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发了财的李满囤并没忘了孝敬自己,冬节的羊皮大氅,腊月里送来的羊皮靴子和羊皮帽,还有前两天送的粉皮。
看今儿李满囤手里又提的篮子,李高地立刻扬声问道:“满囤啊,这你又提得啥?”
“爹,”李满囤放下篮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前几天,谢家大爷送了我些酒和糖果点心。”
“我拿些来与您尝尝。”
“城里谢家?”李高地惊了:“他家的大爷?”
“是啊,我那庄子,就是谢家大爷送的。”
“谢家大爷,极和气的一个人。这次过年,又送了我许多东西。”
“爹,这酒,我带了一坛给你。”
“这两包点心糖果也是。”
“对了,这十个腌咸蛋,是王家的做的,我今儿带了来,也算给家里加个菜。”
论理今儿这顿午饭,王氏作为长媳原该是来老宅帮忙的。但老宅的人既然不提,李满囤也乐得装不知道。然后吃饭时随便给加个菜就算了。这样族人问起来,也有个说法。
李高地听说是谢家大爷送的酒,立时就让于氏开了封。结果酒刚倒进碗里,他瞧见那酒的颜色,橙亮透清,却又不让倒了。
端起碗,李高地不过尝了一口,便又让于氏给三个儿子都倒一点尝尝,下剩的依旧收起来,留着正月初二待女婿和初五请客待亲戚用。
于氏给三个儿子一人只倒了三口酒的分量然后就收了酒坛子。
谢家送的酒,于氏不喝也能知道是好东西。好东西,自然要留着年下走亲戚时撑台面用了。
李满囤瞧于氏倒自己送来的酒,也是给自己的最少,李满仓其次,李满园最多,也是服气––不管他送多少东西,她后娘这辈子都不会舍得给他吃用。
李满囤尝了一口谢大爷送的酒,入口便觉香醇厚实,远非他在四海楼买的100文一坛五斤的水酒所能比。
无师自通的,李满囤便认定这才是好酒。
“爹,”李满囤问李高地:“送酒的管家说这酒叫黄酒。”
“爹,你知道这酒吗?”
李高地摇头:“咱们庄户人家,平常哪里喝得起酒?”
“即便逢年过节,喝上两口也有限。”
“不过,这黄酒肯定是好酒。”
“竟没一点苦味!”
一起尝了酒,李高地又瞧了点心和糖果。眼见点心都是蝴蝶形状,上面还撒了晶透的白糖糖粒,李高地便就知道这点心贵重,非一般市卖的桃酥可比。
眼瞅见是城里点心铺都没有的新奇物什,李高地便以马上吃饭为由让于氏把蝴蝶酥和花生糖都收了起来。
李满园看着于氏收点心,心底盘算如何跟他娘讨要。
他儿子李贵富虽然也馋,但近来见多了他娘的眼泪倒是长进不少,当下只拉着自己的妹妹李金凤然后强硬地让她扭过头来看自己。
李玉凤也在一旁看着于氏把两样点心收进柜子,心中失望——这稀罕点心眼瞅着是没她的份儿了。她奶私下分点心一向是只给男孙。
李贵雨瞧见李玉凤盯着点心包的饥渴眼神,心里暗恨妹子不够争气。
若玉凤知道好歹,李贵雨暗想:这时候自当在厨房给娘帮忙才是。现却跟根柱子似的杵在这儿等吃点心,没得叫大房的人笑话。
推推李玉凤的胳膊,李贵雨提醒道:“大妹,你把咸鸭蛋给娘送过去。”
年前鸭蛋涨价的消息,郭氏也听说了。据说,鸭蛋涨价的根源就是咸鸭蛋。
城里酱菜铺子里拿盐腌过的咸鸭蛋一只就卖五文钱––别嫌贵,这还是便宜的。同样的鸭蛋,在四海楼,一个切成六瓣,装进白瓷碟,就是十五文一碟。
看着大房拿来的十个咸鸭蛋,郭氏想了想,收起了七个,只留了三个给今天吃。
干老了活的郭氏,按住鸭蛋,拿刀比划了两下,就知道得竖切。不过,在一刀切下的瞬间,郭氏看到蛋壳上溢出的黄色液体,还是唬了一跳––她切了个生蛋?
下意识地缩回手,郭氏舔了舔手指上沾染的汁液,却品到一股油味。
透过刀缝仔细看,鸭蛋蛋白却是凝固实的。郭氏禁不住怀疑:难道是没煮熟?
