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烛火加着外面乍亮的天,池小秋这才算是看清楚了。
  这一根根签也不知是什么木头磨出来的,带着天然的纹理,古朴可爱,上面细细雕刻着一样样花草,纹路细致,连绽开的花丝都刻得生动,下面写着各色诗文。
  池小秋展了旁边的纸条,一样样看,全是她不甚明白的。
  这次考试于钟应忱何等重要,池小秋心知肚明,却还要费上心思,给她刻了整套斗草签。
  她想了想,原是往店里去的脚步改了方向,直往做竹木器的铺子而奔。
  桑罗山等了两日,终于等得池小秋上门来,她手里头仍拿着一张花笺,说起菜名来自信又利落。
  “山海羹,梅花汤饼,元修菜,黄云英…”池小秋一道道菜名报得响亮,让这本来颇有文采风致的名字,也少了些末韵。
  这反差十分有趣,桑家太太不自觉一笑。
  池小秋立时对这桑府夫人多了好感,将她跟各府的太太比对了一番,直接把她的排名拉到了高太太之后。
  会笑的人总不会多来难为她。
  果然桑府太太生得和软的美人模样,虽然已近年暮,声音也十分温柔,看了一眼下首正低头饮茶的自家儿子,指着山海羹笑问:“这是道什么菜?”
  “用山上的笋蕨和水里的鱼虾一道做出来,因为有山有海,就叫做山海羹。”
  “这名儿倒好。”
  这些名儿都是钟应忱拟出来的,自然是好。
  池小秋笑弯了眼睛:“太太好眼光。”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桑府太太果真如钟应忱所说,对那斗草签十分感兴趣。
  她只一看那上头的花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长春?”
  桑府太太挨个看过去,竟能认出来大半:“鼓子花,沙参,香薷,观音柳,罗汉松…”
  她将签子两两合在一起:“长春对半夏,观音柳对罗汉松,可这沙参…”(1)
  池小秋正好记得这个,便接道:“沙参别名铃信草。”
  桑太太立时恍然:“那不就是这个么!”
  池小秋见桑太太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自家也高兴。
  桑太太手里拿的,并不是钟应忱前先时候与她那个。
  只瞧着那斗草签边缘处都磨得这样光滑,池小秋就知道钟应忱在这签子上费了多少功夫。
  想了半日,钟应忱送给她的,她怎么也不舍得给人,干脆就请了木器匠人,重又仿着做了一个。原本拿出时还有些忐忑,这会见桑府太太也一般欢喜,便悄松出口气。
  桑府太太忙着看新得的斗草签,连池小秋问她菜单有无要改的,都没回过神来。
  她只得看向半晌静听,从没开口的桑罗山。
  “池姑娘这单子拟得甚合家母之意,定金先行送到,若有要采买的,姑娘便使人上府里来,说与我便是。”
  桑罗山这一番话,池小秋既得了好处,又多了钱,对这桑府里诸人的好感不断飙升。
  桑破庐一边将她往外送,一边默然。
  池小秋便趁着这时候,好好看了一下这桑家宅子,她在外只听过徐家花园子,不想桑府精致处比它更甚。
  桑罗山见她对这治园之道颇有兴趣,便道:“家母闲时便赋时于治园,每到闲时,就随意捡着一片地方,拆了山亭石溪,重布其中,这片地方再过几月来看,便又换了一番光景了。”
  池小秋终于明白,为什么桑家花园子不显露人前了。
  人家府上这花园子拆了重盖,就如她换个花瓶擦个架子一般容易,便养上几盆花,开了也能再开个宴。
  啧啧啧,这大户人家的日子,闲也闲得这样费钱。
  “池姑娘自家开店,可有烦难处?”
  嗯?
  池小秋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桑罗山方才问得是她店里,忙摇头:“ 并没什么烦难处——便有,忱哥二姨师傅小齐哥惠姐都来帮我。”
  不过几天,原本以为是孤家寡人的池小秋,忽然就冒出了许多亲戚,桑庐山不禁放慢了脚步。
  这忱哥小齐哥,都是谁呢?
 
 
第109章 
  “这么晚, 你去了哪里?”
  韩玉娘才进门来,就见一向埋头在厨下,根本不管旁事的薛一舌正站在院中, 两只眼睛用力瞪着她。
  “秋姐儿入秋的衣裳还没备齐, 我…我去丝线铺子里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花样。”
  韩玉娘一向老实, 让薛一舌突如其来一吓,顿时话都说不利索。
  更别提这话是谎话。
  她虽性子弱, 却也不全然是泥捏作的,和薛一舌一贯也不大对付, 两人一向并无交集。
  薛一舌瓮声瓮气道:“你既是小秋丫头亲眷, 就该知道那丫头倔脾气,打定的主意再没旁人能动。”
  韩玉娘能明晃晃地感觉出薛一舌对她的不屑:“你自家日子过得也不利落,就莫要多给你姨甥女添事。”
  韩玉娘难得生气起来, 有意想跟他分辨两句什么, 却见薛一舌也不再理会她。
  门一关,自己又往厨下窝去了。
  韩玉娘这口气松得自家都没察觉, 在家又耐了两日, 终于等着了先前约好的日子。
  “何嫂子,怎么样, 可寻摸些好人家?”
