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池小秋只听高溪午再三与她说,见着这其中最好看,最显眼的便使劲喝彩,准是他!便自家也奋力跟着呼喝。
  费了嗓子半天力,才又从帷后出来一个,形容俏丽,脸盘跟高溪午仿佛,池小秋一时有些踌躇,认不明白是哪个。
  钟应忱虚虚点了一点:“都不是,他今日扮得是方生。”
  池小秋使劲看了看,这才认出来,那摇着扇,收了周身痞气,竟难得显出风流气派的书生,才是高溪午。
  喝彩的力气都给了最先出来的那两人,池小秋灌了一气儿茶,只好安安稳稳去看戏。
  前头的故事跟她之前看的那些话本并无二致,同样的起头,同样有两个渐渐起意的人。
  池小秋开始猜,素君传里头两人是在后花园子里碰见,红娘记是在前去烧香的半山路上,这出戏选中的,就是往别府里一场宴席。
  书生小姐对看时候,池小秋便知道,他们俩又要开始演这心有所属的戏码了。
  钟应忱只是时不时往台上顺一眼,余光却能撇见池小秋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桌腿边的鞋。
  钟应忱低头一笑,池小秋早便走了神。
  不是她不捧场,实在是这样的情节桥段看得太多,池小秋努力将心神从宴席菜色中□□,正听见这书生问上一句。
  “小姐可愿与生效这琴瑟之谐?”
  原本在舌头上安稳待着的莲子缠,陡然滚落喉间,换来池小秋猝不及防一阵猛烈咳嗽声。
  钟应忱忙着给她倒茶舒背,池小秋不敢瞧他,脸在发烧,只能避在一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这大约是她永远忘不了的一个词,从她有限的心思里头来回滚动,每见一回都怔一回。
  池小秋拿着杯子怔了片刻,台上戏文人物纷纷乱乱入不得心去,等看棚里的人都齐齐道一声好,她抬头,才发觉这戏已演到了中段。
  怪不得高溪午说这戏“荡气回肠”,里头的小姐着实比别书里的都彪悍。她这园中宴上羞羞一回头换过帕子,竟直接跟着书生…跑了!
  池小秋呆了呆,见台上大红喜烛喜气洋洋,两人凤冠霞帔相依而行,正莫名怔怔然,眼光不期回落,正落在坐在她身边这人上。
  算来他们认识整三年,钟应忱早便没了初见时瘦弱阴郁的模样,便随便往什么地方一坐,永远是端坐的脊背,沉凝的气度。就如同山脊上迎风而盛的一棵青树,正卓卓然往葱茏山川中渐渐长成顶天立地的风采。
  她方看了两下,钟应忱便觉察到,他微微偏头,眉宇间带着不设防而又耐心的疑惑:“怎么?”
  池小秋像是正偷着钱偏让人抓了正着,忙撤开眼,慌乱间往四周这么一瞧,立刻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们的座是高溪午帮着设的,就在看棚中间偏前的位子,能坐在他们前后左右,自都是为了这场戏花了不少钱的。既是千方百计要来看这场灯戏,何故眼睛总往她们这桌瞧呢?
  池小秋数了数,左前方一个带着玉色柳球花的,正右边一个点着珊瑚红挑牌结络的,偏后头妆点着飞燕展翅闹娥的,最明显还是他们正前面这一桌。
  为什么明显呢?
  灯船在他们眼前,那个带着缠枝牡丹花样梨木插梳的小姑娘,脖子已经往后头拧好几回了,看得却是谁呢?
  池小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瞧得不都是钟应忱么!
  偏钟应忱本来不觉,让池小秋这般来回看上两遍,也有些疑惑处,这般抬头一望,正和那女孩看个正着。
  只怪这周边灯火太盛,荧荧明光间,池小秋能清清楚楚瞧见她蓦然间羞红了脸,粉项一低,再抬起来时,想见的人早已转了眼。
  指头有点疼,噎着一口气,池小秋茫然一低头,却见桌子旁不知道让谁掐了一条月牙般的痕迹。
  再看戏,就好似没先前那般有趣儿,再到后头,高溪午出来的就少了,前前后后都是小姐同夫人的戏。
  说的大抵便是小姐无媒无聘往书生家里头来,便让那夫人百般刁难,好在这小姐是个持得住身立得住性儿的,任她如何难为,也尽力服侍,终是感动了夫人,换得家庭美满。
  不远处好几个妇人看到后头来都擦泪:“这小姐当真是个好女子,也算是后生有托了。”
  池小秋听得旁边散场,有感动这两人情意缠绵的,有赞这女子有勇有信贤惠淑德的,还有道若有诚心金石可破的,她便更闷了。
  几折子戏直唱到半夜,高溪午换得装,抹下了脸,坐到桌前,两眼在钟应忱和池小秋间溜来溜去,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他眨巴眨巴眼:“小秋妹子,我今儿这出戏演得可好?”
