忱扬起眉,诧异道:“可这些东西,小秋那个不靠谱的师傅,可全都学了。”
  高溪午一喜:“你认得她师傅?”
  钟应忱一笑:“ 真不巧,小秋的师傅,便是区区在下。”
  高溪午:……
  不怕自己没文化,就怕对手太能打,这场师傅之争,高溪午肚里没货,一触即溃。他一向被打压习惯了,丝毫不觉脸红,正要说话,忽听求是斋门口铃摇个不停,立刻惊出一脑子汗。
  先生的手板明晃晃悬在头上,他拔腿就跑,边跑边回身喊:“小秋妹子,我家住在北桥十二街上,你要来找我什么时候都好说——”
  钟应忱:……
  果然,他永远打击不到一个不在乎脸面的人。
  池小秋却没空听这两人说话,不过一会儿,便接连来了好几拨人,她一边煮面,一边盛粥,两个灶上一齐忙活,脚不沾地。
  到晚间两人收了摊子,池小秋才有闲工夫坐下来喝口水,数钱成了力气活,她加加减减,最后算出了一个数字。
  原本要送进口中的茶杯停在半空,池小秋呆了片刻,她抬头对着钟应忱说话时,依旧如在梦里:“这才第一天,咱们就把一个月的租子赚回来了。”
  二十两,整整二十两!
  钟应忱却没什么惊喜的神色。
  他将刚刚烧妥的开水提进来,混了些井中凉水,试了试水温,才将巾子整个浸在里面。
  “你要洗脸,还是要泡脚?”池小秋有些奇怪。
  钟应忱不答话,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钧红釉小瓷瓶,一伸手:“袖子捋上去。”
  池小秋穿的是个窄袖,撸了半天撸不上去,忽见一只手拿着剪子,另一只手小心捏住她的袖口,慢慢地剪开一道口子。
  哎?池小秋下意识便要缩手。
  “别动!”钟应忱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她时,眉眼里满是愠怒。
  等袖子剪开,露出红亮亮肿得老高的手腕,钟应忱才用签子裹上干净棉布,蘸了里面药水给她涂上。
  他动作很轻,池小秋半点没觉出疼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不住道:“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娇气!”
  常下厨的人,总有失手的时候,油锅溅了,开水烫了,还有烧火的时候打瞌睡,火星燎到眉毛的,烧到衣服的,哪里能半点痕迹不落呢。
  钟应忱拧了帕子隔着给她敷上去,话语不容置疑:“我明天去牙行,雇个伙计来。你先在家歇一天,后日再去。”
  “我自己能行!”一个帮手便是一份钱,池小秋心疼。
  钟应忱凉凉呛他:“便是凭你肿得老高的手?”
  池小秋是个驴脾气,可钟应忱要是下定主意,她就是个龙脾气也没办法。
  手上被裹了一圈的池小秋只得百般万般不愿坐在家里,每多呆一刻,便好似看到兜里银钱都朝她拜了拜,然后飞走了。
  二十两银子啊,二十两银子,池小秋唉声叹气,想去动灶台又不敢。
  钟应忱出门前,先托了周大娘从门口买了饭,给她送进来,又故技重施将她那堆宝贝锅碗砧板又收进自己房里,出言警告。
  “若我回来时,见厨里东西挪了地方,明日便再歇一天。”
  池小秋只得拿签子在地上空画,又开始想自己的菜单。
  昨日生意这么好,足见她手艺过关。
  可是,不管来的人再多,总要从云桥处过,才能知道她池家食铺。
  要让着五桥的人都知道池家招牌,要不然,便要其中菜品出色到,吃过一回的人主动唤了人来挨个来云桥,要不然,有人帮她散了菜品到各桥去,打出名声。
  若是她手中有本自家菜谱,或有人指点一二,她倒有自信将菜做得更出色些,可她现在还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便剩了第二条路。
  池小秋一下子跳起来,跑出门去叫不知已经走到哪里的钟应忱。
  “回来——回来!咱们先不找伙计,找帮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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