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这里准备考试,池小秋也没闲着,眼见日子一天天临近,先前做下的好多准备,这会儿都派上了用场。
道试比县试府试查得都细,这天白日里还有些暑气,寥寥蒸人,到了晚上若是不添件衣裳,就要一哆嗦。
池小秋便给钟应忱备了件秋衣,绸子不能絮棉,绫锦总是足够厚重,韩玉娘收了料子,连日给他赶了一身出来,池小秋就给他装上一罐一罐的菜。
前些时候入了酱缸的生菜瓜,已经在甜酱里头呆了好些时日,这会让一破缸,原本微绿的瓜肉都泛着微微酱红色。去了上头的甜酱,放进蒸笼里头慢慢蒸软晒干,这样做出的酱瓜能存上整整几月。
去时是整镇里的人一起过去,池小秋不知他路上饭食如何,牛肉条腌了许久,可钟应忱并不爱吃,酱瓜吃得再久,也是样素食。
池小秋生平一次大手笔,从曲湖边上请人送来了两三篓子的大螃蟹,看得韩玉娘心疼:“这么多,哪里能吃得完?便要卖,也买少着些!”
薛师傅慢悠悠:“蒸着吃自是吃不完的,要做蟹黄油只怕还不够。”
接着,韩玉娘便见识到了更让她心疼的吃法。
秋风送爽木樨花开的季节,这样肥的螃蟹一斤要上二三两,池小秋直接拿蒸馒头的大笼屉出来,在灶上摞上两三层,螃蟹腿脚绑得死紧,鼓瞪着眼睛,坐等人将它放进去。
这两三篓子螃蟹连三层的笼屉也没放完,池小秋又让人送了一篓子过来。
直到蒸出的水汽渐渐升腾,灰青壳的螃蟹转成金黄,看着煞是喜人,韩玉娘还在旁边念叨:“若是一顿吃不完,哪里放得起来!”
螃蟹不易搁,池小秋花了钱费了功夫,自然不是要坐等它们废掉。
她同薛师傅坐在一处,两手并用,剪子勺儿诸般都上,一会儿功夫就将一只螃蟹拆得干干净净,白似雪的鲜甜蟹肉拆在一只碗里,黄澄澄的蟹膏蟹黄拆在另一个碗里。
两三人埋头拆了一下午,最后两笼屉的螃蟹,只拆了浅浅一盆的蟹肉蟹黄。
猪板油入锅熬化了,池小秋把整盆的蟹黄尽数下锅,直到油与蟹黄都混在一起,呈现出油汪汪晶莹闪亮的色泽,才撤了柴火转成小火一点点熬。
这般熬到最后,就是整整一罐子的秃黄油。
池小秋摇了摇罐子,拨出来一些,其他都密密封住了。
拍拍手,池小秋站在桌案边,挨个点着数:“酱瓜,十香茄子,豆腐乳,秃黄油…”
便是薛师傅被收买了去的,这回也不由酸酸哼了一声:“你做上这许多,他便是去上半年,也尽够吃了!”
韩玉娘心里一紧,手上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池小秋扯上一锅没盐没油的净水面,拿秃黄油一扮,就是无与伦比的鲜香,池小秋缠上一筷子,吃得慢。
这一年到头,若说活着为了些什么,不就是看三月的荠菜,四月的螺狮,六月的甜瓜,八月的螃蟹。
不期然地,有一个名字也蹦跳进来。
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的钟应忱。
她捏着筷子怔了片刻,转头见韩玉娘也在怔,带着些愁苦意思,便奇怪:“二姨,你吃不惯么?”
韩玉娘正想着事儿,让她这一嗓子喊出来,登时一抖,筷子掉在一旁。
外头有人拍门,小齐哥一路从店里追到家里来,眼睛发亮,好似看着满屋满箱的钱,有些兴奋道:“东家,东家,有人定整桌席面!”
池小秋还挺冷静,经了这两回,凡是说要定“大”席面的,总不是多么愉快的经历。
第一回 ,惠姐让个假小爷打了眼,还送了她好几个月上旁人的指点,同韩玉娘的啰嗦,第二回,虽听了个可心的故事,却也没受着好脸色。
“是哪家?”
“那个破房子相公!”
池小秋原来还问过钟应忱,那个书生明明旁人唤他罗山,为什么诗后头的印却落着破庐。
钟应忱道:“人多有名姓字号,罗山为其名,破庐为其号。”
池小秋似懂非懂:“那你有没有号?”
钟应忱摇头:“我尚未及冠,无字无号,只有一个乳名,是小时我娘起的。”
“疏和?”池小秋还记得。
“是。”钟应忱低声笑:“只你叫得。”
平平常常一句话,池小秋却转了头红了脸。
小齐哥记不住别的,只知道破庐就是破房子,从此后便常听他念叨:“不知那破房子相公什么时候再来!”
