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轿子落定,正停在对门处,就见一个打扮得娇娆妇人,衣裳都紧绷绷得掐出身段,莺声呖溜圆往里头去了,天然一段风骚模样。
  池小秋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只是佩服这女子穿衣的勇气,便多看了两眼。
  钟应忱却警觉,顺着一撇,便知道这大概是“半截门”里的妇人。 曲湖北边专有这么两三条巷弄,家家靠着水曲柳,外头一道实木门形同虚设,不管黑天白夜都大敞着。里头门框上边钉着个铜环,上头挂着一半的门,不需手来推,只风一过就乱晃。
  就常有娼家隐在门后,露着一双鸳鸯交颈红睡鞋,散着裤腿,葱根似的手一拨,只露了半张美人面,可比明晃晃站出来要引人得多。
  池小秋问他:“你认识?”
  “不识得。”
  接着他便听池小秋嘀咕:“她这散粉擦得好香…”
  香得隔街都能闻见,要是凑到身前,大约要呛鼻子。
  钟应忱一惊,他只想让池小秋通一通关窍,可没想让她去学这么不正经的东西,忙道:“你不必学她。”
  池小秋尤在迷茫:“啊?”
  “你这样,比旁人都好看。”
  池小秋眨眨眼,又眨眨眼,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泛起,甜丝丝的,虽然陌生,可并不让人讨厌。
  她把这突如其来的甜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羞赧:“五月里头腌的一批鸭蛋出缸了,你今天就带回去。”
  这是她最精心挑出的一批鸭蛋,许多都是双黄的,敲碎壳看的时候鸭蛋黄个个都同糖心一般的红,不用按就能出油。外头的白嫩,里头的黄沙,吃早点心拿来夹饼,不耐烦做正经饭食就拿来佐粥,再合适不过。
  她原想好了要在钟应忱面前,将自己十分用心都夸耀出来,好让他多帮几个忙,可这会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瓮咸鸭蛋若是给到别人,自然是要好好敲上一杠,可要给到钟应忱,便是白白送的,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池小秋觉得自己最近越发“高情远致”了。
  钟应忱并没推辞,只是抱着陶翁:“礼不能白得,少不得也要出些力。”
  没隔上半月,池家食铺门前就停了两辆牛车,搬了好些物什过来,等来客再定后院的大小宴时,发现有些地方变了。
  其中最大的一个回廊亭里,摆了张宽长的桌子,上面像是个园林山石的盆景,还绕着桌子一圈凿了条回环往复的溪涧出来。
  有人看了便问:“这菜可得往哪儿摆?”
  有人却看出其中关窍,笑道:“流觞曲水,虽是市井俗堂捏造而成,趁着这几杆好竹子,还能得些野趣。”
  只要他们定宴给钱,不浪费饭食,池小秋也不介意旁人说她这店“俗”,再俗这群尚雅之人,也不是天天往她这里来了。
  果然,只等底下机关一开,渠内清水便缓缓流动起来,专做出的轻巧果篮果盘,托着切片的西瓜,红彤彤的林檎果,刚冰过的杨梅李子,刚刚上市的第一茬葡萄,摇摇晃晃绕桌而行。
  这样的桌子最适合对诗,酒觞做得颇有古意,里头的梅子酒喝得再多也只是微醺醉意,可是正好助长了诗情,这会就觉得满桌的假山酒菜都成了累赘,满腹诗句欲吐,就是寻不到纸笔。
  刚有些恼,就见伙计抬了小桌,上头磨好的砚中墨,再往四周竹帘旁轻轻一拉,六角亭边都倏然垂下几张素白纸,正供他挥毫泼墨。
  于这几人而言,这饭吃得适意极了,等回家醒了酒,自己兴起而至写的诗文也一并都送了回来,还道这是第一次吃这“擒文含毫宴”,便抹去了两成价钱。
  他们乐,池小秋也乐,不过是添些纸添个桌子,便能多赚这些,实在是划算,太划算了!
  经此一宴,池家食铺的后院骤然红火起来。
 
 
第102章 细索凉粉
  名声自会长腿, 多了这么些新鲜玩意,一传十十传百,虽没人来池家食铺小小院落中来定大宴, 可若是朋友几人闲聊叙话聚会, 只三四五六人, 便多有选了这里的。
  一时,若有来此谈生意的, 自有人备了笔墨,要写契书时, 唤一身就使得。若是没甚要紧事, 从棋坛酒签到投壶射箭,还有许多从没见过的诗词游戏,越发引得人往这里来消闲吃酒。
  这般过了三四天, 小齐哥既没空再天天往外头盯着对门发酸, 也没空在外头招待,只是窝在柜台里头埋头算着什么, 整日都不出来。
  无论在摆设上花了多少心思, 她既然开的是食店,就要记住立身的根本。
  池小秋初时看着来来去去的人, 满满当当的订单,不过高兴了一阵,就重往厨下去张罗她的饭食去了。
  “小秋师傅,你看我这粉磨得可使得?”
