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得两日,许多往清平酒肆吃过一回的客,便都挤到了池家食铺,池小秋还专让人买了回他家的菜,才一入口,便吐了出来。
“他家原先虽用的一般,却没到这个样子!”池小秋讶然。
“听说这店是他家少东家新开的,连原来的掌柜都赶走了。”小齐哥不屑一顾,这会倒与池小秋前些天想法一致。
与这样的店家计较,同他一起竞价,分明是拉低了自己店铺名声!
第100章 三伏的面
一到了三伏天, 连河边的柳叶都打了蔫儿,毒日头底下没人愿意出来逛,中午的客就少了许多。
池小秋便多了许多喘息的时候, 桌上现放了一个大瓷海, 原来养着碗荷花, 后来直接让她倒出来,荷叶拿来洗净裹着米蒸, 粉嫩花瓣揪了泡酒。
一番棘手摧花之后,这大瓷海就现成了池小秋湃果子的地儿。
池小球拿起来一个小林檎, 一边咔嚓咔嚓, 一边拿着新拟好的菜单子来看。
“东家,钟相公又送了张纸过来。”
小齐哥见这纸上头画着不少繁复东西,正自奇怪, 却见池小秋接来一看, 就哈哈笑了。
上头记着这两日往清平酒肆去的人数,花费, 还有二次三次过来的, 然后给了四个大大的字:不足为虑。
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狸奴野猫把尾巴卷成一个圈圈,望着池小秋手里的果子喵呜一声, 十分眼馋。
池小秋便将那林檎一丢,见这狸猫慢慢舔了舔这果子,拍拍手笑道:“以后就莫要再费时间盯着对门看了,明天上新, 还有的忙呢!”
夏天最吃息的是傍晚到夜里这一段时间,日间长, 可到了靠向西山的时候,早就只剩下余威。这时候, 就已经有不少人出来寻个午点心吃,到了太阳只余下红彤彤一摊云的时候,街上的人迅速多了起来。
伙计们立刻忙着将两边半闭的门板都卸下来,好让风穿过堂,多些纳凉的去处。
靠着河边的那两楹轩馆便成了人最多的去处,总是还没过午,那两间就让人订了去,为的就是能靠着些水气,比别处都凉快。
若站在门口来看,就见从桥上过来时,人本来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混在一处,到了门前街前,就分出泾渭分明的两处。凡是略光鲜些的,都往池家去了。
小齐哥看着满满占着的堂前后院,连来回招呼的声音都亮堂几分,脚步轻快,春风得意。
不上一个时辰,对面便喧闹起来。
小齐哥待要看,忽又想起池小秋的嘱咐,便忍住了,暗暗告诉自己:那家子哪值当你这么费劲!
再从里屋端来一小盆醋鱼时,街上声音非但没止住,早就有客人都站起来,聚集在门槛处看热闹。
小齐哥的眼睛,就那么正正好好不经意间往对面一溜,恰见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人拎着个人,像是拎一只小鸡崽子。
再定睛一看,圆胖胖油光光,可不就是清平酒肆的少东家!
“小爷我就是在你们家吃的饭,拉了两天,你怎么交代?”
他后头跟着点头哈腰的小金哥,苦着脸还作难:“这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小爷把因由寻到我们家,是不是不大…”
“不妥当?要不要我先从茅厕里寻出来给你看?”那人一瞪眼。
不多说,定是碰见闹事的了。
小金哥暗骂晦气,早知晚上几天,等那老不死的先应付完了这差事,自己再过来,便只能装硬气:“这寻不出来,倒指着咱们家,便放在巡检司,也是得好生说理的…”
“说就说!”那人一松手,这少东家终于嗬得喘出一口气,还没喘匀当,就听他道:“现在这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楚,让你们厨下的人都撤出来,咱们现报了官,好生查查你们买的菜。”
他的脚踩上杌子,轻蔑道:“要什么事都没有,小爷现给你倒赔上三十两!”
这怎么好查!
少东家多亏了自己脑子还转得快些,先呵斥了一遍小金哥,又不情不愿扯了假笑面“不管什么缘由,既然在我家吃过饭,就是贵客,总不能为这事伤了和气。这三十两…”他顿了顿,心在滴血,却见大汉看他似笑非笑,只能咬牙道:“该小店赔的!”
大汉试了试银两又接住,也换了笑脸:“想是你们店里头往集市去的时候,让那卖菜的当做鹅头给哄了,只当乡下来的没见识,拿点便宜的就哄上了。”
他偏对着看热闹的人,声音又放得高:“我这兄弟也吐得厉害,以后卖菜,可给瞧明白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得远了,这东家转身见堂间诸客都转了怀疑神色,互相打眼色,也不见人再吃菜,这才醒悟出方才那两人话里乾坤。
这是趁着他没应声的功夫,直接将以次充好的名声给他坐定了!