大约是他存上许多张澄心堂纸,又整日将那卷诗打理得一尘不染,这份诚心终于感动了天王菩萨。
这两日池小秋忙着家里,往店里的时候就少了,小齐哥每天守在店里,竟真就守来了这个破房子先生。
“敝府里两盆绿云,一盆雪珠红梅尽数开了,此宴是为赏花而开。”
桑破庐言语淡淡,但与钟应忱不同,他举止间总有些不近人的倨傲,教人难以接近。
算算她这小店里,因为桑罗山一首诗受益良多,后面小院足足多了几倍收益,池小秋便待他格外耐心热情。
“要摆上几桌?吃席面的人有谁?平素有什么爱吃的有什么忌口的?”
“两三席足够,多是各府中女眷,便与上回宴席相仿就好。家母嗜蟹,但体弱不可多吃。”
池小秋这便明白了,菜品名字就往那“擒文含毫宴”上来靠,文气一些总是无错。
桑罗山目光渐落于池小秋身上,见她一会儿咬唇,一会儿皱眉,凝神细思的模样,时隔了这么久,灵动鲜活劲儿半分不少。
池小秋发了一会儿呆,等把那跟螃蟹的菜拟了一遍,忽然醒过神来,还现撂着个客人在这里。
见桑罗山已起身立在亭榭中,池小秋忙站起来相送。
桑罗山踱了两步,不往通向外堂的小径,而是往榭边清溪看去。
他不说走,池小秋自然不能赶客。
静了半晌,桑罗山才问:“东家家乡何处?”
这个家乡自然不是指柳安镇云桥边,时隔了这么久,那个名字好像已经模糊了,池小秋顿了一下才道:“风罗黄村。”
“信州风罗?”桑罗山似乎有些惊讶:“去柳安约千里。”
“是啊!”池小秋叹一声:“可走了好久。”
桑罗山不语片刻,不知怎么,本不该问的就直问了出来:“家中还有何人?”
池小秋笑:“一个师傅,一个二姨。”
“高堂何在?” 桑罗山方问出便知晓自己有些唐突,池小秋眨巴一下眼睛,心情顿时不大好。
也不似伤心也不似发怒,倒像是久远的伤疤被人直大喇揭开,猛地一疼,她抽口气,却没说话。
桑罗山也不再问,两人本不大熟,这亭榭里的气氛便有些奇怪。
于是等到他举步往外面走,池小秋略吁口气,待到堂前,他忽然又驻足。
池小秋顺着往上一瞧,上头的诗正提醒她,桑罗山为她店里招进了多少客人。
她寻思了一下,便赞道:“桑相公,你这诗写得着实是好。”
旁边伙计也笑:“东家可是珍重,让咱们每日里都得掸上一遍,别落了灰。”
桑罗山背着手看了这诗片刻,又往池小秋处看了一眼,拱手作别。
“过两三日,还请东家登门,将菜单与家母一看。”
池小秋将他送到门口,后面给那伙计使了半天眼色的小齐哥,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你话怎么这么多!”
伙计委屈道:“不是你与我使眼色的?”
“以后你再跟这个破房子老爷说话,说谁都好,别扯上东家!”
又想赚钱,又得防着桑罗山的小齐哥叹一口气,近不得远不得,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容易!
第108章
下了一场雨,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池小秋拎着包袱,蹑手蹑脚起床的时候, 连每天起早贪黑做衣裳的韩玉娘屋里都还黑着灯。
火折子一闪, 池小秋借着光又数了一遍, 再三确认了没有一个少的,这才偷偷开了门, 往连接两岸的桥上奔去。
北桥陆续已有人往东栅上来,附近两三镇要考学的人都在这里一起聚集, 而后同上府城参加道试。
两边没人起, 只能听见池小秋吧嗒吧嗒落在地上的脚步声,同她急促的呼吸。
离着钟应忱的院子越近,池小秋心越沉。
这会儿旁家别户都还黑灯瞎火蒙头大睡是自然, 钟应忱早该收拾妥当了, 可她早上起时,对面窗子还未亮灯, 已经赶到门口, 里头还是漆黑一片。
钟应忱做事一向妥当,这马上要启程的时, 他万不能做出睡过了头这样的蠢事。
池小秋站在门前,又从缝里望了望,钟应忱常在的那间静悄悄无人。
她站在门口一会儿,冷风一吹, 心里头凉一片。
他再妥当也是不会自家做饭食,到时候旁人有粮他无粮, 旁人有人帮着张罗前后,他只得孤零零一个…
池小秋越想越心酸, 眼睛里头湿起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贪多,非要再多贴上一锅饼子,这才早上起晚了。
她自顾在这里悔之不迭,连门里的动静都未听见,直到鼻子前头的半开。
“既是来了,怎么不进来?”