  惠姐兴冲冲而来, 展开手,将她磨了好一阵的绿豆粉给池小秋看。
  池小秋不必看, 只伸手一捻,就知道她这粉磨得粗细不匀。
  惠姐显然花了大功夫, 可惜她手头气力不够,再努力也是枉然。池小秋将袖子一翻,露出截白生生手腕。
  “我再磨上两遍!”
  惠姐耷拉了头,跟在后头看她将绿豆粉重又从磨盘中散出,化成更加细腻的粉末,被扫进细布簸箩中。
  绿豆粉加水成糊,经历两道工序放凉之后,就成了块冰凝雪堆似的凉粉块,拿铁锼子现成一旋,就见白玉冻一般的粉条蜿蜒叠落在碗中。
  细索凉粉正是这夏天降火清凉的时兴小吃,池小秋专备出甜咸两样浇料,甜的那一碟里头有木樨花酱、绵白糖、红果浆、蜂蜜水,咸的一碟里头颜色要更丰富一些,热辣辣的红椒水,翠绿的小葱末荆芥,调好的蒜蓉汁,酸味陈醋,点睛的芝麻油。
  食客只需说声要什么口味,就可现将这碟中诸般小料往上头一浇,暑热之际下肚,清风自来,最是开胃。
  池小秋现将咸口的拌上一碗,给惠姐伙计都分了出去。凉粉本是乳冻一般不透明的白,荆芥葱花往上头平铺一层,顿时鲜亮清爽许多,辣油从上一浇,顺着凉粉条缓缓而下,立时多了火辣色彩。
  惠姐一头接着筷子,一头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瞧着也太好吃了些。
  池小秋生来一双刁舌头,要只顾饱肚子,她对这凉粉倒是没什么挑剔处,可要是单论做一道菜,就能看出许多不足之处了。
  她自家埋头尝了两口,摇了摇头。
  她磨出的绿豆粉已经是极细,可还是不够。
  池小秋重又掂着锅勺苦思冥想。
  池家店铺里东家做菜入了魔,小齐哥也不大对劲,旁人吃饭他守着柜台,店里没人,他还是寸步不离。
  惠姐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饭?”
  “小声些!”小齐哥拿指头悄悄一比,忍不住咧嘴笑:“我去了,这柜上谁守?”
  “后院吃罢饭的不都闲在那里?”
  小齐哥张张嘴,又不好与她说,只是止不住傻笑:“我也闲着,我就在这里!”
  又疯了一个。
  惠姐遥遥头,留下小齐哥乐不可支像米仓里的老鼠,见着四下寂静,重又把大抽屉里的暗层翻出来,一锭一锭又数了一遍。
  这才几天哪!店里整整入了上百两银钱!
  这钱放在店里总不踏实,他恨不得眼错不见瞧着,回头禀了池小秋,早点放回家里去。
  若照着这样子,等到月底,他至少能分上百两!
  百两,足够把他破烂不堪的几间瓦房重新休整休整,说不得还能把邻家一并买了过来,推倒并作一家,以后说亲也容易。
  想到此处,小齐哥莫名往前头撩了撩眼,正见着惠姐风风火火从厨下门前进进出出,收拾碗盘,比前些时候又利落许多。
  他脸上一热,自己咳了一声,重又将心思聚到柜里头银钱上。
  人一多,麻烦也多。
  做久了掌柜,小齐哥也练出了不少眼力见,搭眼一瞧,就知道哪些是难缠的,就比如门口现如今正站着的这位爷。
  “客人里头坐!”
  门口候着的伙计恭恭敬敬问了两三遍,这来客仍旧攒着眉,冷冷淡淡打量这四面上下,丝毫没有抬脚进去的意思。
  嗯,这人身上的衣裳虽素,却是南边才有的细苧麻,连脚上的鞋履都是裱糊的纱都得要十几两一匹。
  便是个刺头,也是个能花钱的刺头。
  小齐哥接着伙计求救的眼神,一边示意靠谱的人看紧了柜上,一边站起来往外迎:“相公是订了哪一桌?”
  这样打扮的多半是读书人,叫声相公总是没错,果然这人略带着些傲气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终于开了口:“壹字桌。”
  那是北桥孙二爷订下的,此时怕是已经坐得差不多了,怎的这会还又添了个人。
  不对,是两个,隔得不远处,还有个人笑嘻嘻过来,拍他道:“罗山兄,信我的!这家有许多饭食都新鲜,便你在扬州也未必尝过!”
  他挨得虽近,却拍个空,桑罗山一侧身,提着袍子脚迈上两步阶:“进去罢。”
  这家食铺不大,前堂后院,台榭临水,他一路看过来,只觉这地方实在没什么稀罕处,要说可取,也就是“干净”两字,同后面枕着亭子的一脉溪流了。
  可等到步入亭中,鲜灵活跃的气息就迎面而来,桑罗山一挑眉,略略一挡活泼泼荡在半空的通草花流苏柳枝花囊,漫漫落到这各处院落的眼神,终于少了些漫不经心。
  “桑兄,不是说家有他事难至么!”
