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正经宴上,倒是少见这样吃鱼的。”众人品了品,果然较之平日常吃的,更觉鲜嫩,鱼的鲜味正好从略带些辛辣的佐料中透出来。
  再上来的却是一道荷叶,一张张带着水珠,扎成了上头尖下头圆的包裹样,十分可爱。等打开来,才看见里头是切作了丁的各样的菜蔬。(2)
  果仁瓜丁,有略脆的,也有略绵的,不过略用薄油在里头收一收,又盛在荷叶里头扎紧蒸出来。
  最后上来的几道螃蟹,除了惯常蒸出来的,还有上头浮了一层雪衣糊的芙蓉蟹斗,将里头蟹黄蟹肉都拆了炒出来,同菊花重又摆在一起的菊花螃蟹。
  到得后来,便有人嚷出来:“桑姐姐,你这打哪弄来宝贝,总藏着掖着,也不许旁人看上一眼。”
  有人笑道:“我可不管是什么宝贝,若不让我见上一见,便堵在你府上,不走了。”
  却正有个在徐家花园子吃过那一场尴尬席面的,忽想起来了道;“我知道了!”
  旁人都推她:“你知道什么?快说了来?”
  她这糊涂再也卖不下去,只好道:“原先云桥有个做莲蓬包鱼的,虽是街上的摊铺,做出的菜总有旁人不能及的雅致。不知桑姐姐寻来的这个宝贝,可是姓池?”
  桑夫人哈哈笑,着人唤了池小秋出来。
  “我原想先藏上半日,却不想你这名声大的,藏也藏不住,还不快出门来见上一见呢!”
  她有意给池小秋做脸,又推了她出来道:“也是个有才,名字样样想的好,连这斗草签也能做出来!”
  桑太太自小时便喜文弄字,结交的人自然都满腹诗书,直到听了这斗草签才个个起了惜才之心,都拉着她夸赞。
  池小秋这回真正红了脸。
  夸她做菜倒也罢了,可这名不是她起的,签不是她做的,池小秋不能占了钟应忱东西还要白占他名声,当即摆手。
  “不瞒各位太太,要让我做个菜倒也罢了,念书却只念了两年,这签子,是我一个朋友做出的。”
  她说话这般赤城,虽推了些功劳簿,却得了旁人好感,便有人慢慢问她:“你现下还开着铺子?”
  这般问了一圈,终于有人道:“你那店里可还接别家的席面?”
  忙活了这半日,该来的终于来了!
  池小秋顿时一喜,将店里现有的席面都数了一遍,笑道:“若是有旁的喜欢菜色,也可单独列出来,做出个新席面。”
  她顿了顿,话说得十分自信:“若是旁的,我不敢说嘴,这饭食上头,但有各位想吃的,便没有我做不出的!”
  内眷集会,虽都是长辈,桑罗山也不好近前,便站在山石另一侧一亭之中,风将池小秋一番豪语送入耳中,他竟不自觉一笑。
  便是他自小自负文才,却也不敢这般大喇喇说出这样的话来,旁人回以的笑里,有爱怜,有觉着有趣的,却并没有当真的。
  这便是技艺卓绝的悲哀了。
  她的自信并不为人信,为人解,但他却能解。
  只因这样的心思,他自小便有,但只要稍露一二,便已传出倨傲声名,若是再这样说出来,背后自有人道“寡廉鲜耻”了。
  吃罢了宴,各人又开始聚起来玩旁的,池小秋忙了大半日,终于能歇上片刻。
  身边虽还跟了旁的人,池小秋却不好把自己的衣服给旁人拿,只能拿包袱兜了去,见桑罗山仍旧送她出来,便寻了空隙来谢他。
  “这回的席面,还要谢你与太太荐了我。”
  池小秋心下知道,要不是桑罗山跟桑府夫人开口请了她来,这样私密的席面,桑府太太是万万信不过旁人的。
  从认识桑罗山起,他便时常带了好运气过来,池小秋想了想,以他的性子,怕是也不喜欢与人道声“兄弟”,便祭出了当日应对高溪午的招数。
  “以后你若是来我池家店铺,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只管开口,都算作是请你的!”
  桑罗山却不搭言,倒让池小秋这话落了个空,一时有些尴尬。
  不想过得一会儿,一个丫鬟赶上来,气喘吁吁就要将池小秋手里包袱接过来。
  桑罗山冷冷道:“以后多上些心。”
  池小秋莫名其妙,转头看见丫鬟抖了抖,眼里泛着泪,却还得福上一福,低声应道:“是,大爷。”
  池小秋从不惯让人服侍,自家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忙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力气大,自家拿着便好。”
  桑罗山便知晓,她自小过惯了苦日子,不知怎的,便冲口而出:“这丫头送你了。”
  池小秋一时傻了,往左瞧瞧,傻在当地的还有那丫鬟。
  都要被送人了,她反应更快,噗通跪在地上,声音听得池小秋一个皱眉——好疼!