  “我的妹子,也是你有福分,虽说得急,我这几天, 连茶水都没好生喝,把这五桥四栅的人家跟过筛子似的,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从前到后,从殷实的到老成的…”
  何嫂子原是这中桥的一个媒婆,平素走街串巷惯了,要论口彩可是一等一,明晓得韩玉娘发急,还这么一条条一个个不急不慢顺过来。
  韩玉娘坐立不安,又不敢催,只好忙给她添了杯水,趁她咕咚咕咚下咽的功夫,寻到了追问的缝隙。
  “可辛苦嫂子了,可寻着了合适的?”
  “若连我何芳娘都寻不着,这四里八乡你还能去找谁?”何嫂子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这条条框框也着实多了些。”
  她将韩玉娘前几日数给她听的,又都一样样数回去:“第一,要人才好,模样少说中等,还得知道疼人,第二,总得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家里有些闲财,第三,最要紧的是家里头有个和气公婆,不搅家的大姑子小姑子,还得有和顺妯娌大叔子小叔子…”
  “嗳呦嗳呦,不是我说玉娘妹子,这自家姑娘到了出嫁年纪,都盼着能寻到四角俱全的人家,可也都知道便是月亮,也没有终年圆满的,知道是一回事,可像你一样正经按着一条条去寻摸的,便有些傻了!”
  韩玉娘让她说得抬不起来,却还分辩道:“何嫂子也晓得,我家小秋年纪不大,模样也好,少有病有灾的,做得一手好菜,在云桥还能自己开家铺子,自是配得起好人家!”
  “罢呦!”何嫂子不屑道:“她小人家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家要紧事,玉娘妹子,你也正经过过夫妻日子,还这般糊涂?小秋能干是好,可一把子力气,急起来几个男人也压不住!小夫妻要有个磕绊,旁人便不怕自家儿子吃亏?”
  她这般一说,韩玉娘气势顿时弱下半截。
  何娘子扫她一眼,知晓这话起了效用,便又哼道:“再说了,凡是柳安有些家底的,谁能没些铺面,还看得起你家丫头半租来的铺子?要成了亲时,每天新妇不在家里操持家务,服侍公婆,还像小孩儿家,每日里往饭铺里做厨子来耍?”
  这话便是韩玉娘常说与池小秋听的,无奈池小秋主意大,先时还驳斥一二,到后头见她苦口婆心,辩无可辩,便装聋作哑嗯嗯啊啊,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半点没落心里。
  这会儿旁人拿了一样的话来说韩玉娘,韩玉娘是驳都没法驳。
  何娘子见将韩玉娘一腔高志打下一半,这才展了画册来给她看。
  “虽是这般说,也是想让你晓得我的难处。可我找着的这些人家,着实没少费上半点心思!”她挨个点给韩玉娘看。
  “这个小子只比你那姨甥女大上两岁,现下在孙木匠铺里做学徒,眼见要出师了,家里没铺子,不过乡下有十来亩田地。”
  她眼见着韩玉娘眉毛便要皱起,忙道:“这家子好就好在,后生上进,十里挑一的干净模样,最最难得,家里头的爹娘好脾性,整个西桥都晓得的好名声,家里只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家财便不能分薄了。”
  “这个是秀才,自小就有才名,只是年纪大些,二十多了,有个妹子已经许了人家,小秋丫头前脚进门后脚就能发嫁,只是家里穷些,若是做上了官老爷,也是不愁的。”
  韩玉娘听了说了几样,都不甚满意,当初给隔壁惠姐说亲的,再不济也有上几间铺面,小秋比她差上哪点!
  何娘子拉长声音:“妹子——你也忒挑了!便是王母娘娘选女婿,也没这个选法!”
  说罢话锋一转:“罢罢罢,便是亲闺女,也没你这个疼法。”
  她珍而重之从柜子里抽上一张纸:“我这有个绝好的后生,家里正儿八经做生意,得有六七家铺子,只这么一个独苗,若嫁过去时不必应付妯娌,也没小姑子伺候,只在公婆跟前就是。”
  果然韩玉娘也不是个傻的,她驳道:“若当真是这般好,难道说不得旁人家?”
  “谁说他家没人说!”何娘子冷笑道;“你当旁人家不挑媳妇么!只他家儿子有主意,说必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你家小秋要能入得他的眼,何必还要去将就别人!”
