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显然听的呆了,竟没插嘴。
轿中人道:“好啊,你居然把庙里的神佛菩萨等同这院子里的百兽珍禽?你也不怕亵渎了菩萨?”倒不是责怪的声音,却隐约多了一点点笑意似的。
这种感觉听在外头的人心里很是奇怪,若认真想起来,倒像是……昨儿吃的碎冰里头多了的一点点糖分,冰爽底下的那丝儿沁甜,恰到好处的酝酿,令人愉悦。
小叶不慌不忙,笑道:“神佛还不是常说‘众生平等’?我这般做,也是神佛的意思,料想神佛是不会怪罪的。且这些生灵们得了养护照管,神佛欢喜还来不及呢。”
晓风总算反应过来,皱眉道:“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真是那什么来着?巧舌如簧!”
小叶因先前他胡言乱语打自己的脸,便丝毫没理会,只冲着轿子里的那位道:“不知您意下如何?若觉着我说的不对,也请多多指教。”
“哼……”轻轻的声响,倒像是一点笑,轿中人道:“你虽是口灿莲花,强词夺理,却毕竟也是一点‘理’,能想出来这种说辞,也是心有灵机了。”
小叶听对方赞同,便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晓风,果然对方一副意外的表情,想说话却又不敢多嘴,吃瘪的样子真叫人赏心悦目。
这会儿寒雨道:“主子,时候不早了。”
轿中人沉默片刻:“剩下还有多少地方没去?”
小叶忙道:“还有一大半呢。”
轿中人道:“今日既然见了虎爷,也算是不虚此行,剩下的……以后自然还有机会再来。”
小叶原本是很喜欢这些大主顾“再来”的,可是因为虎爷的那几句叮嘱,竟叫她不敢太过高兴,只道:“唔、这自然是好。”
她这样含糊而不肯积极的态度,却让旁边的王太监跟老乔都误会了。
王太监只以为小叶这样萎靡的是因为对方没提出要捐银子,老乔则暗暗疑心她仿佛是在顾忌什么。
王太监便主动道:“那您看着养护人的事,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晓风义正词严道:“住口,你当我们主子是那些糊涂……”
话未说完,就听轿中人缓声道:“钟小侯爷是关外才上京的,尚且有这样大的慈悲之心,我是京城里的人,自然不能丢了京城中人的脸。寒雨,拿五千两。”
打脸来的如此之快,而且足有五千两之重。
晓风怔怔地,听到最后整个人窒息了。
老乔跟王太监也都大惊:“您、您说什么?五千两?”
最淡定的就属寒雨了,只见他先躬身应道:“是。”然后回身同身后一人略作交接,很快拿了一卷儿银票回身,竟径直走到小叶身前。
“叶掌案,这是我们主子捐的。”
小叶本来还在摇摇摆摆的头沉不定,猛然间听见“五千两”,整个人像是中了鸡血一样,忽然间原地复活了。
她惊喜交加地看向那轿子,原先那种令人惬意的银山扑面的感觉又来了,只是丝毫也不觉着沉,反而通体舒畅,甚至有点飘飘然。
伸手去接寒雨给的银票,双手都有点忐忑不安的发抖。旁边的老乔看在眼里,忙替她接了过来:“多谢,多谢!”
王太监也从这巨大的惊喜中醒了过来,但他们毕竟是宫内的老人,虽然贵客出手阔绰,但正是这份异乎寻常的阔绰,叫人不安。
王公公瞅着那沉静如水的轿中人:“多谢这位……啊,不知这铭牌上该记哪一家大人的名字呢?”他当然是故意的在探问对方的身份。
轿中人淡淡道:“名字就不必了,既然这是事关神佛的事情,冥冥中神佛自然都知道。”
说了这句,寒雨便命起轿。
小叶的理智早又给这明晃晃沉甸甸的五千两银子压下了,双脚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银山:“不知下次几时能来?毕竟这园子大的很,今儿不尽兴,改日也是可以的。”
轿中人不语。
仗着他在轿子里,小叶索性大胆狠看,隔着帘帐,总觉着他的姿势从进来的时候就没有变过,依旧的端庄,甚至就算知道他是男人,那“秀美”的感觉也没减退多少,只多了几分轩挺罢了。
目不转睛地盯看中,有那么一瞬,小叶觉着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双很鲜明清隽略带锐利的眉眼……可定睛再看,又仍是雾里看花。
直到轿子里的人忽然问:“等等,这是哪儿?”
