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就着屋里棋桌上的盘,现成自个给自个下棋,高溪午见他这般平心静气的模样,有些哀怨:“你难道不必再复习一遍吗?”
也好让他看着心里放松些啊!
钟应忱见他眼底青黑,下一刻就要合上眼的模样,便淡淡道:“明日不过一赋一诗,题目不难,倦了便早些睡。”
高溪午使劲甩了甩头,不顾自己头发炸毛的样子,咬牙发狠道:“不成!我定能把谭先生压的这些题目背完!”
他原先只当请来的谭先生是个摆设,毕竟要说县试,都是治县官出题,题目县县不同,谭先生就是在北地是个灵验的菩萨,换个道场换了供奉只怕也不灵了。
结果从第一场时,高溪午眼瞅着题目出来,便张大了嘴巴。
这谭先生,分明是个真佛啊!
这些试题,他个个都压中了!
真佛都已经将得道经卷现给了出来,他高大爷难道连背书的苦也受不得吗?
这才有了每日困的打跌却依旧顽强与书战斗的高溪午。
“哎,昨儿那篇文,你答的是师傅给出的哪个示例?咱们俩也莫要撞了!”高溪午忽想起与他一起听谭先生课的还有钟应忱,不禁担忧起来。
若是因着卷有雷同让人查出来,可不是考的中考不中的事,考场作弊,可是大罪!
钟应忱瞥他一眼:“我自己答的。”
谭先生为教高溪午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这样紧的时间,连程房墨稿也没法让他背,便将题目按着惯例都押出来,凡是要背的直接背将出来,最难的便是诗词文赋,只能每道题提点出思路来,让他们现写了文,再反复润色修改,写成现成文稿。
到时候便是稍变一变题目,只需按着思路,将原本文稿中的话改上一改,比现场做出来的自然好上十倍。
钟应忱垂下眼,这样的东西,拿来中试足矣,可到院试科试之时,想挂上高名,却是万万不能。
“居中取巧之道到底不长久,若是基础功夫做扎实了,怎么考都是不怕的。”钟应忱拈起一片百果糕,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
他手里头的那片百果糕,里头有雪白香甜糯米粉,紫沉沉葡萄干,脆生生花生碎,甜酥酥黄杏仁,香馥馥胡桃仁,油润润葵花子儿,甜糯糯糖栗子,还放着不应季的酸甜可口橙子丁儿,只看着这上头花团锦簇颜色各异的果子碎,就知道池小秋花了多大功夫。
高溪午肚子不由咕噜噜一通乱叫,他伸了手含糊道:“兄弟,给我拿一块儿。”
钟应忱看他一眼,伸出手,将那碟子百果糕搁得离他又远了一些:“你那不也有。”
高溪午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盘,满是嫌弃。
什么鲤跃龙门糕,蟾宫折桂饼,空摆了个好名儿,却没占个好味道,当吃食竟也当成了绣花枕头!
池小秋何曾没给他备上些来着?结果光是高家太太准备的吃食就足足放了一整个马车,等他都到了安华县上,才知道金环只塞了他娘备的东西,竟将池小秋送来的给落在家里头了!
这些吃食空占着量,一看一尝原还能过的去,可再一瞧钟应忱的,立刻被比到了泥地里。
钟应忱没有随从,自己随身背了一个包袱,有一半是池小秋塞进去的吃食。譬如薄饼,是拿罐子装起来的,小小一只,只是如橘柑一般大小,高溪午便笑话:“小秋妹子也太小气了些,怕你吃胖了不成,这才能吃上几回,还不够来回拎这罐子的功夫!”
