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钟应忱便站在阶下,在一片如银似水的月光中,抬起头笑看她。
  他没说话,只是往门外边指了指。
  池小秋大喜,忙穿了棉衣,蹑手蹑脚随着钟应忱溜出了门,直到出了巷子,才大松了口气:“若是吵了二姨起来,我便又让她摁床上了。”
  钟应忱只是笑,拿了搭在臂弯的暖兜,转过身来:“这个戴上,别吹了风。”
  钟应忱比她高上一些,帮她戴暖兜的时候需得稍稍俯身,两人便挨得格外近,近到池小秋抬眼时,能看得清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微微上翘微笑的唇角,和帮她系上系带之时格外专注的神情。
  当初那在榴花蜀葵之前停驻的人影,与现今给她系着暖兜的人重又重叠。
  同样奇怪的感觉,好似世间往来之人千万,他眼中唯有一人。
  每当这时,池小秋便能觉出自己的心跳,有力,急促,又慌乱。
  “路上结了霜,走慢些。”钟应忱将垂下的穗子捋顺,后退一步,站得远一些,池小秋这会才透出口气来,方才那点异样渐渐消弭,她终于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街两边。
  除夕不似上元,这会多在家中守岁,除了打更的人,连铺子都少有开着的,只有一两户人家还敞着门,大人便看着小孩在门口摔爆竹拍手掌。
  池小秋不过是看个新鲜,没走上一会儿便没什么精神了,可又不想回去。
  钟应忱便拍着栏杆:“咱们坐上一会儿,说会话。”
  池小秋半倚在桥栏上,便听他道:“过了十五,我便要搬去别处了。”
  池小秋蹭得跳起来——
  “搬?”
  “搬什么?”
  “这房子一半是你的,你为什么要搬?”
  “搬去哪里?”
  钟应忱瞧着池小秋这般慌乱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直起身来,看着池小秋的眼睛。
  “小秋,我们认识两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池小秋抬头望他,懵懂不解,听着他道。
  “你可还记得,我并非你兄长。”
  池小秋一惊。
  她生来占了个大力气,便是爹娘去世后再多流离,她也不曾吃过大亏,可四顾无亲时,心中便如开了扇漏风的窗户,刮得人心凉。直到不知何时,钟应忱站到了这里。
  他们第一次和人打架,钟应忱明明打不过,还执意要冲在她前头,虎着脸道:“有我在呢!”
  他们初初来到柳安镇,寻不到二姨时,钟应忱道:“我还在。”
  她陷在牢狱中望着星斗惶惶之际,钟应忱托人带进来口信:“你信我。”
  池小秋生来不缺朋友,可钟应忱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本能的笃定,让她相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头,钟应忱都会站在她身边,让她一切任性的闯荡都有了底气。
  可钟应忱这句话,却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一下子打破。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知道,这年年岁岁的流过,不止意味着一种关系的亲近,也是一种状态的破裂,钟应忱,会站在属于他的路上,迎接他的人生。
  她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的一块慢慢坚实起来。
  他赌得不错,至少小秋心中,于他有意。
  如同剪破了豆沙心芝麻馅儿的浮元子,里头包裹的满满的甜就一点点漏进心里。
  生怕扰了她去识得自己纷杂未明的心思,钟应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存。
  “如今的地儿,你们便好好住着。虽离云桥不近,但出门便聚着各家牙行,光是这前后两街巡检司便设了两个桥铺,有人日夜值守,当日我选了这个地方,为的便是稳妥,便是有乱也乱不到这里来。整条巷子中都是饮食本分人家,离这院子最近的周方两家,都与你处得甚好,若有个事情,足够相守相望。”
  池小秋低头,不知为什么鼻子有些发酸,只能应一声:“嗯。”
  钟应忱一时想笑,又怕她恼,只得继续与她道:“韩二姨是你至亲,无论什么主意必定是为你好的,可这世上,旁人以为的好未必是你要的,你心中须有自家主意。且二姨一向忙惯了,每日里闲着自己便要胡思乱想,我那边寻了两家丝线铺子,看过二姨手艺,说是甚好。二姨若是无事,绣了物件便可送去寄卖,或是做个教授绣娘的师傅也好。”
  “铺子上,小齐哥虽然可信,你也要心中有数,若是两边都说不明白,存了误会,不但脸面,连情谊也没了,家里铺子的那几个厨娘帮工亦是如此,恩要施,却不可太过。威可不立,可界线却要提早说清楚…”
  钟应忱一边说一边想可有什么落下的事儿,直到肚里过了许多遍,确无遗漏,他才呼出口气,见池小秋仍旧低着头,才觉出气氛好似凝重了些。
  钟应忱便拿了红绳串出的银锞子出来,拿过池小秋的手来,给她系上。
  “过年都有压岁钱,虽是实在到底不好看,这可是我专给你打的,你莫要给花了。”
  池小秋摸摸那串银锞子,春日桃花,夏日石榴,秋日木芙蓉,冬日蜡梅,一年四季四色花样小巧精致,倒真是专门打出来的,又见他叮嘱这般仔细,心中更慌了,眼里泪珠不自觉滚下来,扯着钟应忱袖子凄凄切切:“你…莫不是要走了吧!”
