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爷将那叠回帖拿来草草看了一遍,只觉心中郁气乱撞。
什么贺寿!有这样混账儿子,倒是来给他折寿的!
要说十一月里头,有什么样的盛事,便是北桥高家老爷要过四十大寿。
原是个整生日,高家早半月便散了请柬出去,半个北桥的富商人家都让高家请了来贺寿。高家做的米面果行生意货通南北,与他家有往来者甚多,便都赶了过来。
池小秋接着高家请帖时十分意外,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便现跟着薛一舌做了酥油泡螺,连着钟应忱帮她备下的那一份字画,一起拎了过来。
高家所在的整条街宽敞气派,地上铺着的条石连半点凹下都不见,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眼下让各家的轿子马车挤得满满当当,香车翠幄,华幕珠络。车马间站着的是丫鬟小厮,身上穿戴十分气派,池小秋只走了几步,便被推得连门也找不见了。
柱子正掂脚在寻他们,一见着池小秋,便忙挤过来笑道:“大爷特特吩咐我,在这里迎池姑娘和钟大爷,就怕找不见你们!”
“这不是戏台子?你引我们到这来做什么?”
池小秋一路跟了他进去,却见落脚的地正是个戏楼后台,正在疑惑处,便见一个已经涂了脸上了装,书生模样的人过来一拍她,笑道:“我可不是在这儿!”
池小秋看看他,又掀起朱红帘幕看了看这底下摆着的宴席,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家使女正来来回回往席上放着高脚金盘,谁也没留意戏台的动静。
池小秋揪着他道:“你疯了!还嫌气你爹不够!”
当日让人揭破了,这会便是再大胆,也不能捡着高家寿宴作兴起来,池小秋打量着高溪午,已经预先帮他想好了结局。
再打上一顿,撒上点盐,送到炉火上头…
池小秋立刻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把拽了高溪午,便要把他提溜下去。
钟应忱阻住了她:“今日有两场好戏。”
池小秋随着他将目光转向高溪午,见他猛点头,才放开了他。
高溪午得了自由,忙将自己衣上皱褶都捋平,笑道:“这两场戏,可都托赖我!”
他朝着池小秋眨眨眼:“你就瞧着吧!”
池小秋坐在花厅的边角处,她在厨下练就的耳聪目明,恰好能听见有两个女眷在窃窃私语。
“这高老爷倒是心宽,儿子闹出这样的事来,竟混不在意,寿席也没少上一桌。”
“可不是,若家里有几个倒也罢了,这千顷地里一根苗,偏歪成这样,你是没瞧高大太太脸色…”
她们两个一行说一行笑,只听得池小秋气闷。
好在锣鼓一响,戏一开场,所有人都让台上演着的风岚山引走了注意力。
风岚山这场戏前朝时便已有了,已经传了几百年,到如今人都爱看,到底为的是什么。
要说里头那搞怪的书生原该是个丑角,但扮相却同小生一般清秀大方,灵气十足,举手抬足风雅里头偏有憨直之态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有趣得浑然天成。
谁人不爱看这惹人乐呵的清俊郎君,唱到得趣之处,便是里头坐着的女眷,都不由轻声喝彩。
便有人问高太太:“府上是从哪里请来的戏班子?”
高太太有意卖关子,只是但笑不语,这时听得板子一响,台上的唱词却变了。
那讨喜的书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红卷幅,一边乐呵呵展开,一边笑嘻嘻唱道。
“只祝那北桥十三街,高家大老爷,上苑梅花早,仙阶柏叶荣……”
他口舌伶俐,一眨眼便已唱完了长长一段贺词,下头一片喝彩之际,台上的人忽得认真起来。
他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叩下三个头,朗声道。
“自儿子出生一十六载,是爹爹如山如松,护佑我长大,今日爹爹大寿,抚育教养之恩,儿子无以为报,一副百寿图,一出风岚山,愿爹爹椿龄眉寿,福泽延年。”
他这一番话实在是情深意切,坚定里头满含着孺慕之情,听得在场为人父母者,心中都是一热。
底下顿时有人悄悄道:“怪道听说这溪哥儿前两月忽往优伶堆里头厮混,原是存了这么个孩子心思,想要彩衣娱亲呢!”
