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却道:“这牌子也是他点了头才送的,咱们怕什么!是挡着他家不许卖饭,还是拦着他家不许送馍?明明是两边情愿,便要找茬,能找哪个?”
韩玉娘见她说不听,便跺脚急道:“你小孩家不知道忍让,他们有钱有势的,要真是…”
“没有要真是,是已经是!”池小秋站起来正色道:“先前咱们便没忍过?这事前头没揭破的时候,可没妨碍他们家使劲下绊子,这招就是化暗为明,让整个柳安镇都知道,他周大厨难为后辈,和咱们结了梁子,让他们收着点,别以为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便没人能瞧得出!”
有的梁子,不是退让便能消解的,闹到人尽皆知,反倒更有利于她这一方。
薛一舌拿了刚割的肘子回来,听她们娘俩说话,破天荒开了口:“这样也好。若以后再出些什么事,总好让人瞧瞧,他们一个个是怎么欺负小秋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的。”
他这般不在意,却还有个因由,周大厨在这酒楼厨子行当里头是翘楚,却与官家联系不多,看钟应忱这阵势,多不过两三年,便能得个功名,到时候还不知谁更占些便宜。
韩玉娘气结,她一向谨小慎微惯了,只能瞪眼看了一会儿这两个胆大的人,端了针线笸箩出去了。
孤苦伶仃?
池小秋这性子,就是让薛一舌和钟应忱给惯的!
薛一舌不以为意,直接拿了一整盆的猪肘子,唤池小秋道:“走,咱们去做虎皮肘子!”
肘子是池小秋从小做到大的一样菜,水晶肘子,琥珀肘子,她样样知道,还没开口,便让薛一舌堵了回去:“咱们今天做的,是北边的样式,你好生看了学!”
生肘子洗净了皮白肉红,薛一舌也不煮也不焯,却点燃了一堆炭火,看那细幼火苗悠悠而起,薛一舌便将肘子皮朝下,一个个往炭火上放。
池小秋疑惑:“这么大肘子,借着这么点火是烤不熟的。”
薛一舌不言语,慢慢悠悠等着炭火升起的高温炙着肉皮,慢慢地肘子皮变了色,从粉白渐渐变深,池小秋看到后来,越来越急:“师傅,再烤下去就要糊了。”
薛一舌看她一眼,又往旁边添了些炭火,肘子皮陡然间变黑,肉香弥漫开来。
得!真糊了!
池小秋忽见着薛一舌从容模样,一下子便醒悟过来,这必得是中间一道工序。
果然,薛一舌将烤糊的肘子拎起来,另打了一盆温水过来,拿刀将糊了的肘子皮都尽数剔了去,横一刀竖一刀,把肘子面剔得高低不平,里头露出金黄油灿的颜色来。
池小秋问:“这就是虎皮?”
