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咱可就剩了八天!从头再查——晚了罢!”
  范大郎正是被毒死的,房里搜出了带毒的糕点,上头有着云桥池家的印记,恰好这食铺的主人还与范大郎刚有过争执,更有人作证前两日范大郎在云桥买过这糕…
  多完美的证据链啊!
  今日他过来时,几乎都以为自己要结了案,可谁知……!
  “不用从头,只需回村子再看一遍。”
  有同样想法的,并非何师爷一人。
  这是池小秋出事的第二天晚上。
  池小秋此事,必然是有人陷害。若从池家入手,关系千丝万缕,猜测众多。只有一个法子能先解了燃眉之急,便是,找到此案的真凶!
  钟应忱进村时,只道自家想在这片买几亩田地,傍田读书,他借住的房子离出事的范家不远,村中人或惊或俱,都在私下谈论着这事,钟应忱常以看地的借口在村中闲逛,再不经意打听些消息,便捋出了与范大郎常有恩怨的各个人家。
  与范大郎有口舌之争的,自然有许多,可是能恨到将人杀之而后快的,不外乎财,情,仇。
  而与范家争端有如此之剧的,不过四五家。
 
 
第39章 村落中人
  范大郎死前, 身上缠着好几宗闲事。
  要说这村中与范大郎不合的,第一个就要数他的大伯一家子。原本两家是一奶同胞,祖辈死后便分了家, 一个越加落魄, 一家蒸蒸日上。范大郎便三天两头跑了他家大闹, 只说当初分家不公,连祖上的青烟也让这一支给占了。范大伯先时还周济一二, 后来便闹烦了,一月总得为宗里诸事动手几次。
  从此结下了梁子, 且这梁子越结越大, 如同怎么也甩不脱的赖皮膏药。
  钟应忱眼见着有人跟他伯母道:“死的那个不是你家侄子?你也不去看看?”
  他伯母啐了口道:“什么侄子!分明是个讨债鬼!连老天也看不过眼,谁收了他可是做了好事哩!”跟着便和自家儿子欢欢喜喜吃饭去了。
  其余两家,跟范大郎家并不搭界, 可躲不过自家的地便跟范大郎的五亩水旱田连在了一处。今年重修鱼鳞册, 丈量土地的时候这两家也没躲过一劫,硬让范大郎寻了地契, 道邻家有一半土地都是自家的。
  原本是说说便能清楚的事, 范大郎却摆明了不想说清楚。那两处人家不堪其扰,有一次争吵中, 范大郎突然出手,将一家人的儿子头上砸个血窟窿,另一家主人砸得手骨尽碎。
  钟应忱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听到范大郎死于非命的消息, 整个村子里的人,除了惶惶不安之外, 还夹着些古怪的欣喜。
  他停驻在范家门前片刻,忽见一个五短身材, 看着便老实巴交的人过来,问道:“范家大娘子在哪里?”
  钟应忱摇头。
  范家门窗紧闭,已有一两天无人。
  旁边的人说与他:“大顺,你还找范家作甚?把你害得还不够苦么!”
  这叫大顺的人呆呆的,只道:“这月的租子该交了。”
  “你倒是个乖觉人!平日范大郎敲了你多少租子去!只怕逼死你还不够,这会他都凉了,你还上赶着作甚?”说话的人轻轻叹气:“罢了,秀娘却是个厚道苦命人,以后若你从她手里交租,必不会难为你!”
  那人给大顺指路道:“秀娘自个在家,整日家只晓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让大妹接去住在她家两天,你便去村东头寻了便是——哎?你家不也在东头?难道没见着?”
  “我打田里来。”大顺闷头说了这一句,也不看人,眼角露出一点白,往范家破败的草泥墙散架木门上斜了一眼,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又低头往东面去了。
  钟应忱便遥遥地缀在他后头。
  这村里日子过得不上不下,再不济的人家都住得起竹木混着草泥坯的房子,可大顺进来的这间,比他和池小秋当初住的芦席棚还远远不如。
  从那勉强称作棚的地方正出来个女子迎他,一只腿无力地拖在后头,另一只腿艰难地往前挪着。
  那女子一个折身,钟应忱便看清了她的脸。
  如同乌黑浓云正荫蔽久了的时候,猛然一个开颜,露出一个蒙蒙的月亮,是布衣钗裙也遮不住的好颜色。
  好似一颗上好明珠,让这灰扑扑的陋室空堂盖了尘土,又被磕去了一角,让人扼腕。
  谁能想到,大顺竟然能娶到这么一个美貌妻子!
  隔着空茫茫一片,钟应忱勉强能辨认出两人对话。
  “回来了”
  “嗯。”
  “先吃饭?”
