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站了三四人,一个个都喜团团的,手里有牵着包袱拿着箱笼的,还有个冷脸先生,胡子一翘一翘,有些生气的模样。
韩玉娘将池小秋按在杌子上,那头婆子便开了箱笼,翻出个镜匣来,铜镜磨得精细,照见人影也异常清晰。
池小秋不安,一躲忙站起来:“二姨,这是要作甚?”
婆子忙道个万福:“小娘子莫慌,老身是来修面的,做这行当十几年的老人,必不会疼。”
“你便好生坐上一会,也渐大了,我请了人来给你画个像。”
池小秋别不过韩玉娘,只能坐下,看镜子里头的人涂上面脂,唇上擦了口脂,眉毛描得更深一层,头发卸下来重又打成辫子,一层一层盘上来。
是从未有过的盛装。
韩玉娘在一旁看得也渐渐呆了,这样清雅的装束,池小秋从未动心思穿过,这会儿打扮来一看,竟同她记忆中少年时光渐渐重合。
像极了十六岁时出嫁就再难见一面的姐姐。
池小秋从镜中看见韩玉娘擦泪,便安慰她:“我不起来,就坐在这里让先生画便是了。”
修面的婆子果真不是吹嘘,她那小小包袱浅浅箱笼里面盛满了各色瓷瓶。虽都不晓得名字,但连擦在脸上的香粉也并不似别家,白的像刷层墙。抹得匀了,越发显得池小秋脸光洁如月,珠光朦朦。
韩玉娘才刚点头要赞,就见池小秋手一挥一动,又没了姑娘样子。
画像的先生脾气虽不大好,手上功夫却不浅。池小秋坐得一会儿腿就酸了,心里又惦记着还没杀好的鱼,没下锅的菜,不自觉就想动一动。
不必韩玉娘说话,那先生就让池小秋不敢再挪身子。
“你要总是这般,老夫一笔画错,就劳动你再坐上一天了。”
眼见韩玉娘待自己苛刻,给修面婆子花匠先生五六分银子,却不见心疼。只是展了小像,对着池小秋来回看上两日,便又是下意识的和气笑模样。
池小秋莫名其妙惹来这一场画像之灾,好容易熬到现在,见韩玉娘不再管她,忙溜进屋洗脸换衣,重又到厨下忙活。
池小秋听说,新嫁娘从前一日在娘家时起,便尽量不进水米,以免一路上坐轿拜堂入房有些别的难处,惹人笑话。
一天没饭吃,还要让人翻来覆去折腾,池小秋只要想想,就替宋少奶奶委屈。
这饱肚的饭食最是要得!
池小秋看看时间,顿觉紧张。那头从揉得光油油面团上揪出剂子,摊到最薄,抹上一层盐,将多余的扫出来,再涂油撒多多的葱花,一层一层叠好,切成段,直接上锅蒸一炷香功夫。
这就是池小秋平时最喜欢的小油饼,比现煎出来的要少费油,可是出锅后,饼皮一层层的,油盐皆备,更有里面一层葱花,自带清香。
早就锤得好肉馅,裹了皮子捏成两边尖翘中间凹的元宝模样,也不入锅煮,就现在平底大锅上刷油,将生饺子往上一放,等它滋滋作响,煎到金黄时候,翻个个儿,继续煎熟。
这样的生煎肉饺吃得就是外面一层嘎嘣脆的皮儿,咬进嘴里时,汁水四溅。除了这样,再想让味道更上一层,就要看里面的肉馅锤得如何,要嫩而无筋,才算上乘。
前些日子就开始糟的鸭蛋,是用生蟹黄陈年老糟一起腌出来的,和五月里吃的不一样,这蛋七日出瓮时已经软成一摊,只能拿木匣盛着,若再多等上一些时候,就变成了四方方的鸭蛋。
池小秋将各色小食摆好,刚放进暖篮中,外面已有人急扣门。
宋家小厮过来寻池小秋时,也不知得了多少赏钱,喜不自胜,一看就知道是“成亲人家”来的。
池小秋再三叮咛:“路上不要揭开袱皮,凉了里面的饺子别用水蒸,往锅里按着煎一道就成。”
那饺子若让水气重新滚上一回,皮变软烂,那可真是难吃。
池小秋立在门口,一直遥遥看宋家小厮出了巷子,才回过身来。
等了一年,宋小公子这会心愿得遂,大约是欢喜到极致了。
想起宋公子说起妻子时闪闪发亮的眼睛,池小秋头一次觉得,成亲,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第115章 被人操心 …
对门清平酒肆, 生意竟真如枯木逢春,渐渐好了。
他家使了些歪道,竟真能陷进几个手上撒钱的,来往不正经人家多了, 渐渐露出些明显行迹, 不独池小秋门面上,连附近邻舍都坐不住了。
往池小秋此处来的女眷也不少,都是做营生的门户,若再带上年幼儿女,撞上些事情,更是不妥当。
有人在池小秋眼前抱怨两回:“你们也合该管管, 我还要跟亲戚都推你家食铺——这可怎么敢?要真有个小子让拉了去, 软话一哄, 家私拜个精光,连我都是个恶人了!”