早先便炖好的高汤,就在灶上温着,薛一舌将肘子扣在大勺里头,高汤缓缓倒入,跟池小秋道:“灶不用太旺,微火就行。”
这般将肘子煮到七分熟,薛师傅一揭开了盖了,将肘子墩起来时,就见皮色晶莹,金黄灿烂,盈着一层光,因是用高汤煮的,满室都氤氲着多重香气,引得人口水不停往外冒。
池小秋眼见着薛一舌将那炖到半烂的肘子颤颤巍巍放到深口大盘中,刻上花刀,翠绿小葱整个打成结,同生姜片同其他调料一同放进去,再浇上些汤。
池小秋注意着薛一舌力道大小,自个用手比了比,看那花刀到底能切到多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薛一舌便已经将肘子送进了笼屉。
这般等上一个时辰,待闻着室内肉香愈来愈浓,薛一舌揭笼出盘,肘子皮原本让刀切磨得不平,又刻了花刀,便都起了褶皱,一道道纹理衬着光盈盈深黄琥珀色的皮,颤悠悠散在盘中,十分好看。
薛一舌将肘子倒扣在碗里,深色鲜香的酱汁浇在上头,又缓缓流下,越发显得这只肘子诱人。
池小秋待想用筷子来夹起来,却见肉皮仿若嫩豆腐一般,从她筷间滑了出去,一分为二,她愣了愣,便被薛一舌往手里塞了一个物事:“这菜讲究的便是软烂,里头的肥肉早便与瘦的化在一处了,用勺子舀着吃就使得。”
池小秋抿了一口肘子皮,颇有些皮冻的弹牙香醇,再挖上一勺里头的肉,肥肉鲜醇无腻,瘦肉软嫩酥烂,是池小秋吃的咸口菜里头一绝。
两只肘子便让他们三个给拆了个精光,糯实皮软嫩肉放在才蒸出来的香稻米饭里头,再舀上盘子里的汤汁均匀浇在米饭里头,筷子拌一拌,整碗米饭便都浸饱了肘子香味。池小秋怕薛一舌和韩玉娘吃得口渴,又将黄瓜萝卜木耳老豆腐都切作丝来,加些香醋芝麻油略拌一拌,就着肘子汤汁拌饭一并吃了,又清爽又解馋。
一入了夏,葡萄叶眼见地茂密精神起来,巴掌般的叶片将烈日挡得结结实实,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头吹进来,又从半开的门户外跑出,穿堂风正好经过葡萄架下。
正是一顿极惬意的午间饭食。
第85章 蟹粉狮子头
不到片刻, 一碗饭便见了底,韩玉娘停下筷子,有些尴尬。
池小秋忙问:“二姨, 锅里头还有, 我再盛一碗给你。”
“不要了不要了。”韩玉娘慌忙摆手。
这便饱了?
池小秋看了看韩玉娘手上的小碗, 有些担忧:“二姨,你最近是不是积食了?”
韩玉娘扭捏了一会儿, 薛一舌瞅她一眼,自顾起身往厨下盛饭, 韩玉娘才小声道:“前儿立夏称人, 二姨胖得太多,可不能再吃了。”
韩玉娘本来在吃食上面不怎么讲究,如今却让池小秋和薛一舌养的, 舌头越来越刁, 眼见着便丰腴起来。她刚思忖着要减些饭食,却不知怎的, 每每等回过神来, 手底下的饭总是又吃得精光,便有些不好意思。
池小秋近日见韩玉娘吃饭总是扭扭捏捏, 还自纳闷,却听着这个因由,不由噗嗤笑道:“二姨,你这哪叫胖, 难道像原先一样,瘦得跟柴火一般才算作好看么?我看倒是现今的二姨更好些。”
她这话并非安慰, 韩玉娘原先在涂家时因着辛劳过度,涂家也没甚好饭食——便有时, 也让涂老太藏起来,不与她吃,常年瘦得脱了形。池小秋方见她时,韩玉娘的眼都是眍的,显是没好日子过,等接着她回来,自然要好茶好饭养着。
韩玉娘年纪轻时,也是街头坊里出了名的一枝花,这会让池小秋养得,颊边的轮廓逐渐圆润起来,少了风吹日晒,整个人都变得透白,袅袅婷婷走出来,添了许多风韵。
池小秋捧着脸认真看韩玉娘,跟她道:“二姨,这样好看,真的!”
近些天徐家三姑娘让她娘逼得更狠了,能带进去入了徐晏然口的吃食夹带越来越少,徐晏然比去年他们初初认识时还要清减,下巴尖得只剩了骨头,看着便忒可怜。
池小秋只要一想着徐晏然如今的样子,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忙又给韩玉娘夹了两筷子菜:“二姨多吃!若有人嫌弃你胖,咱们不嫁也罢!”