结果第一日,钟应忱从里头拿了几张出来。刚从东街上来刚买回来的烤鸭子,里头那层油脂早被烤化了,浸到了鸭皮之内,越发让外头鸭皮红艳艳的,焦酥油香,肥而不腻,里头的肉细嫩清淡。
把鸭皮与鸭肉都卷到薄饼里头,再填上些其他时鲜菜蔬,配着池小秋装的辣酱甜酱,一口下去,鸭皮油脆,鸭肉细腻,菜蔬清爽,酱料鲜香,将万般滋味都集到一张卷饼里头去。
高溪午本想讨要,却让钟应忱挡了回去,一指他那满桌鸡鸭鱼肉,让他厚不得脸皮来抢饭。只是那味道总是盈满于室内,香得他半夜做梦都在惦记。
到第二天,因要背书时间紧,便先从旁边店里头随便买了些菜,不过极普通的青菜炒肉丝等物,看了便让人不想吃,钟应忱又拿了那罐子出来,一样的刷酱,肉丝青菜都卷在里头,配上些葱,又方便又好吃。
高溪午心中气哼哼,便想着:再怎么着里头也装不下四五天的量,到那时,看你能馋我些什么!
结果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钟应忱或是卷了磁坛沙肉,或是卷了脆果炒鸡丁,或是卷了炙羊肉条,总是吃得比他恣意。那巴掌大小罐子里头的薄饼,竟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直到他们考试完了的最后一天,高溪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觉自己整个像被考场来回碾压过千百遍,直碾得像那四张卷子一般薄,乏力疲累,一般地不想动弹。然后他便看着钟应忱从那罐子中,又取出来两张饼来。
他娘的!
孔夫子能忍高大爷也不能忍!
高溪午不知哪来的力气,跳将起来便要去抢那个罐子:“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张饼!”
钟应忱轻巧一闪,便避过他:“小秋与我时,说是装了四十张。”
“不可能!”高溪午叫起来:“这罐子才能有多大!”
钟应忱将饼与他看,他这才知道,识得池小秋一年,进益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个慢慢长大的姑娘。
一年前,池小秋的饼也是香到十分,拿在手里软韧轻薄,已是上佳的手艺。一年之后,钟应忱手里托着的这张,薄得惊人,对着窗子能透出光影,里头卷上春韭,便透出嫩绿青绿,里头卷上焦酥酥鸭皮,便透出红彤彤带着些黄的色彩,里头若是卷上虾油豆腐鸡蛋,更能现出初生绒鸭一般的明艳嫩黄与玉白来。
到底是怎样的努力,才能让她在年纪小小之时,厨艺已经逐渐步入炉火纯青的境地。
这还不足,钟应忱这会儿才道:“小秋也与你了一罐,只是不知回去时还能不能吃了。”
这才省得自己落了什么宝贝的高溪午,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阵剧痛!
他哭丧着脸,巴巴问道:“回去时…小秋妹子可能再做…”
“想都别想!”
钟应忱断然拒了。
他原本也不知这样的薄饼要花上多少功夫,直到他坐在窗边看书,见着池家小院厨房里的灯亮了两三夜,去上一趟,才见着池小秋熬红的眼睛。
他原是生了气,刚沉了脸还未说话,便让池小秋塞了罐子在手里,一双眼睛像个兔子一般,因着困倦,连声音都格外软糯:“天还冷着,这饼不容易坏,拿在路上吃,配什么都使得!”
她说话时藏着骄傲:“这里头的饼,足够你吃上五六天!”
这一罐饼里头,藏着的是池小秋好几日昼夜不舍的功夫。
这一夜,高溪午总是梦见有一只烤鸭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天上飞着不知多少张卷饼,可一张张看过去,没有一个能同钟应忱罐子里头的那般柔韧甜香,薄如蝉翼,终于有一个同他手里一样的罐子落了下来,气得他哭醒过来。
这世上,佳人易逢,薄饼难得!
