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旁的她不知道,便是这人手上与她相似的茧子也说不得什么——难道不许别人喜欢下厨不成?可有一件事她却是晓得的, 家里头衣食丰裕还要占旁人一食一饭便宜的人, 怕也不是什么良人。
  惠姐平时最是要强,可也最是利落, 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心眼也好,池小秋可不想看她落进火坑里头。
  兰江长大的是么?正好, 今个便好生请他尝尝这四小碗。
  池家食铺的后院将临水的门给卸了,只在水榭旁围了一圈木栅栏,四面游廊几经曲折,正好弯出五亭, 连在一起连□□桌也是够的。其中正宴三桌都摆在了水榭之上,觥筹交错之际, 正是热闹时分。
  眼下四大盘已然上齐,红煎鲥鱼让油煎得颜色灿黄, 上头洒了些金丝小葱,摆出腾跃之势,又吉利又好吃。笋尖煨鸡腿色泽诱人,笋子清鲜爽脆,鸡肉滑口咸嫩,入口之时,一荤一素两样食材正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肘子如虎皮斑斓,软糯糯的肘子皮稀嫩嫩的肉,软烂的只能动勺子。蟹粉狮子头汤色清透,大而圆的雪白丸子上头点缀着金黄蟹黄与玉白蟹肉,让丸子更添十分水鲜。
  连名字起的都带着祥和喜庆,什么双喜如意,龙门鱼跃,着实给周家长了面子,因此当池小秋亲自端着四小碗菜过来时,就见周大娘与方氏面上带笑,舒展里头带着隐晦的得意,正让着牵线的李姨妈与秦家人吃菜。
  “让旁人端便罢了,你忙的这样,怎么还亲自过来?”池小秋一露面,便得了方氏嗔怪。
  “这可是周奶奶家里头的大事,当然要来看一看,”池小秋将那几盘小菜放到桌上,笑说:“菜有没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有,尽管告诉我,我立刻改去。”
  便是隔着桌,池小秋也能瞧见秦小爷望向她时,一瞬间的慌乱。
  池小秋一垂眼,心里头暗暗冷笑一声。
  有的慌就好,他既慌了,池小秋就越发淡定起来。
  池小秋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旁,笑吟吟一样样菜跟他们说:“这个炸虾段,咱们柳安多是用鲜虾直接裹上绿豆粉下锅来炸,兰江镇的做法更细致,是拿虾肉鱼肉剁碎成绒,一并拿嫩豆腐皮裹了,切成一寸来长的小段再放进油锅炸,好几层味道叠在一起,更好吃些。”
  众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去看正中的小盘,果然里头豆腐皮段炸得焦黄酥脆,在盘中摆成连环如意的形状,里头透着微红虾肉同玉白鱼茸剁成的肉馅,旁边还衬着鲜红萝卜丝与翠绿的芫荽丝,正巧与盘上蔓草缠枝莲纹连作一体。
  席上便有人笑道:“嗳呦,这可怎么好让人下筷子,好看得像画的一样。”
  “小秋这姑娘,手也灵心也巧,”方氏笑弯了眼睛,给众人都布了菜,又跟秦小爷道:“这菜还是听说秦家侄子从小在兰江长大特意做的,快尝尝合不合口。”
  众人这才纷纷动筷,都赞虾段炸得甚好,外皮焦酥干脆,里头鱼虾绒捶打得十分细腻,脆嫩两样口感融合在一起,再配上些萝卜芫荽,十分爽口,哪一样都不过一分,也不少一分。
  再看其他几样,也不逊色。猪肚在水里汆过,正挑着熟得恰恰好的时候倒出,切作肚丝,松菌泡水焯水,等到出锅时既不显得太过软烂,而失去了松菌本来的韧劲,又不能带着生味,倒上酱油和醋直接生拌,吃到嘴里的时候肚丝柔韧里头还有微微爽脆,松菌增其清香,陈醋丰富了微酸的口感,夏日里头配酒吃,最是惬意。
  青菜炒杂果仿佛让人窥到秋天丰收的盛况,青菜本身便是一样菜蔬,再配上白果的鲜脆,笋片的清香,冬菇的厚重,姜汁的辛辣,酒的醇厚,芝麻油的特有的香气,是一份又能养人又有各重风味的素食。三友萝卜三色俱全,同松菌猪肚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下酒菜。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连着文思豆腐羹如岚烟如云雾,百果糕十来种果子颜色鲜亮,甜而不腻,连盛在碗里的米饭都有荷香水气,这一顿饭吃的,真是舒服极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来,跟着秦小爷一同过来的小厮眼里头,也少了许多轻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从旁人态度上也能觉出,自己这宴席摆出了十分的体面,胸背愈发挺得笔直,每上一道便招呼着秦小爷尝一尝,旁边的小厮因此片刻不得闲,常得遵着方氏的话,给秦小爷这边夹一筷子,那边舀一勺子。
  秦小爷开始时还想要去接,后来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头,目光便跟对面的池小秋碰到一处。
