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这些学子大吃一惊:“他也是每天来扮苦不成?”
  那老头一堆破旧布头堆在桥边,身上衣服七零八碎,头发却十分整齐,看着十分落魄样子,其中一人便往他这边砸了几个铜板:“老头,你来仔细与我们分说分说。”
  却不料那老头脸色一变,直接拾了钱扔到他脸上。铜板当里哐啷从学子身上弹回,从桌上滚落滴溜溜转了几圈,洒落满地。
  “哎——你这老头——”
  那老头把破凉帽一压,翘腿自去睡觉,也不理会他们。
  眼看冲突渐起,钟应忱忙将玉带罗糕放上桌:“一品玉带罗,祝各位步步高升。”
  旁边人一见着这两碟糕点,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
  三层玉带罗糕,层层不同,蜜莲子如宝珠生光,颗颗圆润,桂花点点黄,点缀糕点边缘一线灿烂,桔饼丝,红青丝错落有致,颜色鲜艳,核桃仁香甜松脆,黑白糯米连出一道水墨罗带。
  这样糕点,如珠宝生光,灿然富贵中却透着雅致,让人迫切想要知道味道如何。
  方才还在争吵的学子也顾不得说话了,大家草草一让,两碟子顷刻间让人挟光了。
  饴糖不多不少,恰好让这糯米粉软糯却不显腻,果干,红绿丝与桔饼样样都是甜的,可梅桃桔子林檎各个果香,样样不同,层层甜香在口中交叠缠绕,时不时咬到些核桃碎,便加了桃仁脆感,若碰到了蜜莲子,便仿若浸入花香。
  又好看又好吃的糕点,谁人不喜欢!
  一时间,争论声顿止,都只顾着吃起来,这一吃便误了时辰。
  “池家妹子——”又是同样的声音。
  想是钟应忱离了一会摊子,他才敢过来。
  池小秋抬起头来,见高溪午那张笑脸迎着她,如同一朵太阳花。
  “要吃什么?”
  “你可愿——”
  “再问便没饭了。”池小秋忙着盯鳝丝面的火候,没空跟他打嘴仗。
  “你可愿,愿,给我下碗鳝丝面…”高溪午不想自己连摊上的吃食也享受不到,话里一个急转弯圆了过去,自己松了口气。
  “东边第二个位子,客官里面请!”
  伙计得了钟应忱的嘱咐,一见高溪午就立刻把他和池小秋隔开,免得误事儿。
  可惜高溪午并不老实,他见那十几个学子又围坐在一起,便又蹭到池小秋这里来,试图找个话题。
  “池家妹子,你说为什么总有人想不开!那吴老头有什么好,便是进去了,顽石也点不成金银块,还不如在外面快活…”
  他正说的高兴,却不防后面有人哼得一声,高溪午一转身,顿时魂飞魄散。
  怎的高先生提前出来了!
  魂飞魄散的不止他,还有那一群吃的正欢的学子,一眼瞥到高先生身影,个个脸色大变,忙从帽子里,袖子中,鞋底板,屁股下抽出书来,摇头晃脑大声读起来。
  希望亡羊补牢,千万别晚呀别晚!
  可惜吴先生送与他们的仍旧是一声骄傲的哼!
  一时间哀叫声又起:明日真的又要换些花样了。
  池小秋无暇顾及他们,她如同一个陀螺,只要在云桥,就绕着锅台打转。
  这几天,最让池小秋高兴的便是,云桥多了许多别地过来,指名道姓要找池家食铺的人。
  散往东南西北各桥的饭食总是卖个精光,“云桥池家”的名声渐渐传开,摊子上的人是往日好几倍。
  这不,眼前就又来了一个问的:“云桥池家是你家的饭食不?”
  “正是正是!客官要些什么?”
  矮个子瓮声瓮气道:“鳝丝面,玉兰片。”
  池小秋乐颠颠地将几份鳝鱼丝一起倒进汤锅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待它熟到不老不嫩的时候,马上出锅。
  还没哼完一句,便听见矮个子在拍桌子:“腿瘸了还是手断了?怎么这会还上不来?”
  伙计忙上前安抚:“客人先喝上一杯茶,片刻就好。”
  池小秋收回目光,把鳝丝捞起,几只碗横放成一排,她勺子微抖,挨个溜过去,每碗里便布上了细滑鳝丝。
  浇汤,布菜,池小秋动作如行云流水,刚要喊人端过去,便听方才那个矮个子道:“哎呦!你家的茶要烫死人呀!”
  池小秋开张至今,还从未遇上这样的食客。
  她眼光一冷,抄起碗大步走过去,让慌张不安的伙计退下,一碗面哐得放到他面前。
  “面好了!”
