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从今春过来,谁没送过饭给他,反倒让他撵着说不好!妹子你别管他,每过几天,他有的是钱吃上顿好的!”
  虽如此说,池小秋也悄悄在他平日睡着的地方放些粥。
  她想了想,仍旧盛了一碗面,稳步走过来,她弯腰搁下来时,老头调转了身子漫不经心瞧她一眼。
  “你就是池家的丫头?”
  池小秋歪头,乌黑眼仁瞅住他,有些好奇。
  他自顾自道:“也就你家吃食,还值当我多说两句。我也不白吃你东西,你做的那点心,是不是太黏牙了?做点蒸儿糕,一块活进粉里,就好了。”
  池小秋蹭一下跳起来。
  他怎么知道自己做米糕时,就在为这个苦恼?
 
 
第36章 糯米为糕
  池小秋撵着问他:“蒸儿糕?可是街上米粉芝麻糖做的蒸儿糕?一两面里要放上几分?”
  这老头却一下子臭了脸色, 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自家试去!”便再不理会她了。
  池小秋从小看阿爹做菜,肚里也记了几十上百个菜谱,但她家不过是个小小食铺, 自然没有许多诀窍, 这会儿得着一个, 便像鱼钩一般,勾得她满心思绪都留在了这上头。
  原来劝她的酒水娘子, 看池小秋茫茫然走了回来,失了魂一般, 忙宽慰她。
  “那老头又说你家饭食不好了?你理他作甚!就说我家的碧香酒, 谁吃了不说好?偏他挑得玉皇大帝一般,左一句没滋没味,右一句米选的不好, 活像送钱上门的老祖宗!”
  池小秋敷衍点头, 心早就飘到了家里,恨不得立时便蒸了糕来试试。
  蒸儿糕做法简单, 上好米粉, 捡磨得素白轻匀,蚌壳刮了在模子里压上一层, 撒层糖,再压上一层,上锅蒸成,米香也淡, 糖甜也淡。也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虽不惊艳, 却又能做小儿裹嘴的零食,不必担心太甜蛀了牙, 也可做阿翁阿婆换个口味时常吃的糕点,拿水一泡,没牙都能做粥吃得。
  这糕里有糕的做法当真能奏效?
  池小秋又从米市拎了几斤祁安糯米回家。
  祁安这地儿的糯米比别处更加粘软香甜,舀出来七升,再配上三升的白米,细篾子里来回晃着淘洗干净,泡在现从甜水井里绞上来的水里。
  “泡多长时间?”
  池小秋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话语模糊不清带着困意:“得一天呢。”
  “那便先睡。”
  池小秋忙摇头:“半夜得换水。”
  “那便明日做。”
  池小秋又忙摇头,等她停下动作,却只能望见钟应忱的背影。
  又是一个哈欠,她垂下头,正想靠着廊下睡上一会儿,却见搁在桌上的米盆不见了。
  门吱呀一声,湘妃竹帘被肩膀推开,钟应忱端着盆一过,立刻又砸在门框上,响亮一声。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米在我这里,你自睡去。”
  池小秋张口结舌,再次后悔当日教他喝了桃花酒。
  这打家劫舍的本事,怎么便学的这么快!
  泡了许久的糯米白米都鼓胀起来,叫人有种拿手一捏便能成末的错觉,但它还是有筋骨的,池小秋将它们都倒进石臼里,笃笃笃捣上一阵,抓出一把来看,只是一群米渣子,须得再来回翻上一翻,混匀了,再捣。
  捣上几回,便是筛子登场的时候。
  池小秋的买来的筛子比别家的网眼更小上十倍,能筛出米粉中最细匀的一层,每拍一次筛子外的蔑丝筐,就见糯米粉如雪似雾一般,纷纷洒洒落进池小秋备好的大碗中。
  池小秋看了看筛子里的细渣子,把余者倒回去,再捣。
  钟应忱与高溪午进门时,看着的便是坐在葡萄架下,分外认真的池小秋。
  葡萄在慢慢长大,柔韧嫩绿的根须一点点往外探,不知不觉地,却又迅疾地向架外蜿蜒,逐渐与廊子的石架子连在一处,横出一片阴凉。
  池小秋浑然没听见动静,直到高溪午几步跳到她面前,如同一个麻雀跳着脚叽叽喳喳:“小秋小秋,你又在做什么吃的?”
  她一抬头,高溪午愣了一瞬,指着她哈哈大笑。
  想是方才的糯米粉太轻太细,扬起来时扑了她满头满脸,白米粉中正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
  钟应忱嘴角也不由一弯,他瞪了一下高溪午,暗藏警告,高溪午立刻捂住嘴巴,肃脸叉手,立在当地,不敢说话。
  钟应忱顺手拿了池小秋放在一边的巾帕,熟练地蘸水递与她。
  “擦擦脸。”
  她打量着高溪午,一脑门子问号:“你怎的来了?”