  “找范家大娘子。”
  他话虽少,可眼光时刻不离自家妻子脸上,连握着她的手都是虚虚张着,用胳臂撑起了她一大半重量,却不会捏得她发疼。
  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大顺拿了什么东西,背在身上,又慢慢往东面去了。
  不同于范大郎几近人人喊打的恶人缘,范家大娘子秀娘,在村中颇得人敬重。不然也不会有人家,宁愿顶着他家里有丧事,也愿意接秀娘过去照看。
  范大郎脾气躁烈,她虽劝不动,却私下里常为人周全。范大郎虽死得好,可到底也是家里一个顶梁柱,柱子一塌,只剩下了秀娘和她两个孩儿。
  女儿刚刚七岁,小儿子不到三岁。
  给大顺开门的人正是大妹,她接过了东西,却没让大顺进门,只是摇头,神情有些凄苦。
  “这可不是苦命人偏逢苦命事,秀娘这几天恍恍惚惚的,连床也下不得,如今也不好见你…”
  大顺低眉垂眼,只说一声:“这是这月租子。”
  大妹眼泪抹到一半,大顺却转头走了,她擦眼泪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嗐得一声,有点恼。
  两三个小孩跑出来,小儿家不晓得大人凄风苦雨,个个穿着虎头帽,骑着竹子扮将军骑马,喊着喊着便四散开来,要演两军对仗了。
  其中一个不过两三岁,摇摇摆摆跟在后面,头上扎着一条子白麻布,他自己却喜笑颜开的,拍着手看热闹。
  钟应忱坐在了远处的大树下,他在等那两个已经在后面跟着他许久的人。
  村东近着出村的大路,刚是吃罢了午饭的时候,骄阳似火,灼烧着老树,田间地头仍有人带着斗笠在下地。水田里稻子正青,站在高处望去时,如一夏的葱绿都在水里横一道竖一道划开,等风吹开哪一条,便能见水的青光陡然一亮,又寂灭下去。
  村外的各路营生便挑在这时候光顾小村。
  有人摇着铃,叮铃叮铃叮——,停一次便有个声音道:“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还有人打着什么东西,哐哐叮叮,热热闹闹,一条亮堂嗓子拉长了叫:“烂布旧衣裳——换糖!”
  孩子玩得出神,没什么人理睬他们,这些都是大人才给出来的东西,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可一等到第三拨人过来便不一样了。
  一条毛竹扁担,挑起前后两个大筐,几层竹屉子架在上头,还竖着根稻草扎起来的杆子,上面插满了各色小东西,挑担的货郎不紧不慢摇着小鼓,恰给了村东村西的人听声出门的时间。
  玩耍的孩子们立刻抛了屁股下的粗扫帚和半截断竹子,纷纷叫着跳着往货郎身边挤着。小媳妇大姑娘们也都出来,自家绣的手帕子便能拿出去寄卖,跟货郎换上几朵通草芯做出的假花,染了颜色,比真的还真,戴在头上经得起风吹日晒,也不会蔫巴。
  乡间人不似城里,遍地都是摊子,因此货郎上门,只有别人上赶着的,一时大妹家门前就被围了许多人,一起说起话来时,闹得人脑子仁疼。
  “要三根五彩的长命缕!”
  “我要那个簪子——镀银的那个,錾着葡萄纹的!”
  “秦哥儿,我上次要的绣片子可带了来?”
  “拿一朵堆纱的牡丹花!呦——这也太贵了!能不能再饶上两个通草花?”
  饶是这么热闹,大妹家门口来来去去,也没再出现另一个穿素的。
  一直到货郎又摇着小鼓往村里去了,秀娘也没有出门来。
  聚在一起的人群拿着自家买的东西互相插带炫耀片刻,咭咭咕咕一会子,又都慢慢散了。
  钟应忱压着心里的焦急,又等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打算把跟踪他的那两人唤出来。
  正在这时,大妹在门口叫道:“谁见着范家的土哥儿了?谁看见了?谁看见土哥儿了?!!”
  哗得一下,全乱了。
  一个小孩的耳朵让大妹提溜在手里,他扯着嗓子嚎:“我怎么知道?我刚去看小秦哥的担子来着!”
  “让你看着土哥!你看到哪里去了!”
  一个一穿着月白衫子,只头上腰间扎着麻布的年轻女子踉跄出门来,两眼含泪,身子和声音一齐在抖:“土哥——土哥——”
  她的心急如焚丝毫不作假,可刚挪动了身的钟应忱,却停住了脚步。
  她的衣着实在太齐整了些,连头发也梳得好好的,一丝一丝抿上去的,丝毫不乱。
  大家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找,不提防有个七八岁女孩,拽着个满身泥点子的小男孩儿回来了。
  “娘——我在柳树棵子后头找见他来!差点就淹进河里去了!”