  一众人喝得兴起正在划拳时,桑罗山这一掀开帘子,顿时让一众人面面相觑,再看桌前,本就挤挤挨挨设着几处座,也看不出容别人落脚的地。
  让人千方百计哄了来的桑罗山,方起了的兴趣顿时湮灭无踪,烦躁心情顿起。
  他正要道一声扰扬长而去,小齐哥早就看出他不同,早令伙计在旁边放了个椅子,正见着逼仄令人恼怒时,几人上来忙忙将桌子拆开,重又换了个样式拼起来,竟多出了两人位子。
  桑罗山一顿,有些吃惊。
  这看着不起眼的食铺里头,用的竟是七巧桌,若说工艺不难,难就难在画出这桌子图样的人,需得精通数算。
  不过两句话往来时间,桌上稍有的凌乱让人一清而尽,桑罗山这时才觉出些清爽。
  这地儿,不管好坏,总是能坐下来了。
  既是为寻食而来,桑罗山也努力让自己不再讲究别的,他往席上看了一遍,只有个糖浇出的果山子,虽说摆的三清门确是栩栩如生,可甜腻腻的东西,向来不为他所喜。再看别的,碗盘一空,只剩下残存酒杯和中间方摆好的诗签。
  “对不住桑兄…可实是你…”
  孙二爷并没什么不好意思处,这请人的帖子是递过去了,可说不去的也是他啊。
  桑罗山这会终于觉出些尴尬,这突然而至是听了许多人撺掇,生了些好奇之心,这便直接坐过来,竟忘了别人的宴大约也要吃完了。
  可他自来没向别人道歉的耐性,便也只是点点头:“无事。”
  “…”
  孙二爷忽然有些后悔顾着面子,给桑罗山下帖,这不,正玩得热闹,生生让人打断了。
  好在席上尴尬并没持续多久,就让写帘而来的人给打破了。
  进来的人年岁不大,窄袖衣裳,连裤腿都扎紧了,步履生风,瞧着十分明丽…且利落。
  池小秋是让小齐哥请了来,他刚道怕是又来了个挑刺爷,池小秋便抄起来托盘就往后院去。
  “这是我们店里给各位客人准备的小食,不妨尝尝。”
  她托盘一亮,里头小碗菜色样样不同,池小秋就站在诸人跟前,亮堂堂挨个报名字:“凫茈凉粉,梅花汤饼,玉灌肺…”
  后头小齐哥紧跟慢跟过来,见池小秋没掀桌子,大喘出一口气。
  可是怕了这个小姑奶奶!腿脚这般利索!
  桑罗山让这七八样小食吸引住了眼光,他平生最好饮馔,眼光也练得毒辣。所谓梅花汤饼不过是一碗入水清汤里头捏了面叶儿,只不过用模子凿出了五瓣梅花模样,除了样式新巧些,并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池小秋若知道他所想,定会点头。
  她原想把这面叶掐成各种花样,摆着尾巴的大鲤鱼,圆滚滚的小老鼠,便是花,也能下出个四季一锅烩,瞧着万紫千红,不是更有趣。
  钟应忱却摇头,念着几句拆开来知道字,合起来听不懂的诗,跟她道:“若是寿宴或是花宴,种类繁多倒也罢了。可要是给讲究文墨的人吃,不多不寡才是雅。”
  桑罗山略尝了尝,梅花汤饼竟真有这淡淡梅香,润口清甜却也不寡淡,一时便有些讶异。
  池小秋见这“刺头”不再挑刺,便略带些得意吁口气。为了让梅花汤饼名副其实,她可是煮了好几茬的白梅水,用水活成了面,又加了吊出来的鸡清汤提鲜,这才有了现在的梅花汤饼。
  孙二爷旁的都尝过,便指着其中一碗道:“这凫什么粉是什么做的。”
  桑罗山淡淡道:“ 凫茈即芍。”
  在孙二爷的知识体系里头,这么解释等于白说,池小秋深以为然,她回的更直白:“就是荸荠。”
  她试了好几种才想到了马蹄粉,这般冷出的凉皮比细索凉粉更加爽滑甘甜,颜色也更通透,只是有些软,还是要加上一些别的粉才刮出条来。
  池小秋见不好伺候的桑罗山终于安安静静吃起饭来,便松下了心神,忽听桑罗山低声念道:“南山有蹲鸱——”
  “春田多凫茨。”
  桑罗山见池小秋接得不假思索,不由吃惊:“何必泌之水——”
  “可以疗我饥。”
  这诗极生僻,能熟知多少诗书典故,才能脱口而出。
  他定定看了池小秋片刻,忽而大笑:“拿笔来!”
  后院最常备下的就是笔墨,不用小齐哥和池小秋说什么,就有伙计奉上来。
  桑罗山不满道:“上紫毫笔,玉版纸来!”
  这还挑上了?
  池小秋不乐,孙二爷却有意帮她一把,催道:“池东家,你还是快些拿了墨宝来,若能让桑兄给你店里题首诗,你这店的名声便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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