又觑池小秋两眼:“不独旁人家,就说说东家你, 也该避忌着些。”
像这样事体,开在门首多有不当, 可要说报官, 却又好似没个由头。
池小秋正思索之际,已有人送上门来。
云桥旁前后两条街上各铺子——卖杂货的,南北货的,绣样成衣的,专样食店的, 由个有名望的牵了头,都在沈三郎丝货铺里聚了头。
除了清平酒肆左右的,就数做胭脂水粉,丝线绣片的最是委屈,争着告状。
“自那家招揽了些妖妖娆娆的妖精,哪里还有人敢往我家来挑口脂,绕着绕着便少了五成客!”
“可不是,说好来取的成衣,一进街便见这样光景,直羞得人甩手走了!”
还有些气恨恨的,却是自家有夫有子让勾去几回,有豁出钱的,有迷上色的,早便忍不下去。
这回他家算是撞着了众怒,沈老是这街上绵延两三代的老店家,便让各家各户往诉状上都签字的签字,按手印的按手印,往酒楼行会里,狠狠告了他一状!
不上半天,便有人过来要收他家牌子,那东家本正在得意处,哪里肯依,争嚷两句,行会的人一时怒起,原来要收便成了砸。
砸得彻底,招牌歪了一半,中间赫然一条折缝,将平这字劈开裂作两半。里面酒桌凳子撅折了腿脚,变成一堆废柴,扔出门去,满地乱七八糟。
最后,来人便站在满地狼藉跟前狠狠朝那东家唾上一口:“原先的老东家辛劳多少年,挣下的好名声,便让你败个精光!不肖子孙,没天理的孽障!”
那少东家茫然坐在门前半日,哭了一会儿,等再检视四周,却见众伙计都作鸟兽散,竟没落下一个,只能收拾了还存剩的东西,凄凄走了。
又过得两天,有人低价买了铺子,再挂上招牌,却是纸墨坊。
这家价钱放得不高,但里头纸张甚是齐全,玉版纸,梅花笺,洒金蜡笺,澄心堂纸,兔毫狼毫选得毛色也好,因此不过开了几日,客带着客,就已然十分兴旺。
这头倒高兴了小齐哥,北桥有许多学子都过来选纸墨,往桥边逛一逛,等到正午该吃饭时节,举目望望,多半就上了池家食铺的台阶。
他成日家喜滋滋的,悄向惠姐道:“再等两三月,除了给你家的茶礼,还多的银子,便给你打对金钗子。”
他说这话没避着旁人,有两个听了一耳朵的便起哄:“咱们可得改口了。”
惠姐暗啐他一口,羞得躲进厨下来,却又撞上池小秋的打趣:“难道只他有人不成,到你过门子的时候,我给你添箱,再打一对儿!”
这还是她刚从宋家听来的“礼节”。
她只顾在这里操心别人家事,却不知后院起火,自己还被人操着心。
韩玉娘前前后后寻了好几个拉纤保媒的婆子,可推的人比何娘子差得远了。事关池小秋终身,韩玉娘难得硬气戳破了一两回,就让人连消带打,说出她一番不是。
韩玉娘比对几回,还是又找回了何娘子。
“你说的那几个,可还留着么?”
何娘子见她回心转意,脸上笑得如绽开的石榴,合不拢嘴,只道:“你家小秋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没开全,如何舍得去给不靠谱的人。妹子,你过来找我,算是找对了。”
她将前些时候给韩玉娘挑出的几人都拿出来:“你若定了,我便上门挨个送信过去,探探口风。”
韩玉娘不敢马虎,一张张翻过去,见里面便有之前那个“绝好的后生”,疑道:“他家既这般好,怎么能由着我们这样人家说是便是,说好便好?”
实是惠姐当时婚事闹出的风波让她绷紧了神经。
何娘子哼着笑出声来:“哪里是由着你挑!婚姻是看两相和合,要一般的人家呢,多是男家赶着女家,可像这一个,我也没这么大本事,不过是传个口风,看人家合不合意了。”
她这话说的实在,韩玉娘一颗心才安稳在肚里头呆上片刻。
正要展了年帖给她,就让何娘子嫌弃了:“也得换个好看些的画来,你便略打扮打扮她,着人重画张来,也不可惜了好人才。”
这才有韩玉娘给池小秋着意打扮这一出,等将那先生一副小像拿到何娘子跟前,才瞧一眼她便舒心笑道:“这才是闺女家该有的模样,瞧着水灵灵一双大眼,谁见了不多看上两回?”