小叶如梦初醒,忙左顾右盼,挠挠头道:“啊、这里是犀园。”
旁侧寒雨看了一眼轿帘,立刻领会了轿中人的意思:“叶掌案,领我们去看看吧。”
小叶一怔,想不到这位主儿对犀牛有兴趣,不过却也是好事,忙道:“行行!请随我来。”
犀园其实不大,毕竟犀牛外表不算好看,名气又不甚大,之前来的那些人也多半儿是在看过虎爷后就意兴阑珊,只来此处走马观花瞅一眼罢了。
小叶以为这个主儿是心血来潮,引着轿子到了院子中,又庆幸自己之前督促的狠,所以这些小太监才卖力地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水池里的水又是新换的,不然真不能见人了。
“说来,我们这犀牛的年纪可大了呢,好像比虎爷的年纪还大……”小叶绞尽脑汁,想让气氛更融洽些。
毕竟人家是大金主,这五千两银子摆在眼前,叫她唱跳着陪游都心甘情愿。
晓风嘟着嘴:“你说虎爷年纪很大,所以叫它虎爷,这犀牛的年纪比虎爷还大?那你叫它什么?犀祖父,犀外公?还是犀太公?”
小叶愣住:“犀……犀外公?”忍俊不禁地笑了出声。
她给晓风的话逗乐了,一时顾不上去紧着伺候轿中那人,却不料在小叶捧腹大笑的时候,一只手略微探出,将轿帘子拨了一拨。
这只手莹白如玉,毫无瑕疵,手指修长,如玉的指骨透着隐隐地力道感。
此时因为正午,那犀牛趴在林荫下的水池子里睡觉,只露出了两个半圆的肥耳朵跟尖尖的犀牛角,听了动静后,它的耳朵抖了抖,却没有动。
只是在轿中人拨开帘子的时候,犀牛才睁开小眼睛,与此同时水面骨碌碌地冒出几个气泡。
犀牛微微抬头,惊讶地望着外头的人:“唔,是你啊……”因嘴巴还埋在水里,声音就含糊不清的。
小叶正在那里发笑,隐约听到这声音便停了笑,伸长脖子看过去。
轿中人的手却又很快放下了,帘帐重又垂落,他似冷非冷地说道:“走吧。”
第17章
在轿中人话音刚落之时,水池里的犀外公吐着泡泡道:“唔,下次再来啊。”
小叶的眼珠转动,轿中人却置若罔闻。
一行人毕恭毕敬地送了大金主出门,晓风拦住老乔跟王太监:“不用你们跟着,我们知道路。”
本来老乔两人接送,并不只是为了显示欢迎看重之意,更是为了保证这些人并不往宫内别的地方去,毕竟若是有任何纰漏自然大事不妙。
可是今儿的主顾显然跟以往的众人都不同,因此听了晓风的话,两人都看向小叶,小叶则笑道:“既然如此,恕不远送,若有空暇下次可以再来。”
轿中人不曾言语,晓风却横了她一眼,嘀咕道:“来一次五千两,你当然巴不得了。”
小叶笑嘻嘻的,横竖银子已经得了,叫他多说几句又能怎么样?
只是目送那轿子飘然走远了,小叶才对老乔道:“你叫个机灵的远远地瞧着,看他们出了宫再回来。”
老乔正有此意,当下马上叫了个伶俐的小太监,让悄悄地跟上。
这边儿老乔跟王太监簇拥着小叶往园子里去,小叶喜不自胜,来不及回房,就坐在那莲花池子边上,开始数钱。
老乔道:“掌案,你也留心这池子边儿上给太阳晒得热,别烫着。”
果然小叶给那池沿烫的跳了起来,笑道:“我财迷心窍的竟忘了。”
王太监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她形容自己倒是很精准,只是这样坦坦荡荡的,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这边小叶把银票数明白了,爱不释手,却仍是交给了老乔,说道:“你好生拿着,仔细些花。”
小叶虽然爱钱,却并不自己把着,珍禽园里的财政都仍是交给老乔来料理,老乔才接过来,小叶又道:“留几百两出来……我正愁老白的冰这两三天没了,再买还得肉疼呢,这下又可以顶上一阵儿了。”
王公公听她说留几百两,还以为她要自己用,没想到仍是惦记着那头熊,顿时翻了个白眼:“得了!再大的家当也架不住这样挥霍,这五千两我看也热乎不了多久。”
小叶笑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下回再来一位阔绰的主顾呢?这京城内果然是卧虎藏龙啊,啧啧!”
她上蹿下跳了这半晌,总算是心满意足,当下感慨着先回房去洗脸休息了。
剩下王公公道:“瞧他那话,难道以为每天都有这样的贵人来?真是白日做梦了。”
老乔钱在手,也不理他抱怨什么。
此刻那盯梢的小太监回来,报说那一行人出宫去了。
老乔让那小太监去了,便跟王公公往里头走,才走了几步,忽然王公公道:“对了,我怎么听着那贵人的声音,像是有几分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似的?”