  出乎她意料,矮个子看她一眼,虽然不善,却也未说什么。拆了筷子,自家吃起来。
  他既按捺下脾气,池小秋自然不会和食客过不去,又有旁人现催着别的饭食,池小秋重又围着炉火。
  不过一会儿,就听见啪得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池小秋抬头一看,顿时怒火窜到了头顶。
  只见她的宝贝青花茶盏躺在地上,让人凄凄惨惨摔作七八瓣。
  偏偏摔盏的人理直气壮,一脚踩上了椅子,怒目圆睁,将自己手里的碗举起来,喊道:“你家的鳝丝面里竟然落了有许多头发!玉兰片上都放得落了灰!”
  “这样的脏东西,你家竟敢拿来给人吃!”
 
 
第35章 元宝糕
  砸碗, 上桌子,指责,他这一连串动作动静太大, 众人听了一时哗然, 忙自家捡视东西, 怕也落了什么恶心东西。
  池小秋顿时冷了脸色。
  这鳝丝面是她亲自经手,从揉面腌肉到入锅, 样样干净,煮面的汤锅擦得光可鉴人, 别说头发, 就是连蔫了的菜叶也休想入锅。
  锅台到这人的桌子不过两三步路,上无枝叶荫蔽,下无石障坎坷, 怎么可能落进灰土?
  便是找茬池小秋也就忍了, 无故糟蹋吃食,当真是欺人太甚!
  她往碗里一看, 顿时气笑了。
  “这位大兄弟, 不知我家是要切了这头发做肉还是做菜,不然怎么能在这碗里落得这么齐?”
  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碗, 亮与众人看。
  众多目光落到碗里的一刻,云桥桥头立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只见鳝丝面汤里浮着许多又短又小的头发茬子,也不知到底要怎么落,才能这般落进碗里。
  找茬的人只是扯了婆娘备了的纸包往里一洒, 自己竟也未细看,这会涨红了脸, 心里将自己浑家千刀万剐暗骂了一遍,目光一转, 忙把玉兰片一推,大声道:“面便罢了,这玉兰片上落的土,你又要怎么交代?”
  池小秋一看,果然那嫩黄色灿烂可爱的玉兰片上,几粒黑压压泥粒格外显眼。
  她睁大了眼睛,好似无辜慌张的模样:“便是我自己吃食上头有不小心处,便将给的钱还你便是!还能有什么交代?!”
  找茬的人心便定了,只当哄住了这个小姑娘,他道:“我走了老远才到了你家吃饭,你家费了我许多时间,便只还了钱不成少说也得把这玉兰片价钱翻上十倍,赔你李大爷二十两才算!”
  池小秋转头瞧了瞧自己蒸笼前挂的木签子。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上面该写着:玉兰片,十文。
  这得是翻上百倍千倍了吧!
  池小秋叹气:“若给了钱,这便两清了?”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这李大爷大感意外,一时忘形,冲口而出:“若给了钱时,是你自己从云桥滚出去,从此后,看见你一回,爷爷我便砸你一回摊子!”
  光说话时也没什么震慑处,他挥起自己蒲扇巴掌,捏作拳头,一拳便要向桌上捣去。
  池小秋一出手,立刻攥住他手腕,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像个小鸡子一般被她牢牢控在手中。
  这场面太过滑稽,众人一时静默,而后,又是一顿大笑。
  那“李大爷”紫胀了脸,使尽力气挣扎,池小秋觉察出他不老实,不耐烦间一个用力,顿时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便消停些,横竖我不动,你也动不得。”
  就在此时,高溪午不知何时到了方才这这茬的人坐着的地方,他指着脚下一块地喊道:“我刚才看见了!他从地上抹了一把土,撒到盘子里陷害店家来着!”
  这人脸如猪肝色,破口大骂:“你放屁!”
  “哎——说别人前你自己先莫要放啊!大家都来看看这儿啊,现留的印子呢!你敢不敢把你那爪子拿来对上一对?”
  高溪午砰砰砰敲着书袋,恨不得这是个锣鼓,能瞧得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瞧热闹。
  有热闹谁不来看,顿时吃饭的人都往这边来,围着高溪午,纷纷点头。
  池小秋松了他的手,往前一推,把他推个踉跄。
  “不好意思,手重。”池小秋道歉得毫无诚意:“你便直说吧,是谁让你往这里来的。”
  要是只要钱,许是他想来诈些不义之财,可上赶着让池小秋滚出云桥,再开不得铺子,说没人得了眼红病要给她使绊子。
  她名里的“小”字倒过来写!
  “是…”原本已经蔫了精气神的那人突然暴起,一把将他左右人推了出去,倒在池小秋身边,等她扶了左右起来,众人骂骂咧咧立住脚要来摩拳擦掌寻他时,早已经跑了没影儿。
  有在骂人不绝的,有在宽慰池小秋的,还有人信誓旦旦道:“小秋妹子,怕是有人眼红你家生意哩!你放心,下次若捉了这人出来,咱们一起给你出气!”
