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罗山消息接得更快,他攒着眉头问了一遍,只听探问的小厮小心翼翼道:“巡检衙门那边并没什么口风,八成是得罪了什么人,底下公人借此难为。”
还从没见大爷对何事这样上心, 他便多问了一句:“小的跟巡检屠相公说上一声…”
桑罗山斜倚在官帽椅上,手上拨弄着从桑夫人那里讨来的斗草签,停了片刻,微微冷笑道:“不必。”
小鬼难缠,便再等她吃上几回苦头。
他等着池小秋上门来求!
这边厢,惠姐方在店里歇了两日,刚能装着没事人样回家,刚开门便见插着大红通草花的安婆站在院中,正与她娘说些什么。
离得近了才略听清:“北桥的李公子,也是富户人家养出来的。你家女儿嫁了偏房,另有院子住,不似乡下柴门大的小的聚作一起,哪有不生口舌的?这般又清净又体面,裹的是苏州城的新绸缎,吃的是柳江里出的新鱼虾,还能提挈一番娘家里,再养下两个小的…”
她正自对着方氏喷唾沫,旁边一个方木盒里盖子横在一边,里面黄澄澄四对鸾凤金钗就敞在日头下,她忖着没人能拒掉这些晃人眼的物事,自顾说得起劲。
不妨脑后忽然生风,顶头挨了一棍,敲得她眼前发黑,转了两圈才能立得住,定睛一看,方氏正拦着个清秀姑娘,要把她手里的拦门杠夺下来。
“老不死!杀千刀的!咒你出门撞了黑煞鬼,到老不得入棺材!”
惠姐挣不过自家娘,只得将杠子撂开在一旁,左手一叉腰,右手戳着她鼻子,就开始骂起来。
方氏吸取了上次经验,知晓能一脚踹烂木门的池小秋不在家,便将门关得结实,推惠姐道:“小声些!把人都一伙伙闹过来,你能有什么好?”
安婆子一摸脑门,早鼓起个大青包,又听方氏并不呵斥闺女,反倒淡淡道:“好意便领了,我家只这么一个女孩儿,养得性子娇——方才你老也看见了,见人便打,可不敢拿来去祸害李家公子。”
安婆又气又痛,索性将箱子啪嗒狠命一合,抄起来气愤愤道:“老婆子活了一世,确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我也劝上一句,李家在柳安根基深着哩,若答应时大家都好,若不答应,只怕铺子也难开。”
惠姐一蒙,想到店里那一场混乱,晃了两下,心慌追问:“什么意思?”
安婆慢条斯理整了歪的花,拎起箱子,怪声怪气道:“一次不过是提个醒,第二次就未必这么好过了。”
也不等她娘两个说话,就自顾出了门,关门声亮堂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惠姐无助看向方氏,话音里多了哭腔:“娘——”
娘俩对坐一夜,第二日过来找池小秋,才说了两句话,就让池小秋按下来了。
她还有空专给方氏备上新沏出的安神茶,混不在意:“来便来,早便等着了。”
方氏还要说话,外头一声巨响,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乌泱泱三四人,肩上背着弓囊,手里提着未出鞘的刀,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一亮牌子:“有人道你们店里买了私盐,再来查一遍。”
小齐哥怒极,便尽力堆出笑话语也十分生硬:“几位爷前几日不是已查过了?”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你前几日饱了,今天便不吃饭了?”
池小秋方出门去,就遭了一问:“你便是这店里的东家?”
“正是。”池小秋平心静气打量了一番这几人,问的话让他们几个一惊。
“谁告我们店里用了私盐,几位爷不妨说个清楚。现管着云桥这一片的安大爷并没告诉我,我昨儿往你们那里去时,也没听见屠相公说这事。上门查看是要的,总要拿个牌票,小店才好让进。”
她不慌不忙,看那几人住了脚,面色惊异互看两回,又提醒道:“几位爷还是快些出票,过会儿叶行的秦司事还请了哪位大老爷来吃酒,早吩咐我清了人,若怠慢了我可当不起。”
两下里正对峙着,秦司事正信步进来,见店里纷纷乱乱,面有不悦:“怎么,现如今连菜还没备么!”
若是旁的富户,不招惹倒也罢了,秦司事这两年却和县丞老爷府中有许多牵系,他们下位者还是知晓些连连粘粘,这会悔之不迭。
当头一个忙笑道:“想必是误会,秦老爷自在吃酒,咱们先往云桥上巡上两遭。”
池小秋只是大着脸往秦府送上一道信,本指望挂着他名头卖上两回就罢了,不想竟亲自来了。
秦司事只点头笑道:“钟小子临行前,专去敝府一次,千托万托,这回过来,难道连酒也讨不得一杯么?”