  “大爷,小莲错了,再不敢了!”
  池小秋也跳得老远:“不用不用,我养不惯养不惯。”
  她心里头琢磨着,这有钱人家,有时看人全然不像人,倒像是盆花草物件。
  她一时不悦,又重重摇了一回头,一字一顿道:“同她没关系,我也不惯养丫鬟。”
  有手有脚的,她为甚要让旁人服侍她?
  桑罗山还不知道,池小秋心里头给他降了一等,便略点了点头,道:“去罢。”
  池小秋还未回头,就见那丫鬟好似让个恶鬼在身后撵着,跑得几块,一眨眼就没影踪了。
  眼见着就出了二门,桑罗山忽又问:“那个送斗草签的,可是你说的忱哥?”
  这他都能知道?
  池小秋意外看他一眼,干脆应道:“是!”
  桑罗山忽觉心里有些闷。
  这有什么难猜,他往店里头去的时候,忙前忙后的正是小齐哥,常在后头忙活的,伙计都唤作“惠姑娘”,前后刨了一圈儿,只剩下一个,自然是少在店中露面的“忱哥儿”了。
  池小秋心思本就有限,哪里能理会桑罗山的弯弯绕绕,出了桑府门,她便扛了个大包袱,先往店里头溜过来。
  不寻个地方换衣服,若是这般回了家,总得有五六天,她这耳根要让韩玉娘念得生了茧子。
  今天店里歇着,跟着池小秋出去做席面此时都放了假,可刚到店门口,池小秋便能听见里头传来笃笃笃笃,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
  还没等她好奇探头看个究竟,就听见里头人“啊”了一声,叫声十分凄惨。
  池小秋吓了一跳,立时就知道,里头必然是惠姐正在练刀工。
  从当日收徒时平白长了一辈的欣喜,到后来近乎绝望的安慰,池小秋只用了短短三个月。
  到得后来,她只安慰上惠姐几句,也不教她多去切菜,也不教她再去掂锅练火候。
  躲着惠姐不教,总比每日里头看她滑锅翻了油,切菜划了手,最后池小秋不禁要发愁她伤势,还得搜肠刮肚想了法子来安慰她要好得多。
  可是惠姐是个同她一样的倔脾气,池小秋让她缠得不行时候,就直接把一筐白菜萝卜与她,爱怎么折腾都随她。
  毕竟,连“虽是做饭不大好,可这绣花上头比我强上几千里”这样的话,池小秋都说出来了。
  不过这次,比她动作更快的是另一个人。
  几乎是在惠姐痛呼声刚起的时候,便有另一个人原是在外间橱柜外头好好的站着,一听见声音便一个箭步冲进去,快得池小秋几乎没看见是谁。
  不过这声音确实常听见的。
  池小秋只听见里面有人急道:“怎么了?又切了手?怎么这般不小心?”
  便知道,既然有了小齐哥,她便不用进去了。
  隔着门,池小秋还能听见小齐哥与她唠唠叨叨:“说了你多少遍,偏犟性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不晓得做饭又能怎样,东家这样的人能寻上几个?”
  惠姐本来爱娇,这会儿也撑不住,眼泪珠儿直往下落,抽抽搭搭道:“小秋说她当日也练了好些时候来着,可再慢,我也练了三个月了,便不信真就练不出来?”
  小齐哥只能哭笑不得,哄她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看东家生来气力比人都大,拿了刀就如同拿了个绣花针,菜切得能穿针,可你这手,虽切不好菜,绣花却是一等一的。”
  他又压低了声音:“不信你看,我这衣裳还是前几日你与我补上的,谁见了不夸你手巧?”
  惠姐好似是不好意思,啐他一口道:“谁给你补的,不要脸!”
  “自然是我千般万般求了惠姑娘的!”
  隔着门,池小秋颇有些目瞪口呆,她眼见着惠姐同小齐哥坐得极近,两人挨在一处,小齐哥低头给惠姐细细吹了一阵手,又给她裹上了布。
  才跟她道:”你以后也莫要再难为自己,再让我看你拿了菜刀,便要说你了!“池小秋这会儿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惠姐往后院去的时候越来越多,儿小齐哥有事没事的时候总是往厨下去,原是这两人这时候便看对了眼。
  她一笑,悄悄撤出脚来,将这点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高空疏云,竹节残苇,雁鸣嘹亮,池小秋无端有些萧瑟寂寥。
  钟应忱已走了三天了。
 
 
第111章 二色蟹圆子 …
  “这是什么?”
  一大早的, 池小秋还未出门,倒是又接了两篓子螃蟹。
  她满心里疑惑,便是再喜欢吃这玩意,每日里不是蟹油蟹粉, 就是剥壳蒸蟹炒蟹, 近十来天也是都吃得厌了。
  “这是我们主子让送与姑娘的。”来人穿着短打,极伶俐的小厮。
  “你们主子?”