摇摇头,郭氏顺着刀缝补了一菜刀,蛋立刻分成两半,于是郭氏瞧到了两个似天上日头一样红火出油的蛋黄。
不怪这蛋能卖五文,郭氏心说:这鸭蛋原就较鸡蛋个大,经腌制后,蛋黄又有这个色面,装碟做菜确是一等一的体面。
三个蛋十八瓣,郭氏一碟装了八瓣,一碟装了十瓣。十瓣的给男桌,八瓣的给女桌。
收起来的七个蛋,郭氏今儿可舍不得吃,她得留着正月初二招待回娘家的大姑小姑以及初五招待亲戚用。
为了今儿这顿午饭,郭氏也是下了工夫,她准备了腊肉、猪耳朵、粉皮、红烧肉、红烧鱼、白切羊肉、同心财余、羊汤这八个菜,然后又包了羊肉白菜和猪肉白菜两种馅儿的饺子,现又加了一碟咸鸭蛋,正好凑了个四冷四热一汤两点心的齐整席面儿。
李高地家这顿团圆饭吃得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和谐。一来,李高地的三个儿子,三房人,今年家家都赚了钱,家家都在城里置了房,李高地心里高兴,三个儿子的日子都过起来了;二来,三房人都有自己明年的打算和希望,大房,不用说,就等着生儿子了,二房,则是希望明年供孩子进城念书,就是三房,也是希望明年也搬出去住,自己当家做主,想买人的买人,想打井的打井;三来,今儿过年啊。谁会在过年时想烦心事,然后从年尾愁到年头?新的一年,就是新的开始,新的希望。
第79章 不速之客
午饭后, 李满囤一家从老宅告辞出来慢慢地往家走。临近家门的时候, 红枣瞧到家门口停了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
马,这年头可是稀罕物。红枣见那两匹拉车的枣红马, 虽不及前世电视上奥运马术比赛骑手们的马神骏,但较她在动物园花五十块就能骑着跑一圈的马则是精神太多。
李满囤认识的人中,能坐上马车的只有一个––果不其然, 马车后绕出三个人中,当中的一个,正是谢家大爷谢子安。
谢子安的左手边有个和李贵雨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右侧身后则立着谢福。
谢子安和那个男孩子都裹着长及脚面的皮毛披风。黑色披风上的风毛长有两寸,即便现在风中凌乱着也凌乱得富贵奢华。
谢子安已经在门前立了一刻。他因见谢福迟迟叫不开门, 便知家中没人。真叹来的不巧呢,可巧李满囤家来了。
谢子安对此自是心生欢喜。他觉得他们谢家和李家缘分不浅。
旁边立着的谢福看到迎面走来穿着羊皮大氅的李满囤则是一皱眉。
谢福作为管家, 刚给府中所有下仆发了年例。其中, 府里几个专跟爷们出行的马车夫作为府里的颜面担当都给发了族新的羊皮大氅。
转脸瞧见今儿车夫徐宁的衣裳,谢福急得额角青筋直跳——真是怕啥来啥!徐宁今儿穿的大氅和他家大爷的访客完全一模一样不说, 连头上的帽子和脚上的靴子都是如出一辙。
想着一会儿两下里碰面的尴尬, 谢福一把拧住徐宁的手腕低声喝道:“你,赶紧的上车藏着,别出声。”
徐宁不知就里,但他素畏谢福,当下竟是一声不出藏进了马车车厢。
故而李满囤一家竟无人知道谢子安还有个车夫同行。
谢子安先没留意到车夫的衣裳问题,等留意到时谢福都已处理好了,故而他便一直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恍若不觉,心里则是咯噔一下。
雉水县城小闲人多,一点芝麻绿豆大点事儿都能当笑话讲好几年。
他和李满囤家若真结了亲,就少不得被人议论。当然,他谢子安是不怕人议论的,但他的儿子谢尚呢?谢尚能接受一个泥腿子做岳父?然后在岳父被人当成车夫时能坦然面对,而不是心生怨怼?
谢子安想起他爷当年高中后也是嫌弃他奶出身低微不似京里的闺秀进退得宜从而以孝敬父母的名号将他奶和他爹留在谢家村,而他自己则在外面纳了一个又一个,前后五房妾室不算还生了十二个庶子。
他奶的爹还是他爷的塾师呢。可那又咋样?他爷想嫌弃时就是嫌弃。
后来他爷年纪大了倒是知道了后悔。但后悔也晚了。他十二个庶子都不成器。反倒是被他早年丢弃的长子在他奶的教导下中了举人。
自古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妾们以色娱人又哪里有德行能教导好儿子?
只可惜他爹天分有限且早年没有名师教导,这辈子于科举一道成就有限。
若当年他爷能早些知道他奶的好处,好好养育他爹,他们谢家也绝不是现今的光景。
所以谢子安虽然觉得红枣命好,但也不愿红枣的出身成为儿子的心结。
这事儿,谢子安暗想:不能急,得徐徐图之。
谢尚见到谢福的动作自也是心中好奇。他知谢福此举必有用意,故而他只是转着眼珠瞧着,脸上神色却是纹丝不动。
谢子安和谢福,红枣先前都见过。倒是这男孩子,红枣却是头一次见。她当下便打量起来。
男孩的脸和谢子安一个模子,所以,红枣一眼就瞧出这孩子十之八九八九,就是谢子安的儿子。
没想到,红枣想,这谢子安人看着年轻,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果然,还是这富贵人家保养得宜––这年头,可没有玻尿酸,肉毒素杆菌之类的医美,谢家大爷几可算是个真正的纯天然、不老帅哥。
李满囤瞧到谢子安也有些蒙。不是明天才拜年吗?今儿谢家大爷来干啥?