第82章 鲫鱼肚儿汤
方从曲湖里头捞出来的野生鲫鱼, 个头还不大,颜色灰清,直到洗净了放到案板上的时候, 尾巴还在不断拍着, 池小秋生怕它蹿出去, 左手牢牢把着,右手中刀一旋, 便将鱼肚子上头最嫩的两块都切了下来。
鲫鱼肉滑嫩细致,偏生小刺最多, 唯有鱼肚子上两块肉只有大刺, 池小秋要做鲫鱼肚儿羹,自然只拿这两块下刀。将鱼肚嫩肉放在碗里,葱姜切小块, 加少许水清酒煮上片刻, 再将鲫鱼肚儿在里头腌上一会儿,撒些细细盐使劲揉搓, 直到盐味津到里头去, 这才罢手。
鲫鱼头背上面的肉刺多,便用来熬出汤, 再将鱼肉捞出来,只留下汤汁备用。(1)
算算日子,钟应忱这时候也快到东栅了。
池小秋下意识往对面葵花隔窗望了望,看着空洞洞的桌案, 心里空落落的。
钟应忱未曾搬走之前,每日里她在厨下埋头做饭, 也是悠游自得,并未觉出有什么挂念, 可抛掉一样习惯不怎么容易,养出来却极为简单。
往常不管她是在厨房还是自个屋中,对面的窗子总是大开着,不管何时,只要她一抬头,钟应忱就坐在碧水旁,桃花间,从书中望过来,遥遥一笑,瞬时便让她的心格外妥帖安静。
池小秋抄起笊篱,盛上腌好的鱼肚肉,按在汤里,一边看着这雪白鱼肉片热汤里迅速汆熟,一边想着:不知带出来的薄饼钟应忱吃完了没有。
鱼肚熟后,挑出里头的大刺,摆上桌,开始着手调蘸料。池小秋将芝麻油、醋、姜蒜末、椒盐、辣酱都摆出来,等着钟应忱自个回来调。方才汆肉的鱼汤刚放在了灶上,想等它继续熬煮成清汤,便听见桥上有马蹄声。
池小秋马上丢开那锅鱼汤,扒着窗子一看,正是一个车队缓缓从桥上而行,便兴高采烈出门去迎。
到得巷子口一看,原是家运米的车队,不知怎么今儿偏就捡了他们这个偏道走,哪里有钟应忱的影子?
池小秋一时怏怏,眼瞅着都过了半个时辰,终是耐不得,便一跺脚一路往东栅奔去。
东栅口往来人众多,除了卸货的,便是像高家这般,自个家有马车直接从县里头一路回返的。池小秋垫脚看了好一会儿,好几次被挤得没地儿站,终于见着两辆天水碧绸的马车进栅来。
车里高溪午还在磨着钟应忱:“你便帮我央小秋妹子一回,可好?”
钟应忱只望着马车窗外,任他喋喋不休只作充耳不闻,高溪午没法,只得道:“若得一罐子我重重谢她三十两如何?这…这可是我如今能动用的全部家当了!”
他刚说完这句,却见钟应忱唇角微微一翘,而后笑意越来越深,眼睛亮得怕人。
他只当是钱凑效了,刚要拍手再砸实了买卖,忽见钟应忱一撩起袍角,还未等马车停稳当,便跃身跳下车去,只留下闲闲一句。
“你若敢在小秋面前再提一句要什么薄饼,从此便别想进池家铺子!”
高溪午眨巴眨巴眼睛,才醒悟过来,这想望是彻底落了空,不禁横生悲意,直到外头小厮唤他下来。刚撩起来车帘,就见钟应忱站在翠叶满布的柳树下头,耐心听人说着话。
不用想,站在对面的,定是池小秋。
“这一路可累了?”池小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只觉得哪哪都瘦了:“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不累。”钟应忱极自然地将她手中挥着的笊篱拿过来,不由笑:“怎么出门还拿着这东西?”
池小秋低头一看,哎呦一声:“我那锅上还坐着汤!”
“什么汤?”
“鲫鱼肚儿羹!”池小秋顿时急得跳脚:“原想让你吃点好的补一补,这会都该熬干了!”