  “想什么呢!”钟应忱手抬起又放下,只是笑看她:“我不过是搬个屋子,且离这里…”
  甚近。
  他心中默默笑道。
  你已入彀中,我岂会远离。
 
 
第77章 八宝肉
  旁人都还在递飞帖拜年的时候, 池小秋就被薛一舌扯回了厨房里头。
  案板上各色酱料、酒酿、麻油、醋、生姜、桂叶等调料从头摆到尾。
  “这些东西你可认得?”
  池小秋纳罕看了薛师傅一眼,她从小在厨房耍着长大,天天眼里头见的就是这些食材调料, 怎么能不认得?
  薛一舌听她挨个点过去:“酱、秋油、醋…”
  一样都不错。
  薛一舌便点头问道:“这酱是何时造的?秋油是第几批晒的?醋是哪里出的?”
  池小秋一时傻眼, 若是这上头有封子, 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这会她要如何看?
  薛一舌便拿过酱舀出一些来给她尝:“这是去年伏天造的酱, 拿麦粉加了盐晒了整个伏天才晒出来的,一年里头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出这么香的酱来。”
  “这是晒了整个三伏天, 直晒到深秋时候的那一批秋油, 味道最厚。”
  “人人都道宁荫的醋最好,只看它色浓味香,酸中带甜便以为是好醋了, 只是这不酸的如何能不酸?便是再香也算不得好醋了, 若要用醋,恰是丰县的最好。”(1)
  池小秋品了品, 仔细感受着其中细微的差别, 听薛一舌跟她道:“这些东西本就是调五味之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需你一双舌头尝上一尝,便能知晓材料时候出处之别,更要用心。”
  池小秋刚要应是,便听外头门开了,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钟应忱从高家回来了!
  池小秋心顿时飞了出去,明明在屋子里频频点着头, 眼却不由自主往门外溜。
  薛一舌暗地里气闷,怎么能怪他看钟应忱不顺眼, 又翻过来一想,横竖再过几日这小子便是要搬出去的,又乐了。
  不过再等上几日,他忍得过,忍得过!
  “先讲到这儿,去歇一会儿罢。”
  池小秋巴不得一声,竟连推辞都没有,便几步出了门,钟应忱果然站在院子里头等她。
  “怎么样?那个谭先生可应了?”
  钟应忱一怔,没想到她还念着此事,不由笑了:“虽有些费劲,倒也平顺。”
  他知晓高老爷为何要他上门,按说钟应忱只是过来附学,陪读罢了,可耐不住高老爷对自个儿子着实不放心,专请了他过来,想着两人但凡一个看得过去,这先生也就勉强收了。
  谭先生本来再三再四听着高老爷说,让他多“担待担待”,都已做好了准备见见这一“蠢物”,谁想到高家哥儿在他面前十分老实,连着答出好些题目,让他好生讶异。
  出来时,高老爷见谭先生神色奇异,心里一咯噔,正要拱手继续请他担待,却见谭先生一摆手:“令郎是个可堪造就之才,高老爷不必过谦。”
  高溪午在里头听着,心中刚浮起得意,便听见高老爷愈发忐忑的声音:“先…先生,那左边的才是犬子,先生莫要问错了。”
  高溪午泄了气,沮丧道:“兄弟你备的那些题目却好,也没能让我爹信我。”
  钟应忱知晓高老爷心里对高溪午成见已久,只是旁人父子间事,他没法掺和,只能拍拍高溪午的肩,安慰道:“二月便是县试,到时候若是你取中了,你爹难免要刮目相看。”
  池小秋心中石头落了地:“那便好,我还以为这先生要多难缠,能让你这般紧张。”
  钟应忱今日去前,着实收拾了一番,还特意找了她问身上穿的系的可有什么不妥,她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要上高家去拜新先生。
  想想云桥上赶着他想要收学生的吴老头,池小秋便一直紧绷着神经,能让钟应忱这般在意的,一定是个难求的先生。
  钟应忱却笑。
  傻姑娘,这一大清早,总要找个由头,才好上前与你说话哪!
  池小秋这会已然又高兴起来:“那你以后便能去高家上学了?”
  钟应忱本来没什么波动的心便也随着她这一句变得雀跃,他方点头,池小秋便拍手笑道:“那我要给你做个新菜,好歹是件喜事儿,总该贺一贺!”