  那小孩不晓事,仍旧像钟应忱初见他时,那般笑嘻嘻得。
  秀娘一见他时,脚只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便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大口喘着。
  土哥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娘——”,一手亮着黏糊糊的一团给她看:“吃糖糖——”,另外一手便拿着往自己嘴里塞。
  本来秀娘的眼睛便正黏在他身上,忽然间惊跳起来,众人眼前一闪,十几步的距离她只两下到了。
  小孩只差一步便能将糖送到嘴里,秀娘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哇——”
  一声响亮的嚎哭声,土哥摔倒在地,养得白嫩的脸上一道巴掌印,眼见着浮起来,手里两团糖块便滚在地上,掉进泥土里。
  秀娘惊魂未定的模样,往地上定定看了半天,颤得像筛糠,扯过那孩子,便向着屁股上揍。
  直到土哥哭得打了嗝,周边人又拉又拦,她才一嗓子哭了出来,变了调子的沙哑声:“谁让你随便吃东西来!谁让你乱跑!
  她一把搂过嚎哭的儿子,大哭:“你吓死娘了!”
 
 
第40章 谁是真凶
  喧闹渐渐散去, 等众人都扶着秀娘回家去,原本玩得正欢的各家小儿也被自家爹娘唤走,人声静寂下来, 绿蝈蝈振翅喊得愈发响亮。
  钟应忱站起身来, 道:“两位到如今, 也跟了我一天了,可愿出来闲话?”
  来去的风摇响了铺了绿的树, 好似在拨弦击瑟,与众多虫声汇成吟唱。
  无人出现。
  钟应忱举步往村子里走:“若是再迟上片刻, 便是我查出些什么, 也无甚干系了。”
  离钟应忱方才呆着的大树不远处,两个一胖一瘦的人从草丛中露出身形,两人对看一眼, 彼此都有些尴尬。
  钟应忱静静凝视着他们, 不说话。
  周先生色厉内荏,先发制人, 青着脸道:“你是何人?为甚要越过官家, 来插手范家的案子?!”
  “听这意思…”钟应忱慢慢笑了一声,明明声音平平, 却让人听着心里发瘆:“两位是官府中人?”
  不等这两个偷听的人答话,他便转头大步往前走去,周先生连忙追在后头,哎哎叫他。
  钟应忱大步走了一会儿, 也不理睬周先生气急败坏的责问声,突然间停住, 蹲下身来掏出一个帕子,将地上一个泥疙瘩样的物什捡了起来, 小心包在帕中。
  “这是什么?”
  “你拿这个作甚?”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周先生如同一只跳脚的麻雀,连声追问,也得不到钟应忱半点回应。
  何师爷在后面慢慢踱着步子,周先生已问了一箩筐话,他才将将到了两人跟前。
  “先生当真要让钟某在这门前,将诸事说与你么?”
  钟应忱只一句话,便止住了周先生的喋喋不休。
  何师爷也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等两人再往前看时,钟应忱已经走出了老远。
  “小官人看地回来了?”
  钟应忱应了一声。
  他借住在一个村中一个普通人家,他出手阔绰,主人家便也十分殷勤,才要说话,却见又多了两人。
  “这两位是…”
  “朋友。我们自在说话,阿爷不必麻烦。”
  钟应忱止住要给那两人准备茶水的主人家,三两句将他支出门去。桌上空盘冷茶,毫无待客的热情。
  周先生左右看看,只有一个矮腿凳子,坐起来必定不雅,且有何师爷也轮不到他,只好酸痛着腿脚站在那里。
  “何师爷。”钟应忱拱拱手。
  “你认得我?”何师爷有些意外,他打量钟应忱一番:“你便是池姑娘的同乡亲戚?”
  钟应忱点头,说话不温不火:“我和小秋一路流离,刚落下脚来,不期天降横祸。她向来心澄性明,若只是想出气,范大郎绝动不得她一个指头,这事着实蹊跷。”
  何师爷扬起下巴点点他方才装进兜里的那团脏污东西:“你发现了什么?”
  钟应忱拿了一个茶盏,将那团疙瘩往里一投,粘在上面的泥巴慢慢化在水里,露出里面暗红不透明的一团,是块粗糙饴糖。
  钟应忱拿了随身的环子,挂在线上慢慢往里,一点点浸下去。
  黑色,便在那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从浑浊的茶汤里,一点点爬上锃亮的环子。
  “砒霜遇银而黑,这饴糖里有毒。”钟应忱将银环拎起来,由白而黑的那半环痕迹在两人眼前荡来荡去,让他们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听说当日范大郎房中,除了一块玉带罗糕,还搜出了一块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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