高溪午听见有吃的,立刻一跃上前去:“小秋妹子,什么好吃…”
可惜他没跟上脚步,方省得自己厨下还有锅汤的池小秋,几步便拉着钟应忱跑远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高溪午,哭丧着脸待在原地。
“之前跟你说的都忘啦?甭管熬汤熬粥,炒菜炸丸子,都该看着火候!你倒好,撂下一整锅汤,倒跑个没影儿了!”
薛一舌一打眼见着钟应忱,心知肚明,数落了池小秋两句,见她有些愧惭,又要现熬一锅去,便哼了两声,现从厨下端了盆鱼汤:“等你再熬了出来,怕是天都黑了!”
这小子奔波了大半天才回来,又熬了好些天的心血,难道真连口热乎的也不让他吃?
这汤的颜色提得清亮亮,其色如茶,里头放些鲜山竹笋、黄芽菜、萝卜缨,再滴上些芝麻油,热着喝到嘴里时,只余淡淡的鱼鲜味,等进了肚里,腹内暖融融的,口里满是余香。
池小秋端了鲫鱼肚儿出来,片得薄而晶莹,只消在姜醋中稍稍一占,便能品到鲫鱼身上最细嫩爽滑的部分,细到稍稍抿上一口,鱼肉便能滚落在舌尖,再稍稍一压,鲜甜的味道就在姜醋味中透出来。
池小秋又拿出新鲜鱼肚肉来,去刺切片,现在过上蒸熟,同香菇丝儿,笋丝儿,火腿丝儿一同下到汤里,等汤滚开了,便将打发的鸡蛋往里面一浇,左右搅动之时右手便已将鱼羹拎出了锅。这鱼羹的色彩就变得绚丽起来,黑的是香菇,青的是春笋,红的是火腿,白的是鱼片,最鲜嫩的颜色是浇上的鸡蛋,只是借着锅中鱼汤的余温,停在了将熟未熟之际,吃到嘴里时,蛋花又香又嫩。(2)
钟应忱一边吃着鲜嫩鱼羹,一边听池小秋讲着申大郎给她使绊子的事儿。
“你说,这周大厨心眼生得也忒歪了!他若不想收我,当初明说了便是,作甚要立个约在这里?那约我又没做成,输的是我却也不是他,为甚又要跟我过不去?”
池小秋只消想想去年跟范家命案牵扯在一起时,胆战心惊的那些日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旁边薛一舌听了一会儿,只觉心里拧一拧,能拧出一缸的醋汁子,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便冷哼道;“你这拜师傅的眼光,倒是不怎么好。”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个姓周的,能让池小秋赶着拜师去,反瞧瞧他,倒是师傅使尽了巧劲儿。
池小秋嘴甜,忙哄他道:“谁说我眼光不好,这可不是拜了神仙样的师傅来家,谁赶了来也换不去!”
人年纪大了便是孩子心性,池小秋说起好话一箩筐加一麻袋,眼眨都不眨,这才哄得薛一舌脸色稍霁。
钟应忱却在凝神细思,堂堂观翰楼的大厨,总盯着池小秋个小铺子,确实是奇怪,总该想法去打听打听,嘴上却安抚池小秋道:“你既当着那街上人说了那番话,算是将阴招化作了阳谋,他若再想难为你,总要掂量掂量人言可畏。”
池小秋偷瞄一眼薛一舌,眼见他闭上了自己的门,便一拍桌子,悄声道:“甭管他难为还是不难为,这店我总是开定了!”
不等几日,池小秋便迫不及待拉了钟应忱上云桥去,从桥下顺着河稍微一拐,便见杏花树下闭着门扉,一边临着河,另一边却靠着街角。
钟应忱颇为意外:“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门店一面临巷,半面临街,八步长,十步宽,不过能勉强挤下四五张桌子的模样,再多便显得逼仄许多,池小秋引着他从旁侧小门而入,走上两步,豁然开朗,却是一个小小花园子,一渠水从河中引入,在中心积成一潭,在假山石煎绕过,仍往屋外去了。院中散落种着四时花卉,眼下新春已至,正是万物勃发的季节,参差绿意中晃动着光影,连外面的喧嚣声也隔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