  池小秋把刚从肉铺买回来的一大块肉怕在砧板上,一刀下去,便正好斩出了一斤肉下来,精肉肥肉正好对半,放进锅里煮上一会儿,便拿出来切作片。
  锅烧热,下肉片,秋油陈酒在锅里头逐渐滚开,眼见着已将肉片煨得半熟,这才加上其他材料。
  山林间采来的香蕈本来已经晒成了干,在水中泡上片刻又舒展开来,恍惚是旧岁时醇厚香嫩的模样。胡桃在门板上一夹,嘎嘣一声外头的壳裂开了缝,露出里头香甜的胡桃仁儿,冬笋把外头的皮削去,刀切过里头的笋肉时,能听到清脆一声,青绿笋片就现在刀尖之下。
  到最后时,池小秋郑重地拿出自己跑了好几条街才选出来的一根好火腿,捡着最好的上方切出来二两肉,这处的肉不咸不淡,肉质最细,连着挑出来的小淡菜,一齐都放进慢慢煨着的肉中去。
  池小秋便蹲在一边掌着火候,手里头端着晒干的花海蜇,等着一会儿再放进去。
  薛一舌本来冷眼看她动作,不知何时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些嫩绿树芽,递给她道:“再加上二两鹰爪。”
  池小秋看时,原来是嫩芽茶。
  薛一舌哼道:“那钟小子不是不爱吃带荤腥的?加些鹰爪,味便清些。”
  池小秋这几天不愿照他的路子走,总是做这个肉那个肉的,不就是看那小子快走了,变着法让他尝鲜吗?
  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接了过来。钟应忱看着好养活,其实特别挑嘴,到如今,除了她做出来的肉,再没见过钟应忱主动往别家买肉菜,她便想趁着剩下这几日,好好给让他过过瘾。
  饶是她再舍不得,离着钟应忱离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直到这天,一辆驴车停在了巷子口,雇来的帮工在门口唤道:“钟相公,咱们几时开始搬嘞?”
  韩玉娘欢天喜地给他开门,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辛苦小哥了,咱们这儿已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原还怕钟应忱往这巷子里头寻一家来住着,这整个巷弄不过三四人宽,窄窄长长几十步路,到时候走上两步便来了,往门前一杵,抬头不见低头见,搬与不搬又有什么两样!
  可她先是细细打探了左右邻家,既没有要搬的,也没有要租的,这会再见了驴车,便大大松了口气。
  池小秋怎么也挤不出笑脸,她闷闷站在门前,瞧着钟应忱收拾干净的屋子,心头一阵难过。
  铺盖已经收起,露出光秃秃的床板,她好容易摆上的物件都不见了,只剩橱柜空在那里,甚而连放书的痕迹也不见。
  钟应忱还笑对她道:“这屋子空出来也可惜,便让薛师傅住进来也使得。”
  池小秋忽觉他这笑十分碍眼,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哼了一声,也不答他,只拎起包袱便走。
  韩玉娘满心欢喜,竟忘了问钟应忱要搬到何处。
  池小秋只顾着帮忙搬东西,竟也忘了问钟应忱要搬到何处。
  直到她从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过了小桥,眼瞅着驴车晃进了一条巷子又停下,才发觉,钟应忱这搬的地确实不远。
  这间院落更小,正房一明一暗两间,左右两厢都极小,池小秋跟着钟应忱进了正屋,左右看了看,却见正房侧间月亮门落地罩里头开着一个极大的窗户。
  难道里面还有院子不成?
  池小秋一时好奇,便走到那窗边往外望,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这屋子的后檐挑得极宽,如她房间一般都临着河,水挟着片片碎冰慢悠悠流过,不时有船荡过去,乌篷上头还顶着些残雪,景致清丽又熟悉。
  池小秋瞧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这窗子正对的那边,不就是她的屋子么!
  她站在这里看景致的功夫,钟应忱已经开了包袱,开始往架格上摆东西,上坐玉兔的桂花树形烛台,明窑豆青釉填彩莲池游鱼纹花口瓷瓶,文房四宝小摆件,山水图,样样都是池小秋原先给他摆的,现如今又让他原样拿了过来,连风干了的小小草泥垛儿都没少。
  池小秋一时怔怔然。
  钟应忱正看过来,笑道:“不知…小秋姑娘可愿再帮我收拾一回屋子?”
  韩玉娘终于送走了钟应忱,喜得半夜多吃了半碗饭,连夜里都睡得十分踏实,一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池小秋望望钟应忱的屋子,心里头刚有些失落,往厨下来时,便从那大开的窗子前望见了对岸景光。
  对面也有那么一扇窗,里头框着个青衣公子,眉目清雅,濯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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