  高溪午一脸恭敬之色:“我是来钟兄请教课业的。”
  池小秋随手抹了把脸,看了看太阳,还好好在东边挂着。
  原来世上真有兔子自家去寻老虎洞的故事。为的竟不是萝卜,而是一贯如临大敌的课业。
  钟应忱瞧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我与他说完,便来搬东西。”
  池小秋点头,笃笃笃又捣了起来。
  高溪午跟在钟应忱后面絮絮叨叨:“钟兄啊,为何你便不能把待小秋的那份耐心,分与我一半?便是三分也行啊!”
  钟应忱听不惯他一口一个小秋,便瞥他一眼道:“圣祖有训,乡间人比年论称。”
  “所以?”高溪午不明所以。
  “小秋小上你两三岁,须叫妹子。”
  高溪午奇怪:“我不是跟着你叫的?”
  钟应忱一顿,高溪午忙刹住脚。
  明明这太阳好的很,可钟应忱一个眼神,他恨不得裹紧自己的小棉袄,忙满口答应:“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应忱这才满意。
  这世间人心诡谲,他不敢全然相信任何一个无故热情相待的人。他偏头瞄了一眼乐呵呵的高溪午,既然远不得,不如就再拉近一些。
  蒸儿糕轻轻一压,就成了粉末,和筛出的米粉活在一起,她把不好量,便分了几份出来,从少到多的加着。糕里已经有了糖,原本要放五斤的洋糖就减作三斤,浇上水慢慢揉捏,分出一个个白团子,放进蒸笼里。
  火苗舔舐着锅底,蒸蒸热气便从笼边袅袅而出,池小秋数着时间,看差不多时再拿出来,用力揉搓,直到颜色均匀,而旁边备好的各色果干核桃仁瓜子,便在这时候揉了进去。
  蒸笼里铺上一圈笋壳,白团子放在里头一压,便成了形。
  池小秋戳戳他们:“这回,你们总该更好吃些吧!”
  可惜她费力做出的这些白团子并不省事,等她要把熟了的百果糕拿出来时,才一碰到,心里便叫了糟。
  果然,她稍稍一捏,手里的百果糕便碎了。
  何止不粘牙,他们还可以粉碎如沙土。
  池小秋这会庆幸,只蒸出了一笼来试验。
  她不焦不恼,又拿了一团粉来,里面蒸儿糕混得少了,正好能让她来算算比例。
  这日再往云桥上去时,池小秋正经过闲倚在桥边的老头。
  两下里目光相遇,他眼神在池小秋手中的糕点徘徊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嘲讽。
  池小秋浑然不觉他的眼光如何,既然别人已经将方子给了,那其中分寸,便该自己去学习把握。
  再试上几回,她定能做出来!
  一连两日,池小秋都在和百果糕奋战,连云桥上出摊的时间,都在脑中反复算着蒸儿糕和糯米粉的比例。
  依旧是鳝丝面鸡肉粥,桥头上的十来个学子近日给自己加了砝码,连柳树荫下都不去了,都选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将自己晒得脸色通红,大汗淋漓,脚步虚浮,两眼发黑,然后趁着吴先生出来时,将声音调高几倍。
  十几个人一齐拼起来,当真是——聒噪!
  池小秋忍住捂住耳朵的冲动,头一次看着鳝丝面有些痛苦。
  就在快要忍耐不得的时候,声音一下子止住了,池小秋一看,自己摊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只因坐在其中一张空桌上的,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吴先生。
  池小秋一抖手腕,一道面落入碗里。钟应忱放下书去帮忙,刚把鳝丝面放下,便听见吴先生清清淡淡地问他:“高溪午那篇论商之道,是你帮忙写的?”
  钟应忱眉眼未抬,八风不动,道:“是。”
  “圣人几次下诏,便是望天下子民能厉行简朴,你偏要推崇这奢靡繁华之道,岂不是有悖圣意?”
  钟应忱淡淡道:“圣上下诏,自是望这四海升平,百姓衣食无忧,断不愿天下大同,人人吃糠喝稀。若奢靡有度,未尝不是好事。”
  “怎讲?”
  “百姓要穿绸,方有蚕农出蚕,织工纺丝,染匠上色,画工布画,这一层层,便养活了许多人家。柳安镇一百多个行当,抽出许多税来,又有几个是只务耕织便能交出来的?”
  吴先生一时意外,看他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钟应忱。”
  不说后头高溪午如何哭丧着脸来找钟应忱,将他如何露馅如何被逼招供,却坚持没有吐口的壮烈经历告诉他,理直气壮道:“便是在这样境地下,我都没有出卖兄弟你!够意思不!”
  “吴先生已找到我了。”
  “啊?”