要说何娘子这会儿这样上心,全为了若能成一门亲事,除了特定的谢媒礼,从下定给茶礼,一直到婚宴,她都能封个上上分的赏钱。若有两边都合意的夫妻,等到孩儿洗盆时,都要请了媒人上门。
真遇到了大方且富贵人家,扫扫地砖便够她吃上一辈子的,光赏钱就能抵上十家的谢媒礼。
不为了这份钱,她缘何每天奔波,凡中桥这边能登上门的人家,都拿布子记得清楚,谁家有女,谁家有男,性情如何,八字大概,几时要许字,几时要配人,谁家订的幼时亲,谁家中途丧了亲。
她想起自己这一路艰辛,不由叹了口气。
罢呦,谁让她不是正经出身的官媒,不消出门便自有帖子送上,高门大户都要道一声请,她只得在中桥普通人家打转,辛苦十来年才算拼出些名声。
何娘子想起那后生家亲戚所言,一把火燎得她心气旺,去递年帖的路上都满脸喜色。
加上小秋,为这家小哥亲事,她已将中桥南桥一带凡动心思愿递帖来看的人家,都集齐了。
若能做成这一桩生意,以后北桥便算是打了一个缺口。
那里的人家能做成一笔,那---
何娘子禁不住笑出声,仿佛见银子绕着她满天飞,便是不愿接也硬要往怀里撞。
“便这些?”
给她搭这条线的是这家舅老爷,虽说是个表的,到底是亲戚,曾亲口道,这家子不问家世,只看人材。
何娘子从里面挑出的,都是这两年要许嫁的人家里出挑的女儿,断不是拿来糊弄人——不然砸了自己招牌,为的是什么?
她本以为殚精竭虑滤出一遍,已算是多了,却不想这舅老爷仍是不满意。
她只得小心回道:“这里头,都是个顶个的脾气性情模样都不差的年轻小娘子,再要多时,也没这些好了。”
这位舅老爷随意翻上一遍,便懒洋洋往旁边一掷道:“我明日先送过去,你那要有好的,便再送过来。”
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何娘子心里有些打鼓,但一见这舅老爷微微翘起的脚上,连鞋缘都织着金线,想来家世不俗,便也打消疑虑。
她一路出门去,又激动又兴奋,如同做了一个大赌注,要真是赌得赢了——
只一想,她便惊喜欲狂,道本窄,狭路相逢,她只顾想自家事,左右让了两回,就是让不过去。
抬头一看,却遇上了个冤家。
她恼道:“你人老皮皱眼睛瞎,腿脚不伶俐不会走路怎的?!”
陈娘子打量她一番,又看看她后面门首,便笑了:“ 我说你最近忙纷纷的是作甚,想是住这家的鲁舅爷又给你送了什么巧宗?”
何娘子一震,生恐让她抢了头去,便也不再多掰扯,纳头便要寻个空挤走了事。
刚走得两步,陈娘子却扯着亮堂笑声道:“咱们也是同行当,好意劝你,那鲁舅爷知晓的都唤他作白话舅爷,满嘴里顶不着调,整日只说给他外甥寻娘子,你还是莫信他。”
何娘子有心要走,脚就自个顿下来,回身有些作疑。
“ 你怎的知道?”
陈娘子脸上现出些高傲,一边捋着自己袖边,一边道:“我自做这北街的营生,与你不同,如何不知?”
她迎头给何娘子泼了一盆冷水:“我只说一件事与你,他姓鲁,外甥姓桑,还不是亲的,一表三千里,更别说外家怎管得甥家事。那桑家在北桥也是个高门大户,不说田地店铺,只说家里独一个公子,二十岁上就中得举,要他个破落户来帮着说亲?”
她摇摇去了,嘴里还道:“既是哪里的人就回哪里去,别赶着个不清不白的事,就苍蝇钻了臭鸡蛋,盯上门来了!”
何娘子心里一盆热炭让她浇得冷透,只蒙一层白灰,她算是费了两月上的功夫寻人,全然打了水漂。
本是不死心,她再往街上去一回,另使了钱使劲问了一回,才真正灰心。
得,踏破铁鞋,心力全扑空了!
第116章 鸡蛋卷子 …
若这么容易就坠了心志, 那便不是何娘子了。
她回家忖度半日,决定痛定思痛,已经废掉的时辰就不再去痛悔了。不如挨个抽出有望结亲的,再能挽回桑三瓜两枣, 能挣些嚼用便多挣些。
何娘子翻了一遍手头现有的年帖, 把先前还看得上的找回来,捏着便登了池家院门。
韩玉娘菩萨心肠,最是吃软不吃硬,何娘子先滴上两滴泪,拿着软话悔话再三道歉,逼得韩玉娘慌张不已, 反过来安慰她。
“这回却是我打了眼, 妹子放心, 小娘子的事我必放在心上,这还有些清白人家,都正是好青春, 你若看中了,我拼命与你说去。”
好容易过渡到这一步, 她才顺心顺意拿出年帖, 使意想让韩玉娘再挑一回,又有一家登上了门。
两虎相争,必有一瞪,两人对视虎视眈眈。但一家还在诱着寻食,一家已经寻到了野物, 已分胜负。
新上门的婆子来去风似的,将何娘子挤掇出去,道现有人看中了池小秋,只待韩玉娘一点头,那家便现送了茶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