老乔忙问:“在哪里听过?”
王公公皱眉苦思了半天,终于道:“一时想不起来了。”
且说小叶正要回房,忽然想起虎爷的那两句话,实在放心不下,少不得又转到了虎园,只是虎园里又是静悄悄的虎毛儿不见,小叶叫了半天,虎爷也没露面儿。
小叶知道它老人家脾气古怪,倒是不好强逼,于是仍旧好言好语地说道:“那您老人家先歇息,回头我再来跟您说话儿。”
从虎园往回走,经过犀园的时候灵机一动,当下拔腿跑了进来,正两个小太监取了瓜果来喂犀牛,小叶接过来:“你们歇着去吧,我来就行了。”
等这些人走了,小叶回头,却惊见犀太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栏杆旁边,正冲着自己主动地张大了嘴。
小叶忍俊不禁,捡了一块西瓜放在那张大嘴里,只听犀牛嘎嘣咀嚼了口,感慨道:“这瓜好甜啊。”
“犀太公,”小叶想到这个称呼,又觉好笑,忍着笑说:“你刚刚看见过轿子里的人了?”
“唔……还要。”犀牛缓缓地说。
小叶又取了一块瓜小心放了进去,犀牛吃的满嘴流汁儿,又发出一声感叹:“真甜啊。”
它吃的一脸满足,香甜非常,小叶握着一块儿瓜,看看犀牛又看看通红的瓜瓤,忽地也觉着口渴,几乎忍不住要咬上一口了。
犀牛瞪大眼睛:“那是我的。”
小叶讪笑着把瓜递了出去:“你看到那轿子里的人是谁啊?”
犀牛嚼着瓜,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知道?唔……你不知道,他是……”
还没说完,忽然一只黑乎乎的红嘴小鸟儿飞来,站在犀牛的鼻子上。
鸟儿毫不客气地低头去啄小叶手里的瓜,一边吃一边说:“哎呀,你又糊涂了,快吃你的吧,不要多嘴多舌的。”
这种鸟儿叫牛椋鸟,习惯陪伴在犀牛身旁,帮它捉些虫儿啊之类的,有时候还起到示警的作用,这只也已经陪了犀牛很久了。
犀牛鼻子耸了耸,“唔”了声道:“我耳朵痒痒。”
牛椋鸟听了立刻抛弃那瓜,转到犀牛的耳朵边上一嘴一嘴地给它啄,一边啄一边说:“你年纪越来越大,也越发的老眼昏花了,耳朵也都不灵光了。”
小叶在旁边看的发愣:“犀太公,你还没说那人是谁呢?”
犀牛扭了扭粗粗的脖子:“啊?你说什么?”
小叶怕它听不清,便提高了些声音:“我说刚刚来的那个人……”
犀牛的脸往水里埋了几分,骨碌碌地吐泡:“来的什么?”
牛椋鸟敏捷地跳起来换了个地方站,看那伸头伸脑鬼鬼祟祟的样子,倒像是在笑。
谁知小叶声音一大,那看管院子的那两个小太监听了响动,以为是叫自己呢,忙跑出来:“掌案有什么吩咐?”
小叶看他们又来了,又见犀牛呆呆的,牛椋鸟也像是个警卫似的立在它头顶,就叹了口气:“没什么,你们继续喂吧。”把瓜果交给小太监,自己溜达着出门去了。
出了犀园,过了犬舍,正懒懒地要回房稍事歇息,耳畔却听见惨烈的叫声:“救命,救命啊!”
小叶猛地一哆嗦,这是怎么说,难道会有什么凶杀案?
声音隔着一堵花墙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些异样响动,这可是在珍禽园,总不能发生那种事,不然还是自己的责任。
小叶立刻跑了出去,到那边花廊边儿上往外一探头。
这一看不打紧,只瞧见从对面廊下有一只小白狗正疯狂地往这边奔了过来,因跑的太快,长长的毛儿都给风撩的往后飘了出去,四足离地的样儿,看着像是个腾空而起的白团子,连耳朵都往后背了回去,露出两只惊慌失措的黑眼睛。
当看见小叶的时候,这双圆溜溜的黑眼睛里才泛出了狂喜,它越发狂叫:“叶掌案,快救命呀!”
小叶屏住呼吸,终于认出来这只狗竟是凤仪宫里皇后娘娘最为宠爱的叭儿狗安安!
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对皇后娘娘的爱宠动手?
小叶正要喝止,答案却已经揭晓。
只听“呜喵”一声,头顶一阵窸窸窣窣响动,从葡萄架上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熟悉的脑袋。
此时安安已经飞奔到了小叶身旁,躲在她身后大叫道:“叶掌案你答应过要帮我干掉这些无赖流氓的,快,快些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