  韩玉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在自己来回犹疑,何嫂子做惯了媒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便拍手道:“这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也莫要太急,也不该只信我一个人,不如挑几个合眼的,各处都去打听打听。”
  她这话一说,韩玉娘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可就如她说的,到底是池小秋终身大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倒是何娘子一句话提醒了她:“既要相看,总不能玉娘妹子你一人使力气,你家小秋姑娘才十五六,花枝般大的年纪,总穿得灰头土脸,便有合意的,又哪里看得中?你还不晓得柳安镇取媳妇最看什么?”
  韩玉娘一震,她何曾不知道。
  不像她家乡里头,娶得新妇就喜欢选脸盘圆圆身子矮的,说这样的姑娘朴实擅理家,以后生了孩子也好喂,柳安镇什么东西都讲究精致,连娶媳妇也要比,比谁家新娘身长,谁家姑娘肤白,谁家新娘眉如新蚕,谁家姑娘手似柔夷。
  这话正说中了韩玉娘心窝里,她回家时,翻出了前几天给池小秋做的几套衣裳,直等到她晚上回家来,便一把扯住,推进房里。
  “往后出门,不许再穿那些小子一样的衣裳!”韩玉娘先是虎着脸呵斥一句,又唤作了笑脸:“这是二姨给你做了两三月的,你看看这花样,有杂宝的,蝴蝶对飞团花的,芙蓉锦鸡的,可都费了好大的功夫,可都是从苏州城里头新到的花样。“池小秋满心都是过几日桑府里的花宴,只能拿出老一套嗯嗯应声,实则还在盘算,这螃蟹要怎么做,才能多几种花样。
  韩玉娘怎么不晓得她这阳奉阴违的把戏,立逼着池小秋将话又重说上一遍,留了几个镀银钗下来,气道:“若让我看你早起时没带,就莫要出门了!”
  家有一老,神仙也无法。
  桑罗山便见着个走路都不敢大步的池小秋,身上杏红对襟天水绸衫子上,蝴蝶花开得热热闹闹,正和圆圆发髻旁边垂下来的五彩丝络相映成趣。
  池小秋头不敢动,生怕银钗子上面坠着的芙蓉花——丁零当啷乱晃着的那个,挂了头发。
  她这一步一惊的模样十分有趣,桑罗山话语便含了些笑意:“你便这般一路过来?”
  池小秋悻悻道:“不这样,我二姨不肯放我出来。”
  上有主意,下有对策,她每回便等出门来找个屋子,将一身碍事的裙子衫子钗子络子都尽数除去,重换了自己那老三件:窄袖短衣,紧着腿的长裤子,时刻不能离身的围裙。
  她这一身虽简单,可上下洗得干净,便是半旧了也不见个污点,看得人爽快。
  桑家的花宴,就在这一天开了。
 
 
第110章 菊花螃蟹
  “我这才几日没来, 竟认不得这了!”
  桑府夫人请来的都是相熟的人,坐在堂中前后打量了一番,就知道桑太太怕是又将这块地方重又改了一遍。
  “这山石看着眼熟, 怕是从蕙圃里头搬来的罢。”
  “这便是新开的那两棵绿云?”
  这新治出来的园子不见了原先的一个水池, 只有山石覆盖藤蔓, 几株花在其中开得正好。
  桑府赏菊不似别家,正经拿花盆子装了摆出来看, 而是点缀在山石之间,其中两株绿云花瓣丝丝缕缕, 绽开优雅的弧度, 层叠间绿玉般通透淡雅的颜色,远远看去,倒真像是蓬婉转妍致的绿云。
  这花前几天还得了桑太太多般关心, 这会便已抛在脑后头了, 她兴冲冲拿了一套签筒出来。
  “我近日得了个有趣玩意儿,若没看过百草集录的, 怕是要醉成一摊回家去了!”
  这斗草签又考百草花样, 又要考别名,还要考典故, 变化诸多,正是桑太太喜欢的地方。
  闺中集聚,便没那么多拘束,桑太太又是个适意的人, 当下众人都放开了玩,也不知过了几轮, 才见婆子使女出来,忙着摆了桌子凳子。
  最先端上桌来的, 竟是两个又大又圆又扁的火炉,便有人笑道:“这才几月,难道还要打着扇吃锅子不成?”
  桑太太笑道:“我今日请的这席面,却不是自家厨下的——”她卖了个关子:“说来,许是有人吃过她家的饭食,新鲜花样真真是多。”
  果然,等众人都坐在,下人点了银丝炭,坐在上头便是雪白的鱼片,底下炭火燃起这一会儿,就能见着碧绿桑叶上头的鱼片微微卷缩,淡灰的鱼皮也失了些水分,不过一会儿功夫,旁边伺候的人便纷纷夹了鱼片,蘸了正中料碗,送到各人碗中。(1)
  “池姑娘也是嘱咐了,看着那香到了,便要夹出来,一会儿也不能多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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