  池小秋却不放过他,偏大大方方唤了他问道:“听说秦大爷家乡兰江,这几道菜我也是新学,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爷避着她咄咄逼人的势气,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边瞧着,越发觉得这姑爷知礼懂礼,心下里更加满意,连送秦小爷出门的时候也十分关心,远远瞧着,已经是有丈母娘的偏爱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头呆呆坐了半日,雇来的伙计忙着收拾东西,小齐哥悄悄问她:“东家,咱们怕不是认错人了?那个秦小爷,看着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说到半截,便听池小秋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忙住嘴,转头时便听着惠姐过来,脸上尤带着一朵红云,比平时多了几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经道了个万福:“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还说,要好好谢你。”
  池小秋瞧着她这样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头更沉了些。
  “好囡囡,这多出的钱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帮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头用的着大娘的地方,只管来家里说!”方氏跟在后头,正看着池小秋推脱,忙紧赶两步,把手里头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连你阿婆也要生气了!”
  池小秋心一横,拉着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边坐下,这里地方清净,四下无人,也不怕别人听见。
  “大娘,阿婆,这门亲事,最好能再让周大伯往县里头亲去打听打听,再定不迟。”
  她这话说得十分郑重,饶是面庞稚嫩,也不由让方氏几个心里一个咯噔,再看惠姐,脸早已白了。
  “小秋,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以前熟惯这户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兴,这门亲事却是她娘家亲戚牵来的线,并不像那寻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为了钱财硬要撮合伤天害理的姻缘。
  池小秋摇头道:“我没去过县里,并不认识什么秦家,可今天这位秦小爷,我却是见过的。”
  她便将几月前云桥上,那人拿着馒头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说了:“我这云桥食铺开了一年多,从没见过这样想破了脑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独我记得,连小齐哥也记得清楚。”
  方氏的手紧紧掐着桌子,脑子里乱成一片,问着池小秋的声音格外气弱,近乎带着些恳求的希冀:“已经…隔了几个月,会不会…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样的希冀太过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
  她想起韩玉娘前头和她说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这许亲原没这么多讲究,有些闲钱的打个镀银对牌,便是许了,没钱的点个头也就罢了。许亲宴费得功夫多,烧得钱也多,为的便是正儿八经给两家里头摆席,便是还没过小茶礼,没下聘,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到这会再反悔,要让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结果没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却变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锁。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样,若是她,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没过门,便是过了门,便有不妥,还能忍着不成。
  她便直截了当地说:“今天这菜,我动了手脚,为的就是要试一试这个秦小爷。”
  而秦小爷,一关都没过!
  “动了手脚?”方氏这回真的是吓怔了,失声道:“小秋,这宴是我们摆下的,你可不能害我们!”
 
 
第87章 紫苏炒螺狮
  “大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池小秋也有些恼怒:“我只是将这菜的做法变了变, 许亲宴是在我池家食铺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对!