韩玉娘哭笑不得:“二姨都多大了,还有什么想头,倒是你,一天大似一天了,这嫁来嫁去的话,怎么还总挂在嘴边?隔壁周家惠姐眼见着就说定亲了,你呢,还满地里往外头跑…”
韩玉娘想着池小秋的新食铺,在心里头接连叹气,算上虚岁,该十六了,大姑娘一个,竟不知心急,只知道在灶前张罗,再一想想眼见着便能取□□名的钟应忱,心瞬间更沉了。
那小子心思深得怕人,若以后真是做了举人进士老爷,就看着小秋不放,只消纳了做妾便罢,家里头谁能挡得住。
韩玉娘心思转得十分快,再一看自家姨甥女,天天没心没肺跟薛一舌惦着讨教虎皮肘子,眼前仿若已经出现了她让大妇揉扁搓圆的凄惨境地,心里头一酸,险些要滴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头打定了主意。不行,小秋这女婿,甭管小秋自己上不上心,她这个当二姨的,都得赶紧寻摸了。
池小秋不知道韩玉娘已然想尽了她一生,还落在她方才说起的事上来:“惠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了?”
“说是已经看定了,是城里头的,听说也读书,家里头现开着十几家铺子,若嫁过去时,便是现成的奶奶夫人。”
“那敢情好,”周惠姐是池小秋往柳安镇来后第一个朋友,她能得个好归宿,池小秋自然欢喜。
她们两个正说着,门口忽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往院子里探头,池小秋忙站起来迎:“周大娘,是来找二姨不是?”
来人正是周惠姐的娘方氏,手里还拎着许多果礼,开言便笑:“我这次,却是来求小秋的。”
她生性爽利,这么一让座的功夫,便已然将来意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个干净,原来男方已往周家来讨了年帖,两边看着中意,周家便定了三天后办许亲酒。
“好小秋,大娘知道你手巧,外头怎么寻也不如你一半手艺,这回可能帮帮你姐姐,将这许亲酒办得新巧些?”
方氏有自己的小心思。这门亲事是婆婆娘家亲戚牵的线,寻的人家是她们等闲攀不上的,她原来怕是这秦家里小爷有什么不妥,才往下寻摸看中了惠姐,不想等见了人,人才齐全,再清秀大方不过的人品,心里头满意到十分。
只是因着牵出这条红线来,婆婆那家亲戚气焰抖到天上去,方氏生恐自己哪里不周到,更落了闺女的面子,让人瞧不上,细细想了一宿,便备齐了礼来求池小秋掌宴。
池小秋只留了荷包里头一半银子,其余仍推回去,笑道:“我开这新铺子,还得多谢大娘一家在外头帮我各处说与人听,这席面,我只接十五两就够了。”
韩玉娘在旁边插不上话,只能听着方氏没停得夸着池小秋,心里头忽然一动。
池小秋确实有个想法,若想求技法常新,最好的便是接各色席面,各家有各家的要求,而周家求上门的这场许亲宴,便是她初出茅庐做出的第一场整席面。
周家这场宴,就设在了初初开张的池家食铺里头。
池小秋精心量了四面回廊,足够设六桌饮馔同时开席,正好坐满周家与要结亲的秦家一众邻里亲眷,只是若在每桌都设上十六碟,十五两银子还差着些。
池小秋在曲湖边的肉市菜市盘桓了一天,便决定只用四个大盘,四个小碗,两样面点两样汤,其余四碟正好用时鲜果子凑齐,足够一桌的人吃了。
许亲宴,原是两家许亲,两相和合,自然取的是一个吉利,再为了全周家脸面,讲究个细巧,宴席虽小,要求却不少,池小秋细细琢磨,一道菜一道菜地拟起来。
这些时日薛师傅教的菜正好便派上了用场。文思豆腐放入盏中,浑如一副流动的山间水墨,雅致清新,咸淡适宜,正好可以做一道汤品。虎皮肘子金黄灿烂,软嫩不腻,是道天然的富贵样式,可做一道热菜大盘。山林新笋一重重剥了壳,只取最里头最嫩的笋尖尖,和鸡腿一起做成道笋尖煨鸡腿,既是时鲜也是热菜。