  这可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里头有两相情动的美好,冲破门楣的勇气,婚堂明烛的欢喜,家庭合和的结局,对这不开窍的池小秋,最是好用了。
  池小秋心不在焉。
  她已经努力让自己莫要注意前头那姑娘,无奈这人盯得死紧,两眼灼灼,想略过都不能。
  她扫了一眼钟应忱,心里头不知怎么,有些气鼓鼓的。
  高溪午还扯着她问:“可是演得感天动地?”
  池小秋只得想了想:“唱得好,演得也好。”
  “谁问你这个来?”高溪午不依不饶:“我是说这故事!”
  这可是他非要听的。
  池小秋实话实说:“你演的这书生,着实不是个东西。”
  “…”高溪午憋了憋:“为何?”
  “无媒无聘诱人出脱,无信无义,坐看高堂难为新妇,无情无能,”钟应忱站起来,掸了掸袖子,提醒他:“高兄,这故事确实是新鲜,可谭先生嘱你的书,也要背了。”
  曲湖灯市,经夜不闭,可若是走得远了,街旁也都渐没了人踪。
  她袖子里头,萤火虫灯一闪一灭,泛着幽幽然的光。
  “那个方生…”
  “自己应的事未能担当,自己应得人未能周全,无义无能之人,何必看来扰自己心思?”
  钟应忱走得稳,一步一步,总越不过她半个脚尖。
  他一路送了池小秋到门前:“下次不必再盯着旁人。”
  他立在阶下,抬头一笑:“ 我只看你便是。”
 
 
第105章 宋家宴席
  悬挂在堂前的那副字卷十分对得起外头裱糊的那层五牛图砑花笺, 贵是贵了些,可字好诗好,往上面一挂, 瞧着十分气派。
  且还带来了比往日多上四五成的客来。
  小小后院最多不过七八个小桌, 常常是上旬已预定了中下旬的席面, 池小秋一只手难做出许多菜,一头从伙计中选了愿意到厨下打荷的, 一头又从外面招了几个在厨下做惯了的。
  人一多,厨下就杂乱, 池小秋每天专抽了一个时辰, 来来回回讲着厨下的规矩,一条条列出来,反反复复, 都要磨秃噜了嘴皮子, 每一条都透着整齐干净利落劲。
  有人嘀咕:“原先在楼里做活,也没这么着。”
  池小秋眉毛一拧, 话不冲却沉:“做菜, 最怕就是不小心。一盘菜端出去,尝的是味道, 做的是良心。要你花钱点上来一碗玉尖面,浇头鲜面也好,偏埋了一只虫子,你愿不愿吃?”
  “东家, 有人寻你。”
  小齐哥一进来,就知道池小秋动了气, 等她出去,又沉了脸敲打一遍:“东家待人不亏, 可这厨灶上头的规矩最重。若是在这儿不上心,咱们店面小也不敢留人了。”
  来的两人也奇怪,一个身上衣服穿得熨帖规整,衣料不好不坏,只往当地一站,池小秋就看出了,这必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头有头脸的管事。
  “我家主人是东桥宋家,因家里大奶奶八月里便要过门,想请了你这店里做场席面。”
  他说话之时,旁边的年轻公子便微微颔首,虽没什么大的动作,可池小秋从他听到“过门”之时,止不住的笑意中,还是能看出他对这场婚事十分满意。
  这可是个大主顾!
  “贵府上大约要备几场席面?”
  “十二桌,照着上席备便可。”
  这样的席面多半是上门去做,池小秋这会不禁庆幸,好在她动作快,早便招了好几个帮手,不然便是有三头六臂,她一人也忙不过来。
  她摩拳擦掌,一瞬间脑中早就晃过了好几个菜。
  “我先拟出个单儿,看府上哪一天得闲,我亲递上门去。”
  不愧是行商人家,定金全金事先讲得明明白白,只道若是菜单定了,便先预付上三百定金。
  两下里说定了时间价钱,这门生意便算是落定了,池小秋心情正好,连忙着堂前的生意都十分有劲头。
  她这池家食铺从福清渡到云桥再入得小巷,在这柳安镇也扎下了两年光景,坐在堂前的熟客就有许多,再有瞎了一只眼的说书先生,或是拉着旧琴想靠着卖唱词曲赚些衣食的人,池小秋也仍放进来。
  放进来也不是白放的,捡着常来且有些吃饭家伙事的,食店里专给套衣服,至少也得将周身拾掇得干净利落,才能进店里头,所得的银钱店里不抽,全归入他们自己囊中。
  这会儿便有个梅娘同自己的瞎丈夫在店里头说一出《素君传》,女声娇嫩悦耳,男声沉稳多变,生意一向不错,语气转换拿捏得恰到好处,连听惯了的池小秋有时也能住了脚再听上一耳朵。
  “东家,你看…”小齐哥寻了她,指头悄往外面点:“方才那宋家的小爷又回转来,只让寻你。”
  池小秋探头一看,那宋小爷就隐在街头翠绿逼人眼的柳色后头,时不时往旁边探个头,遮遮掩掩的样子。
  连池小秋过来,他都生怕让别人瞧见了,往左一站,垂金带绿的柳丝绦密密一垂,就只剩了隐隐约约两个人影儿。
  这么一来,小齐哥倒不敢进去了。虽说池小秋力气比几个他捏起来都大,到底女孩不是,若出了点差错怎么办!