钟应忱不及打量她,便能觉出池小秋正站在了风口里,忙把她拉到里间,另一手迅速将门闭上。
池小秋眨眨眼,不及感叹这意外之喜,便忙将手上的包袱打开:“这里头是薄饼,我做了两罐子,高兄弟想吃便给他小的一罐。这里头是十香瓜,酱茄子,旁的都罢了,这一罐秃黄油可别给别人,这比你那身衣裳还贵呢!”
钟应忱便盯着她絮絮叨叨,明明时间快要不够了,竟舍不得打断。
“这是柑桔,师傅说与我的方子,最能化痰清水,受凉嗓子不舒服就含上一片。”
池小秋这些天备的东西,薛师傅为了一个新方子,尽数给钟应忱倒个干净,最后还悻悻道:“收个徒弟又能怎么着,便连半个兄弟也不如!”
因此他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没有一样做得容易。
酱瓜酱茄子要从六月里头就开缸造酱,早早备下,秃黄油要使这抠门姑娘手里头许多现银才熬出来这一大罐,至于柑桔,要把乌梅挨个去了核儿,集上半夏桔梗百草煎十几种材料,化了雪水仔细熬煮,再把这在汤水泡了柑桔,一遍遍煮,一点点捻,一回回烘。
钟应忱接了包袱,也不说话,只是看她。
一静下来,他的目光便十分明显,沉默而又炙热,看得池小秋有些脸热。
“听说你接了北桥桑府上的花宴?”
他的问询总像是走个过场,池小秋还没点头,钟应忱便已经将一个签筒递与她。
“桑府太太出身名门,与闺中好友也组过诗社,这场宴说是赏花,实则请的都是有头脸的,若是这次席面设得出彩,往后便算在北桥打出了名声。这样的斗草签,便能在菜色外头,又添上几分趣,你将这里玩法记熟了,交与桑府太太,她必定欢喜。”
这样的花宴一向是各家显露自家体面时候,桑罗山竟说动了桑家夫人,交与池小秋来办,这用心,也未免用得有些大。
可这样的宴席,于池小秋来说,亦是难得。
钟应忱将辛苦做出的斗草签摩挲了片刻,终究还是拿了出来。
池小秋一愣,还未及细看,忽听得外头有车轮碾路声,驴马嘶鸣声,池小秋听见东栅那边开始哐哐哐敲起锣鼓,她忽变了脸色,拉起钟应忱就要往外跑。
“可别误了你时辰!”池小秋急得跺脚。
钟应忱反手拉住她,把手握进掌心,慢慢牵了往外走:“不急,等他都挨个点过去,早过了半个时辰。”
他手上带着一层薄汗,温热有力,略粗糙些的地儿便是拿笔磨出的一层茧子。
池小秋一时有些愣怔,只能蒙着头随他在后面,直到了桥上,钟应忱才松开来。
“晨起霜露重,你回去还够再歇上一觉,四更才睡,五更又闹起来,久了要头疼。”
池小秋见他说完,竟就要背了包袱走,不禁往前赶了两步:“钟哥!”
钟应忱停下回头,池小秋却又不知该说上什么,只能干巴巴道:“你…别忘了…”
“我都记得,”钟应忱与她笑时,眼睛总是弯着,嘴角也弯着,声音低沉又柔和:“酱瓜不可多吃,秃黄油不能不吃,腌牛肉总记得要嚼上两口,上考场要穿最厚的那件,薄饼不要给高兄多分,咳嗽了就含柑桔…”
末了,他才笑道:“我记得可对?”
池小秋心里发堵,只能使劲点上两回头,见他慢慢远了,忽然急急奔上两步,又唤他:“忱哥!”
钟应忱又回头,便听池小秋斩钉截铁与他道:“不管考得怎么样,这顿桂花宴,我应了你就不变!”
你…你只要保重便好。
钟应忱听明白了她话里意思,她是怕他一向心高气傲,为了考试再拼出半条命来。
池小秋眼见他越走越远,便是站在桥上最高处,也只能望见东栅要顺流而下的大船一点帆尖。
这次钟应忱的离去,好似和先前都不一样,不是寻常的空落落,而是无底的空泛,急等着一个人的归来才能填补。
池小秋怕吵醒了旁人,便回来也是捻手捻脚,连关门都屏息凝气,生怕气儿大了,便吹醒了韩玉娘。
可天不遂人愿,她方溜到门前,韩玉娘屋中的门就开得正好,蹙眉问她:“怎么起得这样早?”
池小秋见当真惊醒了她,只能支吾道:“我才往厨下里头去找柴火。”
这理由不伦不类,好在该是把韩玉娘混过了,她也不再追问。
池小秋忙进了房,鞋子踢到地上,见天光大亮,自然也睡不着,干脆翻起来,想往店里去。
咚得一声,一路捂在怀里的签筒被带翻,洒了一地,池小秋这才想起还有个物事,忙挨个都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