池小秋反复思量,一会儿写出几道,一会儿又划掉几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前四道大菜却总是少了一个定不下来。
薛师傅将刀在石头上霍霍磨亮了,切了块猪皮在刀上两边擦了擦,道:“剩下那道就定个一品蟹粉狮子头。”
前头刚买的五花肉还剩了不少,薛师傅就现将肉皮切了,下剩猪肉分作七成瘦肉,三成肥肉,却不放在一起斩,而是规规矩矩切丝切丁,稍稍斩上几次,就做成了肉馅。
葱白春笋马蹄切丁,同肉馅混在一处,四月的河蟹不怎么肥,要多拆几只才能多得些蟹肉蟹黄,一同倒进盆里,磕破只鸡蛋,只留鸡子清,诸般材料都汇齐了,便见薛师傅快速将肉团来回揉按摔打,使得肉馅越来越紧实。
“摔的时候得上劲,不然煮的时候容易散。”
薛师傅一边跟池小秋说话的功夫,手中攥了一团肉,一松一捺,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极大肉圆子就从他手中滚了出来。
黄沙罐底下铺上一层竹笋黄芽菜,将四个大肉圆子端正坐在上头,上面盖上青菜,文火慢慢煮开,待一个半时辰后起锅,便见汤色清澈如茶,四粒雪白肉圆子在汤中沉沉浮浮,盛进碗里霎是好看。
因为几经摔打,又调了肥瘦肉的比例,这样的狮子头吃起来十分筋道,上头一点蟹黄点缀中央,添了几分娇嫩,等吃到嘴里,才晓得蟹肉蟹黄添在狮子头中间的时候,增添了多少鲜甜滋味,笋丁带着清气,更显得整个肉圆不见半分油腻。整道菜清爽可口,若是加在那四道热炒里头,定然别具一格。
池小秋高高兴兴添齐了菜单子,千挑万选买齐了食材,就等着这一日正午时分,周秦两家子都上门来,品一品她头一回做成的许亲宴。
惠姐今天打扮得十分鲜亮,海棠红的短衣,玉簪绿月白间色的十幅软绸裙,玉色的绣鞋连半点泥土也没踩过,娇艳中还显温柔,她今天不坐外席,便来了厨下,想帮着池小秋打打下手,却让她推了出去。
“可别让油溅脏了你这裙子!”
池小秋不会刮着脸皮臊她,倒让进来天天被打趣的惠姐多了几分自在,便站在门边看池小秋忙活。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待站了一会儿,便见她手中一把刀如臂指使,剁起馅儿来连残影也看不见,不由暗暗吃惊。
池小秋往冰裂纹甜白釉瓷盆里头小心翼翼放了四个丸子,取双喜之意,一托盘上头能放四大盘四喜蟹粉狮子头,惠姐怕她吃力,便要上前去帮她,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端了起来。
两边这么一退一让出了门,惠姐便撞见了一个方进来门往里头走的人,正好听见她两个争执声,往里头一望。
惠姐陡一愣神,忙往旁边缩。
池小秋却看得清楚,却是她先前在云桥铺上见过的那位,想尽办法占了他们便宜的人。
这会竟还敢过来!
池小秋哼了一声,待转头,却见惠姐羞得脸通红,还带着几分惊慌。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浮现,接着池小秋便听惠姐细声道:“他既来了,我便不能出去了。”
这人,便是惠姐要定亲的那位秦小爷!
第86章 炸虾段
“东家, 我再认错不得,就是他!那天往桥上来,借着别人吃完没收的碗, 拿个馒头搜刮小菜的抠唆鬼!必是看着咱们铺子新开张, 又想上门往咱们这占便宜!”
小齐哥只远远跟他打个照面, 一眼便认出来了,愤愤问池小秋:“可要撵了他出去?”
“撵出去?”池小秋抬眼瞧着他一路往许亲宴正桌而去, 微微冷笑:“还不知充的是人是鬼,怎么撵?”
池小秋回想着方氏韩玉娘跟她说的:读过书, 家里头正经十几个铺子, 从小在兰江镇长大,后来才迁到县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