  “姑娘拟菜单时,能不能添上几样菜,不必写在呈给母亲的主单上,悄悄与我就是。到时,我让贴身小厮往二门边去拿。”
  池小秋松口气。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才一并说了便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个惊天大秘密呢!
  宋小公子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寻常江南地的儿郎模样,白皙俊秀,透着书卷气,抿着嘴认真想上一会儿,吐出几个字:“紫苏炒螺狮,韭…菜花酱,糖莲子…”
  池小秋止不住想笑,又怕臊了他。
  这少爷平时大约也是少进庖厨,几道菜他忘了好几回,怕她笑话,连偷看手心里的字都装着咳嗽,匆匆扫上一眼。
  “糖莲子同韭菜花酱都容易,可你们成亲时是八月里,螺肉不肥不嫩,哪里好吃呢!”
  宋家公子显然对这菜看得很重,追问得也急:“哪里吃不得?可是寻不到?寻常湖里寻不到,专养螺狮的人家总能找见,东家你指个路,我着人去找。”
  “不是寻不到,是不好吃。三四月里养了一冬的螺狮才最鲜嫩,错了季便做出也不好。”
  池小秋不解,他如何就跟螺狮杠上了。
  宋家公子失望的神色太过明显,池小秋不忍,便问:“想要河鲜遍地都是,八月里是吃蟹的好时候,倒不如换一个?”
  想那湖里螺狮才让人挖了一春,好容易躲过一劫,到秋里要养小的还不得安生,岂不可怜。
  倒不如去吃吃那些休养生息了一春夏的胖螃蟹,炸炒蒸馏,还能炸出蟹油来,随便往白米饭上抹上一勺子,就能带得整碗饭黄灿灿透着鲜。
  宋家公子略略一揖,摇头道:“我先着人寻上一番,若有了,就来跟姑娘说。”
  走之前,还又嘱了一回:“我家里头二门有好几个,姑娘只寻那个葫芦八锦样的就成,那儿有片山石子,小厮就藏在后头,旁人都看不见。”
  他这来去匆匆,等池小秋咂摸出来他话里意思,早不见了踪影。
  真是早上出门怪事多!
  池小秋摇摇头,不过递个菜单子,倒想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听的人心里打鼓。
  这家子,莫不是有甚不妥。
  小齐哥专往东桥打听了一回,宋家老宅在府城左近,只是一年大多都在柳安府城奔波,专做米行,家里头只这一个小爷,要聘的是北桥一个读书人家二娘子,除了家财差得有点远,旁的都好。
  有名有姓且成亲的日子定得人尽皆知,宋家宅第就在东桥跑不掉,池小秋也懒得管那小爷弯弯绕绕,将他说得几样小菜添上些相似的,提溜在一张纸上,便不再理会。
  主单自有主单的气派,池小秋专寻了松下桂子暗纹花笺,上头洒了金粉,算是她用过的最贵的一张纸。
  墙上的那卷城南遇池家食肆忙刷拉拉跟着风摇上一摇,殷红的印上桑破庐几个字飘洒有致。
  池小秋瞄上一眼:“你虽也贵,可比这张大了好些——”戳戳新来的那张纸:“你可得争气点,换多些钱回来。”
  婚宴首要的就是喜庆,这喜庆第一看的是菜色,第二看的是名儿,比如那个梅花汤饼,要搁在这个宴席上,就得要瑶池仙品。
  池小秋就照着这个套路一个个往下起名,有整一只鸡的是鸳凤立华堂。鸡蛋银鱼菜色寻常,可颜色吉利,鸡蛋炒得嫩嫩的,是春日朝晖一般嫩的黄,银鱼白得透亮,像是凝了一汪冰泉,整个菜一摆出来,金山焕银彩,富贵,吉庆,亮堂!
  再诸如什么佳偶天成,富贵余年,八宝肉圆,这些成双成对好听的名字就使劲往上面堆!
  想菜色没有想菜名难,跟这菜单子奋战了四五天的池小秋,终于拿着敲定了的富贵花笺登上了宋家门。
  “这个瓤鸡是什么?”
  前面那一套套的不过是看个花,池小秋在后头都标注了能让人看明白的名字,瓤鸡就是那个鸳凤立华堂。
  宋家太太远不如宋小公子待人亲近,脸盘尖颧骨高,整个唇拉成一条直线,说话不带一点热乎气。
  “选把斤重的嫩鸡仔,里头填上虾肉,海参猪肉要瓤什么都使得,整个烧出来,外头的鸡肉又香又嫩入得味,里面的虾子也香。”
  池小秋说起做菜香色俱全,听得人立时就想尝上两口。
  只有宋家太太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是个例外,目光平平下落,又指着富贵余年道:“这鲤鱼是整只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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