  钟应忱回来时,便看见短短半个时辰,原来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摊子,如今乱成一团。
  他紧赶两步,先拿眼上下看了一遍池小秋,见没什么差错才问:“怎么了?”
  高溪午忙挤过来邀功:“有人要碰小秋妹子的瓷儿,让我给撵了!”
  池小秋拱手谢他:“虽去不得你家做个厨娘,日后但凡有想要吃的,尽管往我摊上来!”
  高溪午喜不自胜,钟应忱却淡了脸色。
  池小秋好奇问他:“你如何能看见那人抹了什么地方?”
  他明明和这个李大爷背对着坐,中间隔了两三张桌子和十来个人,怎么能注意到。
  “我没看见——”高溪午想要做出些赧然的神色,可一贯厚脸皮,努力宣告失败,得意仍旧止不住地从他眉梢见透出来:“那印子是我抠的!他栽赃人,却没想着也有人栽赃他吧!”
  池小秋深觉这主意十分好,便跟他道:“我有今早上新做的元宝糕,你喜欢甜的咸的,我给你拿一些来。”
  高溪午压根不听什么糕,只听见有新菜便两眼放光:“各来一些都好!”
  钟应忱在不远处,心里默默道一声:脸大如盆。
  元宝糕他可还没尝呢!
  那是池小秋近日来折腾米粉糕点做出的新鲜玩意,逼着他刻了许多个模子出来。
  米粉填进去一半,左边一半压进甜馅儿,右边一半压进咸馅儿,等蒸出来就是个胖乎乎的元宝模样,外皮或是羊脂玉籽白,或是鸭蛋心澄黄,一个个安稳坐在蒸笼上,肚子胖鼓鼓的,十分敦实可爱。
  高溪午先是一喜,左等右等,却还是只有一笼,不由有些失望。
  池小秋跟他说:“既是两样都喜欢,我就给你拿了些混馅的。”
  这样混合口味的东西她不常做,自己也有些忐忑,另塞了钟应忱一笼,满怀期待想听他说些什么。
  钟应忱细嚼慢咽,最后道出两字:“好吃。”
  池小秋眨眨眼,决意换个试菜对象,高溪午。
  高溪午正忙着咬开其中一个银元宝,两头尖角翘翘,左边一口,舌头一压,蜜甜就淹进来,松仁捣得碎,碎到看不出来,但仍然在元宝糕里留下它松林间高天云雾间染就的清香,下一个登场的是洋糖,它甜的有些霸道,把松仁芝麻黏在一起,便让有些清淡的味道浓烈起来。
  高溪午兴奋地一丢筷子,池小秋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高谈阔论,结果他直接拿手捏了另一角,一口咬下去,赞道:“好吃!”
  右边是荤馅,火腿丁选得绝妙,正是多瘦少肥的地方,剔成小丁,也不知道混了什么出来,不油不腻,不柴不肥,鲜味恰当好处,也不至于夺了寻常肉香的风头。
  他尝着了味道,一手拎了三四个,风卷残云一般吃个精光,左右看看,都没有多的,唯独钟应忱那里,手边还垒着半笼。
  高溪午眼巴巴看过去,钟应忱察觉了他眼光所落之处,便遥遥向他一笑,拿起那半笼,朝他举了举——
  塞进了锅台下的柜子里,还落了锁!
  池小秋正在给众人散些果子香糖,一人多送一样吃食,算是刚才那半日喧闹的赔礼,远远望见高溪午可怜巴巴坐在这里,奇怪来看。
  “你喜欢这个那我便再给你…”
  钟应忱也走过来,他和颜悦色道:“米粉糕吃多了不好克化,不如明日再给些。”
  池小秋对他深信不疑,原本拿出来的一盒糕点又顺手放回了远处:“那就这样,高兄弟,你明儿要有空过来,我再送你一盒!”
  对于所有赞她吃食好吃的,池小秋都毫不吝啬。
  高溪午忙点头,心里顿时对钟应忱充满了感激,看看天色,只能唤了小厮依依不舍挥手回家。
  一直走到半路,他才琢磨出哪地方不对。
  不好克化的,不该是糯米糕吗?和米粉糕又有什么关系??
  池小秋在云桥人缘一贯不错,散了几回果子,再送几样小菜,不仅没人埋怨方才扫兴,还有人拉了她道:“妹子,你这才开几天,要你送什么东西!”
  不愿要的,池小秋便添上一碗粥或一份面,忽然看见桥正中隐隐一个身影蜷在那里,半边脸侧转过来,桥头灯笼逸散出的灯照亮了他的轮廓,道道皱纹如同车辙,好似诉说无言岁月。
  池小秋识得他,大约也没有家人,只是在桥洞下住,不脏不臭,坐下身下的几张不知从哪里乱撕出的碎布头,就是他全部家当。
  她前几日撞见时,便想送她些粥,却让旁边一个出酒水摊的娘子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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