  “桑府大爷。”
  就是爱送丫头爱布置园子的那个?往桑府里一趟,池小秋对这家子有了新的认识。
  她摇头推道:“上回菊花宴账已经结清了,还多给了五十两,这螃蟹可不能再收了。 ”
  “大爷说了,这宴办得当真好极了, 我家太太赞了好半日, 且还惦记着里头的蒸鱼蟹粉, 自然是要好好谢谢姑娘。”
  他自说自话,作了个揖,示意旁边两人将担子搁下, 都飞也似的走了,快得连池小秋再出言的机会都没有。
  “…”
  她只能一手一个, 将那两担子螃蟹尽数搬到院子里。
  盛水的大缸倒空, 把前几天还没用完的湖泥都糊到缸底,竹条横三竖四用草绳结成一个扎实的大空架子,把糯谷稻草一根根卡着,直垂到缸底。(1)
  这般养的螃蟹,便是过上好些时候, 都还同刚送来时一样肥嫩。
  池小秋把上面的大盖合上,舒了一口气。
  等她过上十几天,拿立秋的木耳菜地瓜叶清清肚肠,过些喝露水淡酒的日子,再去品这大螃蟹。
  可厨下里的食材一向瞒不了薛一舌,前面那一大堆的螃蟹都让池小秋做成了秃黄油,虽说满满一罐鲜香无比还现放在案板上,能给他炒饭汤面都增些许滋味,可到底这样做法太过粗暴。
  过得了嘴瘾过不了手瘾。
  薛一舌复又揭了盖子,问了同韩玉娘一样的疑问:“这样好的东西,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那个为了两三盆菊花办了一场宴的桑家。”
  两人看池小秋的眼神不同,一个惊疑不定,一个意味深长。
  既是这样的来头,那这些螃蟹更留不得了!
  薛一舌搓搓手,将刚得空咬了稻草的螃蟹都提溜出来,一串上头咬着好几个,晃晃悠悠落进盆里,浑然不知大限已到。
  “难得今年螃蟹吃个够,便教你些新做法!”
  鸡蛋一磕开,两下里一倒,一头蛋清一头蛋黄分得清清楚楚。
  薛一舌将螃蟹肉都挑出来,连蟹脚都一节节拆了,本来肉色晶莹,细致到一丝一缕都分得清楚,分作两边。
  一边滚进蛋清,同豆粉混在一起,一边将蟹肉同蛋黄藕粉搅匀,盐增香,姜水解寒,醋酒去腥,等蟹肉都斩做绒,便能捏做两色蟹肉圆子。(2)
  一样色白如润瓷,一样色黄如木樨,现成吊好的老鸡汤热一热,添些蘑菇青蔬,将将出锅时撒些芫荽,芝麻油不用多,掌着些力道,不能倒,得点。
  薛一舌手腕稍一压,芝麻油落到锅里,就迅速在汤面上散开来,变成朵朵油花——这样就够了,香气太过,就占了其他滋味的空间。
  蟹肉圆子若是斩得够碎,就在细腻外头加了一层滑弹,虽说还是一样的蟹肉,但这样做法却让池小秋尝着了久违的清香。
  果然,这费钱的法子做出来还是更好吃些。
  薛一舌看重做饭食的过程甚于结果,池小秋眼见这些螃蟹没一个能活得过今晚,就全变作了两色蟹肉圆子,偏薛一舌只略尝尝味道,便起身走了。
  池小秋看了看那两小盆的蟹肉圆子,果断兜了往店里头来。俗话怎么说的?吃了不疼费了疼。
  眼下后院里的□□桌宴根本不愁人来或不来,若有要定桌面,若不早上十几天前来,根本就没办法定到。
  虽是生意变得十分火热,可桌席有限,每日里要做的菜还是这些,且厨下还添了两三个帮手,出菜比先前还从容许多。因而,小齐哥来寻她时,池小秋还有些闲工夫。
  “桑府的?”
  池小秋心里一咯噔,看看已经用得七七八八的蟹肉圆子,有点打鼓。
  莫不是已经进了众人肚腹里的螃蟹,实则是他们府上送错了人家,如今赶着来要了?
  要买上这么多来赔,可得再出去近百两!
  池小秋心里头上上下下,各种主意翻着,迎头撞见桑罗山时,才算是定下了。
  再没有一府里头的大爷,自己上门来寻些不要紧物事的!
  “桑公子今儿又是来吃宴的?”
  桑罗山一贯是旁人欠了他许多的冷淡脸色,忽闪出些不自在,顿了顿,才略颔首。
  池小秋已经断定了他的来意,见他孤身一个,往后院满当席面上望了一望,略有些为难。
  虽说如今席间满座也多托赖了桑罗山,可他这突兀而至,也难赶了现成客人,专给他辟出一亭来。
  池小秋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堂前,小齐哥早便与她有了默契,两人一对望,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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