秦司事自己坐下:“前几日,你送来的蟹肉圆子倒不错,可还有么?”
池小秋虽不大上秦府门,却知道当初她能顺利出狱,秦司事出力甚多,每过四季到年节,总要备上几样新鲜菜色送上门去。池小秋原看秦司事粗咧咧,却不想也能记得住哪样菜哪时送的。
只是蟹肉性寒,吃多了于肠胃有碍,池小秋便笑道:“眼见过节,不妨换个别的。”
粉葛原本开得是紫红妖艳的花,一串一串,可底下生的根却是灰扑扑的。削皮切块,跟红豆放一块同煮,直熬到滚烂,红豆拿勺子轻轻一压,就能成沙的地步。
鲫鱼要选小个的,在油里下少油,两面都一点点煸,直到鱼皮微黄,有了一点焦脆的味道,就能放进锅里同红豆粉葛会和了。
池小秋蹲在灶前一边调着火,一边看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闻着鲜美鱼汤,就是个十足的好日子。
这灶里烧着汤,池小秋就顺手用另外一个大灶给秦司事做出几道清淡软烂的小菜。
她方端出菜来,便是一愣。
只做了三菜一汤,分量不多,坐在桌边的食客却多了一个。
桑罗山竟也赶在这个时候进店了。
池小秋奇怪:“桑相公没瞧见外面挂出的牌子?”
店家有事,暂闭门一日,斗大的字挂在明面,竟没看见?
桑罗山避而不谈,只上下看她一遍:“听说巡检司有人来为难?”
便是没见过几次面,池小秋听他还惦记店里烦难,也多了些暖心,便是桑罗山过来再吃她一盘菜,也没什么。
她脸色霁然:“早已走了。”
秦司事看看他两个,正好粉葛红豆鲫鱼汤端出来,他打断桑罗山道:“这是什么汤?隔着屋子也闻见香味了。”
池小秋立时就让转移了心神,她把手上盘盏放下,给秦司事盛出一碗:“要是在往南边走,江里能捕上一种鲮鱼,肉比这个还细还嫩。”
粉葛吃着沙甜,红豆也煮得稀烂,两样甜都透到了鱼汤里,给鱼肉也添了一份滋味。
桑罗山冷眼看他们两个你笑我说,似乎十分熟稔,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他在家忍耐了不曾出手,却时刻让人到店里打探,直到听说了今天这场风波,终于坐不住,带人匆匆赶来。
可池小秋——似乎不必他帮些什么,云淡风轻笑谈自若,比他还要轻松。
池小秋见他一直坐着,脸色不大好,便也给他添上一碗,终于想着了其中关窍:“桑相公怎么知道这事?”
桑罗山却不过脸面,胡乱应道:“本是过来给你送样东西,碰巧见的。”
池小秋好奇:“什么?”
桑罗山一时哑然,迎着她从期待到疑惑的目光,再到后头,竟掺杂了些警惕。
她又问了一遍:“你怎知有人过来砸店的?”
在柳安马头河边桥头耍上两三年,池小秋也经了许多事情,再不像在家时那样白纸一张纯然相信任何人。
人心能有多好,就有多坏。
桑罗山待她,太好了些,好得便不由让人起疑。
逼出一脸门汗,桑罗山硬生生想了个物件出来:“是个水晶盘。”
旁边小厮半张了嘴:大爷,这样东西我没拿啊!
桑罗山站起来,转了个身,一边维持住自己清若松风的仪态,一面狠狠朝着小厮使眼色。
快回去拿,回去拿啊!
池小秋这会添了疑心,便摇头道:“这样贵重东西,我用不惯,还是在你府上更伏手。”
“此物并非水晶制成,出自西北盐池,色晶莹,如水晶出匣,故名水晶盘,若是将肉菜盛在其上,稍拌便有咸味。”
他如同背书般,将这通集背得干净,可迟迟拿不出东西来,池小秋疑心扎根,越长越盛。
送走了秦司事,也没看见水晶盘,池小秋拿些话将桑罗山支走,回头跟小齐哥说话时,十分严肃。
“以后这个桑公子过来,让个人跟着,别让他往厨下去。”
“这是怎的?”
“他怕是有别的心思。”池小秋长出一口气:“ 想必是看中了咱家的菜谱。”
果然,人在一个地方精明了,另一个地方就更迟钝几分,小齐哥暗示道:“桑相公若过来时,东家只不露面便罢了。”
池小秋听出了他话里意思,思量片刻,大惊。
“难道他看中了咱们的招牌?”