被谢子安年下送了两次礼,李满囤下意识地觉得自家和谢子安有了来往,过年得相互拜年。
谢子安一点没不速之客的自觉。当下两下里碰面,他便反客为主抢先抱拳道:“李兄,别来无恙!”
既来之,则安之。谢子安刚刚虽有一刻的迟疑,觉得自己来得鲁莽,但真的碰了面又复了其一贯的洒脱。
李兄!李满囤被地上的冰雪滑一踉跄––他啥时候和谢家大爷兄弟相称了?
“李兄小心了!”谢子安上前扶住李满囤,一脸把臂言欢地笑模样:“老话都说人杰地灵。”
“我早就想来拜访李兄,顺带瞧瞧李兄的家是怎样一个风水宝地,才能出李兄这样的人才!”
“可巧,今儿我在对面的谢家村祭祖。”
“午饭后回城,经过高庄村村口,我临时起意便即就不请自来了!”
“还请李兄恕罪!”
还是那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满囤面对谢子安这种自来熟,除了老实地打开门锁,请人进屋,还能怎样。
谢子安则拉过一进屋就东张西望的儿子,与李满囤笑道:“李兄、李家嫂子,这是犬子,谢尚。”
“这孩子过年就十一了,却还是皮得很!”
调皮的谢尚人前极给他爹谢子安面子。
眼下他虽见李满囤衣着与他家车夫无二,家里的宅子也是低矮窄仄,但他依旧恭敬抱拳道:“谢尚见过伯父、伯母!”
十岁的谢尚嘴甜起来和他爹谢子安一脉相承,与李满囤招呼竟是连姓都省了。
红枣闻言瞅了谢尚一眼,心说她没猜错,这两人果是父子。
谢尚抬头撞见红枣的目光,习性使然,立刻对红枣扮了个极吓人的鬼脸––黑眼珠上翻,眼眶里只留下青色的眼白,嘴巴长大,舌头伸出下耷,活脱一个吊死鬼模样。
前世喜欢逛乐园,而逛乐园必逛鬼屋的红枣能怕个小孩子的鬼脸吗?红枣当即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着行走的的表情包呢!一时间,笑点有点低。
许是生活困苦的缘故,高庄村大都数人日常神情麻木少有表情。
近来高庄村人倒是富了,连带的脸上的笑也多了。但他们的表情肌却进化缓慢,表达不出他们内心的喜悦。故而让红枣今儿才看到一个和前世一样的调皮孩子挖空心思做出来的鬼脸。
谢尚黑眼珠回到眼眶。他正想欣赏红枣惊吓的表情呢,结果却听到女孩子的噗嗤笑声,然后便瞧到原该被他吓唬哭的小丫头正笑瞪双目看着自己,其眉眼间的期待,与城隍庙戏台外围观的乡巴佬们让戏班子里的红角再加一折戏时,一般无二。
第一次,谢尚觉得自己的行径有点蠢。
李满囤没看到谢尚的鬼脸,却听到红枣的笑,脸上便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家闺女有些失礼。
李满囤不愿红枣为任何人看低,即便谢家大爷也不行。
虽然现世的礼教对女子言行要求极严,不许女子随意在外男前嬉笑,且谢子安为人也极不随和。但因近来谢子安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哄骗李满囤把闺女红枣给他们家做童养媳,内心里已经不知不觉的把红枣当做了自己人。故而谢子安一时间竟没觉得刚红枣的一声笑有何不妥。
谢子安不过瞄了谢尚一眼,瞄到谢尚脸上吃瘪的表情,便就知道自家往常无往不利的小魔王刚刚踢到了铁板。
果然,谢子安心说: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红枣这丫头确是降得住他儿子。
八字和合,没错的!
因为来的是贵客,故而王氏一进屋就忙着通炉子和拿茶吊子烧水。
茶吊子注满水搁上炉子后,王氏禁不住在心底盘算:家里现有的几包茶叶都是谢家给送的,现还都搁在堂屋的橱柜里。
眼下谢家来了人,且人又都在堂屋。此时如果直接开柜拆谢家的茶叶泡茶,似乎有些难看啊。
王氏很想了一刻,便把红枣每次吃桔子后放在廊下筛子里晒的桔子皮拿水冲了冲丢进茶壶,然后等炉子上的水烧开后冲泡。
冲好开水,王氏觉得单只桔子皮泡茶不够隆重,便又额外给茶壶里加了一勺白糖,方才盖上茶壶盖,包上茶捂子送上了桌。
李满囤见有了茶便抢先与谢子安、谢尚各倒了一碗,然后又与自己倒了。方才说道:“请喝茶!”
谢子安这个人,平素虽然非常龟毛,但他现决意与李满囤交好,便就假装不嫌弃李满囤家的茶碗粗鄙。于是他端起茶杯放在抿得紧紧的嘴边润了一下唇。
李满囤粗人,哪能知道谢子安这类富贵公子中的洁癖在面子场上的功夫?他只以为谢子安已喝了茶,便就自端了茶碗放心地一饮而尽。放下茶碗,李满囤又抓起茶壶来就要给谢子安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