  炸虾段是兰江最常见的吃食, 讲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与虾肉锤成的绒, 若是家贫,就拿虾皮也能借个鲜味, 但有一样是不能少的,便是猪瞟, 这道吃食借的便是虾肉的鲜和猪瞟的香, 少了一样,都不算炸虾段。
  青菜烧杂果里头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对,松菌拌肚丝没放芥末, 味道几乎变了个个儿, 至于三友萝卜,压根和兰江镇八竿子打不着。
  她这般一说, 方氏倒从心里落下一口气:“原是为这个, 许是人家打小没在外头吃过,便是吃了谁还能记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补了一句:“秦小爷身边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样子。每回他夹菜回去,秦小爷都端了碗上来迎,后头见你们没看见,那小哥还瞪了秦小爷一眼, 我站在旁边正好就看着了。”
  她这头落了话音,却没人再说话, 周家几个妇人对着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红, 声音里头带了委屈的调子:“娘——”
  “好了,咱们回去!让你爹上县里头,问问去!”周阿婆年纪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刚要张嘴,就让她截了回去。
  “我晓得,定不往别地说。”
  周阿婆一顿脚,拉了儿媳孙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着风拂起紫藤叶,有些闷闷地。
  还有四五天,钟应忱便能回来了。
  池小秋压住了自己的探问心思,只见着周家这两日都紧闭着门,也不去打听。自己掂了柳枝笼子,比捕鱼的编得还要密实些,专往水深的地方去,寻着河壁去摸螺蛳。
  柳安镇多水多河,这时节正是螺蛳冒头的时候,河旁边随便搂上一把,就能搂出一篓子满满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头才能养出来的青蛳。
  青蛳通体青黑,颜色乌沉,又细又长,池小秋从曲湖旁寻了一脉清溪,顺着往上游处走,只要见着越走越偏,就知道这水里头养出来的螺蛳干净。
  青蛳难捞,池小秋在浅水里头摸了半天,才摸上来浅浅一层,但是这儿的青蛳一个个个头极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费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来,往四处看了看,记下这个地方。
  一般的螺狮能放回水里养着,青蛳娇贵,池小秋怕养不活,等不到钟应忱回来的时候,不如到时再捞。
  薛师傅对池小秋弄回来的这兜青蛳十分满意,他专门备了个阴凉罐子,小心将螺狮放进去,又滴上几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养上一天,换上两回水,吃着便再没泥了,”正好瞅见池小秋滴滴答答还湿着的裤脚,顿了下才问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点头,低头避过薛师傅的问询,自己却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来吃螺蛳的?又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师傅问这一句,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会儿,只觉自己最近总有些奇怪的心思,是过去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搁了几天,不是已经递了信回来?你又愁个什么!”
  “谁想他来?”池小秋让说中了心思,不由羞恼哼了一声,才说出声来,自己又觉得这份遮掩无从说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气壮道:“我与他算是三四年的过命交情,便多念上几分又怎的了!”
  还是在前天梦里头,模模糊糊听见钟应忱回来家,两人仍旧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一个说四月里头新上的枸杞头最好拌着配酒,一个说四月里头最衬酒的是辣炒螺狮。
  两个不能多吃酒的人偏为了下酒菜拌嘴,一个说螺狮若是沙吐不干净就能吃进去一嘴泥,一个道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狮炒到这个份上,能有什么手艺,吵来吵去,蓦然听见钟应忱道:“青蛳不一样。”
  等到梦醒,恰好小齐哥送了钟应忱的信来,池小秋一展开,就看见最后一句写着:“勿念,立归”,耳边忽然响起床前钟应忱说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样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皱皱巴巴,到底没扔。
  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些天,这会池小秋终于想通了它的含义。
  过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豁然开朗的池小秋顿时将心中的别扭一扫而空,高高兴兴等着青蛳吐干净了泥沙,一个个捞起来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笼子里,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来任何一个都看不见半点泥沙青苔,就算是把这些青蛳都洗干净了。
  下油,葱蒜煸出香味,整盘青蛳哗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着锅,每一下都能让锅里的青蛳均匀倒个个儿,糖增鲜,紫苏去寒,只等螺肉稍一变色,就立刻起锅,手一滑,就将青蛳在盘里堆出个好看的形状。
  枸杞头这会正嫩,只消在开水里稍稍一烫,加些盐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着鸡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韩玉娘来吃。
  青蛳不仅费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轻松,只轻轻一吸,就能将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几口凉拌枸杞头,好似在过神仙日子。
  韩玉娘就只能对着整碗炒青蛳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这东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给她备了小木签,只用挑了青蛳上头的盖,戳着螺肉一旋,弹牙鲜嫩的青蛳螺肉就入了口,若连着汤汁一起吸吮,更是汤醇肉紧。
  小院里头几人吃的正惬意,忽听见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哗啦当啷哐哐当当好一顿热闹,还带着方氏的尖叫声:“你个老虔婆!就为了几件衣裳,你连你亲侄孙女都卖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呜呜作声,还连着惠姐同麟哥儿的哭声,门口立即喧闹起来。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亏,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门口早围着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邻家使劲敲门问:“周婶子,可有要帮忙的?”
  池小秋眼见着外头敲门的人越来越急,里头的撕打声愈演愈烈,门偏从里头插上了,摇来摇去也只露出一条缝,正能看见一条腿往地上的脑袋狠狠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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