池小秋自己开了两年食铺,对找茬占便宜的事也知晓一二,只因见过这家的菜,这回却没甚怀疑的,反跟钟应忱做笑谈说了一场。
钟应忱亲自送了饭盒来时,池小秋正在从盆里揪出一个一个面剂子。
从上午到现在醒了好几次的面团,终于光亮滑溜,池小秋揉了足足有三四次,每次都要好一阵子,才让这会手里的面随意拉扯,也能筋道有弹性,随意变化而不见粘连中断。
带着三分肥的猪肉还能煎出一点喷香的油来,这味道跟素油不一样,夺人注意地香。火不温不火,稳稳地将这肉里不多的油都逼出来,皮上带着点焦。
眼见着熟了一点,姜末去腥气,盐巴增咸味,到最后,茱萸辣椒磨出的粉外里头一撒,就等着辛辣浸去,才刷拉将锅里的肉末倒出来。
这样的臊子盖到面上,再拿黄花菜木耳鲜笋配出的热汤,兜着圈慢慢一浇,就见上头一层红辣慢慢随着汤浮了起来。
“热津津的天,还能吃这个?”
钟应忱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等她忙得略停了,才开口问。”酸辣酸辣又酸又辣,”池小秋尝了一口面,对着揉出面条的弹牙劲十分满意:“到了晚上才上呢,这两天卖得最快。”
她一头说着,拿搭在肩上的巾子抹上一把汗,这伏天里头,连待在屋里头都能闷得出不得气,她蹲在灶火前一天,便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手熟门熟路往旁边的案上摸去,越过大瓷海,触到里头果子的一瞬间,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冰凉从指尖透过来,恨不能让人整个都偎过去,便在井水里头吊上一整天,也不见这样的冰爽。
池小秋一瞧,果然是冰。
价贱的冰不知从什么地方挖过来,池小秋才不想用来冰入口的东西,价贵的自然是好,可——又太贵了些!
旁的韩玉娘宠她,都想着给她备上,唯独这冷的,不错眼盯着唯恐她贪凉,翻来覆去就在说一句:“不许吃冰,不然以后有你疼的!”
怕她眼馋,韩玉娘愣是把池小秋给她买的那份也送了周家。
现下大瓷海里躺着块透明玉洁整整齐齐的冰块,上头间杂隔着她的林檎果,还多了几只杨梅花红。
既不是她,这冰杨梅自然是钟应忱带来的。
池小秋先往外头看一看,做贼似的,钟应忱咳了一声:“小齐哥往外头买鱼了,惠姐在院里头扫地。”
这两个便是韩玉娘头一个眼线,在关乎这些问题上,坚定不移与韩玉娘站在一处。
可——钟应忱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池小秋纳闷看过来,钟应忱不动声色:薛师傅甚是好用。
“小齐哥也去得太快了,可别买多了,”池小秋解不开钟应忱背后长眼睛的谜,只能去解另一个,自个叨叨咕咕:“这天的鱼连一下午都放不够。”
钟应忱接道:“不妨事,我又定了两瓮冰,正好冰鱼。”
“……你又在哪里赚的钱?”
钟应忱不在意:“冰鲜也是常见的,不费多少。”
池小秋说不清醒这为冰痴狂的人,只能嘀咕:“可得买贵点的鱼回来…”
“都是上好的青鱼斑鱼,比这冰费钱。”
池小秋瞧瞧自己手里的菜单子,深觉不是钟应忱身后有眼睛,该是手里的新菜单会说话。
钟应忱继续微笑:小齐哥可比薛师傅好笼络多了。
新出的臊子面红艳艳全是辣子,一看一脑门子汗,池小秋上下搅匀了,肉末遍洒,方递过来,钟应忱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池小秋再三许他:“不辣,你尝尝!”
钟应忱深吸一口气,尝到嘴里才发现,确实是酸辣爽滑,面尤其绝佳。
池小秋一边说着对门闹出的新故事,一边给他倒上些鳝鱼丝,骨头都剔得干净,只有柔嫩的鳝鱼肉拿蜜腌过,慢慢地煎出来。配着这面吃,正好能缓和些辣。
“人在做,天在看,谁吃坏了肚子不难受?”