第72章 酥油鲍螺
高溪午跟着高老爷从里到外挨个敬了一圈酒, 态度恭谨,行动大气,一丁点也看不出台上的滑稽样子。
高老爷若抬手, 他便顺着倒上一盏酒, 高老爷若往前, 他便在时刻注意挪开左右桌椅,贴心地样子, 好不作伪,分明是个二十四孝的好儿子。
到得后来, 便是之前对高溪午嗤之以鼻的人, 也不禁羡慕起高老爷来。便是高老爷自己,每每要些什么东西,不用抬眼便让儿子递到手上时, 心中也不由一暖。
直到笙歌歇, 宾客散,高溪午搀着高老爷站在门口, 恭恭敬敬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
闹了整整一天, 高老爷也多有疲惫,一回身时不禁一个趔趄, 恰让高溪午扶住了。
他无意中瞟见高溪午卷起的衣袖间,一两道显眼的发白印痕,心里不由一惭一痛,当日下手还是重了些。
“爹你慢点!”憋了一天的高溪午这会见四下无人, 终于能撒欢,炫耀道:“爹, 我今天是不是演得可好了?”
高老爷眼见方才还稳重的儿子一顺眼又恢复了原样,油腔滑调, 一脸求表扬的神色,啪得一下,梦想瞬间破灭。
他深吸口气,不停默念。
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
死了便没了,没了,没了。
按捺下再将高溪午抽上一顿的冲动,他淡淡点了个头,甩袖便走,生怕再迟上一步,要把自己气死。
高溪午却只看到了他这微不可查的一顿首,整个人如同要飞上天一般,飘飘摇摇回了屋,对着钟应忱与池小秋傻笑。
“我爹…我爹…我爹他夸我了!”
“他说我演得好!”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爹头一次夸我!”
“演的?”池小秋正用他屋子里头的五更鸡温着木樨酒和其他小菜,这会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高溪午今天这般老实板正。
“这个要谢钟兄,都是他的主意!”
高溪午乐不可支,对着钟应忱打躬作揖:“钟兄弟,这次我要给你一份大大大大的谢礼!”
钟应忱一侧身,让他这一揖落了空:“主意虽是我的,可成败全然在你,要谢便该谢你下的这些功夫。”
无论什么举动,若是挂了情义的名头,便能引人唏嘘,高溪午年龄尚轻,历来浪子回头金不换,若只是为了想给父亲祝寿,才想出些荒唐主意,在旁人看来,却更有些天真可爱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高溪午竟能将最后那一出演得这般情真意切,便是他这个知晓真相的,也不禁心中一动。
是戏非戏,不过看是否能动人心。
池小秋这会才回过味来:“原是你们串好了,一起弄鬼!我还当那张大幅的百寿图真是你写的!”
“哪里不是我写的!怎么说也是给我爹做生日,总该是我亲手写才有意思!”高溪午对这个十分在意,忙跳起来申辩。
“几个月不见,你这进益果真是大了!”池小秋见热得差不多了,便将笼屉下了,从又底下搁了半日的食盒里,拣出两个酥油鲍螺,递给他们两个:“呶,尝一尝罢,可惜时候久了,不怎么好吃。”
这酥油鲍螺是池小秋方跟着薛一舌学的,牛奶在缸里待上一些时候,煮熟之后用筷子使劲在里头搅拌,便如之前的雪花糊慢慢发起来,成了雪白松软的乳酪,加上些糖霜蜂蜜,放在软油纸中,前头剪出个洞,一挤一旋,变成了一个盘旋的花形。
高溪午也不用勺,便直接上口舔了一口,酥油鲍螺入口便化,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甜融融甘丝丝的,便赞了一声好。
池小秋说起她身边坐的那两个女眷:“也是好笑,开始满嘴嚼舌,到走了时,竟说高老爷好福气,得了个孝顺儿子。”
“他们说什么话有什么打紧!谁懒怠活他们嘴上。”高溪午混不在意,却兴兴头头道:“只消能得我爹一声好,便没白费我写砸了八十多张百寿图的功夫!”
他倒了两盅酒,双手递给钟应忱一杯,可怜巴巴道:“钟兄弟,你看看可能与我爹说说,以后还能再让我接着唱几回…”
他是真心喜欢摆弄这个。
池小秋一错眼,便见钟应忱手里多了一个酒杯,他竟很有些举杯饮尽的意思,忙扑过来压着钟应忱手,一壁将那酒杯抢回来,一壁胡乱倒了杯水。
“你莫要让他喝酒!”
若真是喝了,便将钟应忱扔给你,让他看着你去背书去!
钟应忱未动,只是低了头笑看她塞过来一杯茶,顺手接了,遥遥向高溪午举杯:“好!”
高溪午大喜:“好兄弟!”
“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你若能连过这两场,便是直接往曲湖边扮嫦娥,你爹也是愿意的。”
高溪午顿时泄气,低声愤愤道:“可不是白说的!”
“你既能在求是斋摘得岁考第一,不说别的,县试总是能过。”钟应忱冷冷激他:“你若真想想折腾,不如折腾出些花样。你若是真喜欢,便拿出些喜欢的样儿来!”