“…”
小齐哥也叹出一口气。
钟东家,我也只能帮你到此处了。
第114章 生煎饺子 …
这桩事是谁做下的, 不过几日就有了分晓。
池小秋早上还未开门,刚给灶王爷上了一支香,拜得十分虔诚,鲜果子供上去, 还跟他好生求了一顿。
“你老人家既能保佑我这店里生意兴旺, 还求再多费费心,府城里有个书生,旁人有唤钟哥有唤忱哥的,也就这两天上场,还求你老让他抽的题目容易些…”
方说到这里,池小秋忽想起灶王爷不管文曲星君的事, 便改了口:“题目也不必你老费心了, 让他吃穿好些就罢了。”
她将个签子往灶王爷脸上亮一亮, 好教他看个清楚:“若是他平平安安回来,我就做这道菜给你吃,可好?”
心诚到底有用处, 方开了店门,生意未到, 前后有两拨人送了东西过来。
一个是桑府的小厮, 近日来池小秋看他比自家人都眼熟,递过来一个嵌螺钿的卷草纹黑漆盒,打开来是个光彩照人透亮盘子。
池小秋这才想起桑罗山前几日说的“水晶盘”,或许是个比水晶盘还贵重的物件,死命推回去。
小厮赶不上她力大, 一缩头,从池小秋旁边一躲,将个看着便担心人偷的匣子往阶前一放,呲溜同鱼一样滑走了。
池小秋才将那盘子好生收好,等桑罗山来了塞也要塞还给他。另一拨人就抬了两杠大箱子过来了。
池小秋才要拦,为首的一个能做她爷爷的人便噗通跪下了。
趁她还在愣神的功夫,其他几人强行将那两箱东西挤进了门里。
这算什么?强行送礼?
池小秋不禁往灶王爷龛位看了看:她许的愿跟发财暂且无关啊!
听了一会儿,池小秋疑惑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直攒到头顶的怒火。
老者看着该是李府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只道是自家小爷糊涂,才让李家老爷打了个半死。
池小秋打断他的哭诉:“那来找我作甚?”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明了来意,却是李夫人舍不得儿子,想让池小秋出面说上两句,好让李父消气。
李夫人出此下策,实是因为儿子让打得狠了,李父一边打一边怒而斥道:“你有多少底气?还不是父母给的?你怎知别人就没有能通官家声气的?
池小秋气到极致,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扭曲。
“你家老爷这样明事理,也不知哪一世作孽,有这么一个糊涂老婆,混账儿子。便要找,也该去该去的地儿,问问别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开这个口。”
池家食铺点一点,能点出四五个壮汉出来,其中小齐哥尤其恨他家入骨,联手将东西都扔了出去,小齐哥还附带一句响亮的:“呸!呸!滚出去!”
旁边站了一伙人看热闹,老者舍不下脸,只好将那箱笼都抬走了,走到半路,想想池小秋的话,自作聪明转道打听了惠姐家。
“后来呢?”池小秋听得兴致勃勃。
“让我娘给关在门外,连面也没见!”惠姐拍手笑,自觉畅快,两人都笑成一团。
池小秋的日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不去看钟应忱何时回来,日子就好过许多。
十二是个吉日,池小秋惦记着宋公子嘱托的事,前三日敲定了菜单,挨日子挑了菜回来。
她给宋府未过门的少奶奶准备的,都是些容易入口的小菜。
她拎起一只鸡,小心划了道口儿,将豆腐皮摊开,鸡肉锤碎了,和脆松子一起放进皮里,一层层叠好,入锅油炸,切成碎块。
方做出一盘松仁鸡豆腐皮出来,韩玉娘便进厨内拖她出来。
她动作太快,池小秋一面顺着她的力,一面赶快勾手,将那盘豆腐皮放进蒸笼里温着,一面叫:“二姨,我这里头忙着呢!”
“便在忙,也得跟我来一趟。”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让韩玉娘按进房里,本来她打扮两天悄悄收了起来,韩玉娘也不再理会,她只当是逃过一劫,这会儿偏又想了起来,又给她穿得一身上下都是系带宽袖拖泥长裙。
池小秋一边挣一边道:“宋府有人过会儿来拿席面,二姨,换一天,明天再穿!”
韩玉娘早便掐准了她的时间,一边给她整衣服一边耷拉脸:“你若是这会儿好好的,我也只占你半个时辰。若总是这样拧来拧去,说不得还得现出去给你做套衣服。”
韩玉娘平素水一样的性子,可认准了方向,就可着一头往下流。池小秋只能放软了身子,一边伸手手脚,一边跟她重重强调:“若是多过半个时辰,我便自去做饭了!”
韩玉娘按她坐下梳头:“小祖宗儿,你安静些!若真是多了时辰,我自放你出去!”
池小秋只能暗叹口气,等她摆弄好了,又拉着她手出得门来,院中竟比平时拥挤许多。
池小秋看着眼前几人,顿时吃一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