入人口的,一样饮食,一样药汤,做的都是良心。凡动了心思的,一回躲过是侥幸,两回躲过就连天也看不下去。
道理如此,可这哥俩嘛,现下还挺乐呵。
“除了那东家给的三十两,高兄还给了十两,够他们吃上两月酒的。”
池小秋筷子停在菜前,慢慢张大眼睛。
“这…是高兄弟…”
不满她总念着别人的名字,钟应忱帮她把停在半空的菜搛回去:“还有我。”
第101章 流觞曲水
钟应忱看向她时笑眼灼灼, 池小秋脸一热,半低下头,手上的筷子都不知该怎么使。
她一边拨着碗里头的面, 喃喃道出一句:“谢…谢啦。”
钟应忱一夹这黄鳝丝, 就知道切丝的换了人。
长一段, 短一段,粗一条, 细一丝。
“是惠姐姐切的,”池小秋见他不再说自己, 就自在一些, 提起这事像做贼,一头说一头机警看门口,还叮嘱钟应忱。
“要是惠姐姐问起来, 就夸好。”
惠姐不知是不是学厨的根骨都长在了绣花上, 刀工练得起劲,几天就磨出来是十个手指头的锃亮水泡, 可惜别说切豆腐, 连粗萝卜都没切出名堂来。
池小秋对着诚心向厨的人,一向能拿出万分的温柔, 心里头叹气,还要从那满盘子粗细不均的萝卜丝里头,掐出几根看着一般大的安慰她。
钟应忱微微摇头:“自以为无过,而过乃大矣, 自以为有过,而过自寡矣。你这般纵着她, 未必是…”他说到半截,见池小秋皱了脸, 知晓她委屈,便转了话头:“既是——要我帮忙,总得讨要些什么不是。”
下一刻,便见钟应忱伸了手,从来没见过的无赖模样:“礼呢?”
池小秋受到了惊吓,这…这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手早已上前,掐了掐钟应忱的脸。
确实是一张面皮,皮囊合该是一个人。
池小秋点点头,有些无助。
现在,谁能告诉她,该怎么若无其事地,把这不听话的爪子,从他身上拿开?!
梅鹿竹飒飒作响,微风熏然,确是个好天气好辰光。
钟应忱怔了片刻,忽然笑了。
同他往日总是轻轻浅浅的笑不同,这一次,池小秋大概知晓了,什么是乍然春山,乍然晴岚。
钟应忱又往前探了探,弯着宛如画出的墨眉,笑问:“可要再捏捏看?”
池小秋不敢动,他便善解人意捏着她指头,又往自己脸上戳了戳。
“……!”
池小秋猛地一抽手,受惊一般睁着水沉沉的眼睛,往他这里匆匆一眼,立刻瞧见了几道红印子。
她做贼心虚,两只眼睛惊慌失措不知该落在哪里好,钟应忱眼看着她便要找借口走掉,忙清清嗓子,紧着想了个话题,将池小秋拉回来。
“这月我看了店里出息,当日银钱投得当真划算,这店开得极好。”
池小秋仍把眼瞥一边,结结巴巴:“是…挺…好的!”
钟应忱环顾了一圈雅致后院,这里确实让池小秋打理得得趣,她虽不懂造园,可池氏摆设风格自成一家。
紫藤架上垂着香炉古瓶样小花囊,都系柳枝蒲草芦苇变作,十分小巧,通草花染就的四时花卉错落有致,插在其中。桌上设了两层,都搁上便是酒桌,撤下一格变成棋桌。不过宽窄十几步的地方,总能在方寸处见匠心。
可若只看到这些,他怎么能算是“好用的钟兄弟”呢?
钟应忱慢慢道:“可这店里头,还能更好。”
天下唯有两件事,能瞬间将池小秋心思拉回:饭食和池家食铺。
钟应忱将她脉门掐得门清,果见她立刻回神:“什么?”
“来此地设宴诸人,多半所为何事?”
池小秋斩钉截铁,颇为自豪:“吃饭,尝菜!”
“…除却吃食?”
“喝酒,吃冰酪,喝饮子茶!”
钟应忱长叹一声,循循善诱:“除却酒食?”
池小秋憋了半天:“说话?”
这题答得偏了,可钟应忱是个偏心考官,毫不吝啬给池小秋打了甲等再夸上一顿:“便是如此。若是南北客商,自是要借着咱们店里商谈生意。若是手里有些闲钱的,呼朋引伴也要有个消遣。”
池小秋听得直点头,并没发现,钟应忱不动声色便将他们俩归作了“咱们”。
太阳西晒,两人便往堂前挪去。
“这席间的游戏甚多,惯常的划拳、接酒令、对诗、抽签、猜谜,文雅些的便是射覆、拇战,武人好的射箭、斗球,折中略动些的投壶、斗草,连这酒桌也能玩出花样来。”
钟应忱搜寻着在家时的记忆,池小秋忙给他续上一杯茶,里头泡了金银花和菊花,最是清热下火,还起了个新名儿叫双花茶。
正说得热闹处,忽见对面缓缓来了一顶小轿子,外头的轿子帘用的粗花布,却绣得五彩缤纷,瞧着鹅黄桃红十来种娇艳颜色,香粉的味道老远都能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