高溪午心中气往上一冲,大声应道:“好!”
钟应忱将茶一饮而尽,利落道:“一言为定!”
高溪午握了拳头,往桌上一砸:“不过三两月功夫,我便拼上一回!”
门外偷听的长随偷偷一笑,便赶回来跟高老爷道:“还是钟相公有法子,硬是激得大爷把读书当作正经事上了心。”
高老爷有些欣慰,嘴上却没好话:“端看这孽障别说嘴又打嘴!”
“呦呦呦,瞧老爷说的,大爷从小到大说的话,可有应了不做的?若是不愿做时,便是扭股儿糖缠磨在太太身边一天,只为能免过一顿打,却再没说空话的时候。这会既说了,便是为了脸面,也得下场苦功!”
高老爷点点头,又道:“着人把潜泉院收拾出来,你亲去看着,别有了差错。”
长随大喜:“是您托人寻的那位谭先生应了?”
“谭先生原本无意南下,只是今秋里因有了咳疾,落下病根,大夫便道最好往暖煦之地温养,我那年兄又帮忙使了许多力气,谭先生这才应了。”
“有谭先生过来教导咱们大爷,莫说进学,只怕举人进士也不过是等着到日子罢了!”
高老爷摇头道:“谭先生什么学生没见过,也得这混账能入他眼才好。”
想想高溪午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别将谭先生气厥过去!
高老爷看了一眼从外间收进来的那副百寿图,不禁有些碍眼:“将这东西收起来!只看着便生气!”
“好歹也是大爷辛苦写的…”
“不是让他给旁人看个样儿,你真心信他自个动笔呢!”高老爷一声冷哼,头又疼起来。
长随无法,只得将那幅百寿图卷到袖子里头,一边窥着高老爷神色,一边道:“老爷若担忧谭先生,不如再找些上进后生过来,与大爷一起。”
“你只明说便罢,拐什么弯子!”
“我看那个钟相公,大爷倒很是伏气…”
“那小子?”高老爷有些沉吟。
那个钟应忱年纪小小,却让人捉摸不透。
他到现在还记得钟应忱第一次登门时候的情景,面色平静,便如同瓷青茶盏里沉寂了的水,但又时刻蛰伏着警觉,一旦见着不寻常的事,便敏锐地投过去,是与一般境况下截然不同的犀利。
这样的人,自己那傻儿子,便是多上十倍的心眼,也得栽进去。
高老爷思想了片刻:“你先莫对人说,我且试他一试。”
天色幽暗,只有侧门上两边的风灯能看见一些亮,摇摇坠坠,,钟应忱看着池小秋裹好了风兜子,才跟高溪午拱手告辞,池小秋两只手蜷在手笼里头,连跳了两下,哈着气道:“明儿往我们铺上去试新菜——”
“当真不要人送?”高溪午絮絮叨叨,恨不得让许多人都跟他们一同回去。
“不用!路上有人,又都是走熟的。”
池小秋蹦蹦哒哒,不到一会儿便觉出些暖和,一回身却见钟应忱头脸都让风刮着,手上空着,通红一片,这才知道他给过来的是自己的手笼,忙摘了递过来。
钟应忱避开,刚要云淡风轻道一句不用,刚张口却打了个喷嚏。
风度全无。
池小秋要乐又怕他挂不住面子,只能将手笼硬塞过来。
钟应忱才要恼,却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覆上来的一刻,钟应忱分明能感觉到那点温热,和劲瘦筋骨中蕴着小心的柔和力道。
下一刻,冻得快没了知觉的手指便陷进了绒绒兔毛手笼中,里头暖融融一片,分明是池小秋捂热的温度,让他指尖竟灼烫起来。
池小秋照样将他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这才把自己蜷进风兜里,袖子一甩,两手在里头一攥,得意地甩了甩,笑道:“这样便好了!”
钟应忱一笑,两人一路往前行去。
第73章 旧路新路
外头风又呜呜吹了起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钟应忱对着留出的一盏残灯看了半晌,终于翻身起来。
他忽想起和池小秋刚认识不久时的情景。
那时候, 他们住在一个镇子旁临时盖起的窝棚里。
盖窝棚的地方原是一片青山, 春夏相交时芳草如茵, 仿佛天生的厚绒大毯,绿茵茵青嫩嫩一直铺到山头, 现今尽都被暗黄的茅草棚顶覆盖,如同上好的漳绒毯让炭火烤了一圈圈焦黄的疤, 又在梅雨天捂了几个月, 变成大块大块的霉疤。
钟应忱的心,便同这块霉疤一般烂着,旁人丁点打量就能戳得他生疼, 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 可若连打量都没有,他便只能堆起了满心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