  “下次抄作业,别忘了把名改了。”
  那篇文章里末尾有一句:柳安钟生言,高溪午原封不动地写了上去,吴先生只用一留意,便知晓平日与他熟悉的人中,有谁姓钟。
  顺藤摸瓜,最是容易。
  高溪午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露馅的如此容易:“我便这么蠢吗?”
  钟应忱诚恳道:“当真。”
  可看在他无意间助了一臂之力的份上,钟应忱决定,今日池小秋送给他的那笼糕,他便让与高溪午了。
  高溪午一听有吃的,便将对自己的恨其不争抛在脑后,跟钟应忱回家去拿糕了。
  池小秋也送了一份给那老头。
  他只在手里捏了一下,便现出意外之色。
  他又开口道:“你是怎么混出来的?”
  池小秋得意道:“一份蒸儿糕,研碎了混上…”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一队人皂衣乌靴,脸色冷肃,闯到云桥。
  为首的人腰间横着刀,他手按着刀柄,虎目凛凛,往桥上一站,顿时都没了声息。
  “哪个是池家食铺的池小秋?”
  池小秋只觉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她不及犹豫,跨出一步:“我便是。”
  那人把自己的乌木牌子一晃,展了提人送审的票,平平道:“奉县丞老爷令,着拿池小秋前来问审。”
  “有一桩人命官司与你有关,便一起去衙门罢。”
  “啪!”
  不知有谁砸了茶碗,池小秋耳边嗡嗡直响,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前几日来她摊子上找茬的那个人,死了!
  从他房里,搜出了半块混了砒霜的玉带罗糕。
 
 
第37章 范家命案
  当日来找茬的人没说实话, 他姓范,不姓李。
  柳安镇附郭处有一个小小村落,借着地利之便, 靠着养蚕收桑出丝, 也能赚得温饱, 但凡有手有脚,稍加勤快些, 都能赚得脚下盈尺立足之地。
  唯独范大郎是个例外。
  他自小时便是家里千顷地里一根独苗,父母爱逾生命, 勒紧裤腰带自家喝粥, 也要全了他吃糕抓糖的零食,自此一天天长大,却养成个最是贪便宜怕辛劳的脾气。
  他娘死得早, 等阿爹也立不起身时, 终于后了悔,待想要撵他下地, 至少有个能糊口的营生, 长大的儿子不由爹娘,范大郎冷笑睨他一眼, 扬长而去了。
  此后卖糖,修碗,货郎,诸般营生化作千丝手, 成了范大郎变着法儿掏尽老爹体己的借口,将家里藏着的银钱混个干净, 等气死了老爹,他浑家又是个唯唯诺诺泥土脾气人, 更加没人能管束。
  过不得多久散漫日子,家里钱便花得干净,从此左邻右舍再没了好日子过。他今日往东家赖在篱笆墙下,硬说年久失修的瓦砾砸了他家米缸,明日往西家见人出来便滑在那里,从哼哼唧唧到破口大骂,使劲浑身解数只为能敲得一笔竹杠。
  再后来碰瓷敲诈扯皮,无一不为,每回得了银子,也不顾家里一双儿女饿得嗷嗷直哭,顺手拿了银子或吃或赌。
  只是苦了他这贤惠浑家,嫁了这样混账男人,拖着两个孩儿,每日像个锯嘴葫芦一般过苦日子,整个人如同经冬打了霜的黄叶菜,年纪轻轻的娘子全无半点精神处。
  可便是如此,有个顶户的男人到底好过没有。
  出事的前一天,范大郎正在外面吃了酒回家,他浑家照常伺候他洗脸上床,还怕扰了他,另偎着两个孩儿在小床上蜷了一整晚。
  天亮之后,她照常喂了鸡,喂了猪,交代大女儿看好小弟,自己出门洗了衣服,却不妨误了时辰。
  怕再为做饭迟了挨巴掌,范家娘子净了手急急忙忙往回赶,到家时却见昨晚掩好的门户仍旧关着。
  “你爹还没起?”
  大女儿乖乖给弟弟喂米糕,摇头嫩生嫩气道:“不起不起,爹爹不起。”
  她松着喘口气,忙忙舀了剩的半勺陈米,湿芦苇点了半天,整个厨里都是烟雾,呛了她半天,还不敢出声音。勉强忍着煮了小半锅米粥,思量着要再说两句好话,才能让范大郎留些钱在家里。
  她做完饭时,已经是下午,范大郎想是睡得沉,到如今都没醒来。他浑家也不敢去喊,一家人糊里糊涂等到晚上。
  范家娘子只得战战兢兢,打算开了门喊他,可一开门时,整个村子里便听到了她这一辈子都从未发出过的可怖叫声。
  消息蔓延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县丞衙门便接了诉状,快手带人封了范家。
  整个村子一时都惶惶不安,这村落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便有矛盾处也都是牙齿碰舌头,松松便罢。
  谁曾想着人命案子竟然出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这便是从衙门处打听得的讼词。”秦司事将打听得的消息合出文卷递给钟应忱,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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