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傅不敢责骂顾绫。
顾绫与谢延不同。谢延没人疼没人爱,皇帝将他视作耻辱,纵然被人无故欺负,也没人为他出头。顾绫却是顾皇后的侄女儿,长在皇后膝下,尤为受宠。她告上一状,顾皇后定会为她出气。
是以,顾绫这般羞辱他,他亦只能忍下去。
他脸色黑沉,盯着顾绫的背影,咬牙道:“继续上课。”
谢素微俯身捡起那张画,夹到自己书中,手中转着笔,笑吟吟看着沈太傅。
沈太傅手指用力导致青筋爆出,瞪着谢素微的书。
谢素微冷静地与他对视,笑道:“太傅怎么不讲了?”
沈太傅压下心中愤怒,继续讲课。
这厢顾绫已拎着两个软垫走到门外,将其中一个扔到谢延脚下,懒洋洋道:“你的。”
谢延站的笔直,看着远处的风景,对此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冷淡地像是冬天的雪,能将人冻死。
顾绫走近一步,戳他的腰,对着他耳朵喊:“你的垫子!”
谢延不动声色避开她的呼吸,垂眸看她清澈的眼睛。
顾绫的眼睛里,明明白白贴了一句话,若是不理她,她会继续烦他。
谢延淡淡应了一声。
顾绫满意了,在他身边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栏杆上,下巴枕上去,盯着栏杆下的池塘。池塘中荷叶田田,绿油油的,个个都如圆盘一般,挤挤挨挨生长着。
目光微转,落到谢延的倒影上。谢延生的好,哪怕是倒影扭曲了容颜,依旧能看出他鼻梁的弧度绝美动人,宽大的衣摆顺着风微微摇晃,飘逸好看,映着碧绿的池水,宛如天上仙子下凡来。
这样好看的男人,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顾绫的目光逐渐上移,落在谢延下巴上,忽然叹了口气,托腮道:“大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前世谢延直到篡位登基,都一直是孤身一人,别说王妃皇后,身边连个侍奉的姬妾都不见,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给他做个大媒,是不是也算一桩恩情呢?
毕竟,他从小孤苦伶仃,能有个伴儿陪着,也不至于变得如此孤僻。
说起来,谢延小时候并非像现在这般冷漠孤僻,他小时候暴躁得很,看谁都讨厌,尤其讨厌深受宠爱的顾绫,每次见面都仇恨地瞪着她。
好像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忽然就变了,收敛一身的脾气,变得内敛冷漠,不惹凡尘。好似魔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了无欲无求的佛祖。
谢延不理她。
顾绫不屈不挠,喊道:“大哥哥?大表哥?哥哥?谢延!”
谢延侧目看她一眼,眸光冰凉,犹如寒霜。
顾绫默默闭上嘴,不高兴地枕在手臂上,盯着池塘,也不理他了。
居然嫌她烦?她还没嫌他闷呢!
谢延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他盘膝坐在软垫上,淡淡望着远处的风光。
顾绫打量着那张软垫,冷哼一声。
有本事,就别用我拿出来的垫子!
夏天的风越过池塘拂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与荷叶的清新,四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刚萌发,带着无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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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末。
一片寂静声中,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这个时辰会来上书房的人,左不过是皇帝和皇后,顾绫一听见脚步声,麻利地起身,顺手扯起身旁的谢延。
谢延看她一眼,抬眼望去。
他个子高,看的远,触目是一片明黄色的华盖,九龙的幡帷招展着。
“是陛下。”谢延淡淡道。
顾绫顿了顿,拿起他的垫子,和自己的摞在一起,又盘膝坐下。
谢延一愣。
顾绫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陛下就不会骂你了。”
谢延顿了顿,唇角浮现讥诮的冷淡。
长在富贵乡温柔窝里的千金小姐,天真得令人发笑。若不犯错就不会被惩罚,那世上哪里还有冤假错案?
他神色冷然,看着越走越近的仪驾,躬身行礼,语气波澜不惊:“参见陛下。”
皇帝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子,四十余岁却像才三十出头的模样,脸色有些苍白无力。他身体虚弱,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卧病在床,这才会叫顾皇后掌握了朝政。
此刻,皇帝看着谢延,像是看到了脏东西,眸中厌恶丝毫不加遮掩。
顾绫一骨碌爬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阿绫给陛下请安。”
“阿绫?”皇帝态度温和了些,“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顾绫低头扣着自己腰间的禁步,讷讷道,“我惹恼了太傅,被太傅赶出来了,陛下千万别告诉姑姑,姑姑会骂我的!“
皇帝笑道:“明知会挨骂,还要惹太傅生气?”
顾绫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撒娇:“阿绫不是故意的。”
皇帝摇了摇头,又看向谢延,冷声问:“你也是被太傅赶出来的?”
“是。”
“不长进的东西!”皇帝冷声骂道,“上不得台面,已是弱冠之龄,还不如阿绫一个小姑娘!”
谢延垂目不语,通身气息冷淡漠然,好像挨骂的不是他。
顾绫道:“陛下,怪不得大殿下,是我惹太傅生气连累了他,都是我的错。”
“阿绫敢作敢当是极好的,可是太傅不罚别人,单单罚他,可见他不好!”皇帝看着他那副模样更加生气,怒道,“回去把礼记抄上十遍,给太傅赔罪!”
“宝华殿跪上一夜,向列祖列宗请罪!”
说着,甩袖转身进教室内,再不理会谢延。
顾绫看着他明黄色的背影,惊地不知该说什么,看向谢延,小声道:“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先惹沈太傅生气,叫谢延当了枪,谢延便不会有这遭无妄之灾,说到底都怨她,还没有讨好谢延,先让谢延因为她的缘故受了责罚。
谢延看她一眼,道:“与你无关。”
就算没有顾绫,那个男人也会找别的理由责罚他。
从小到大,早已成了习惯,他早已不在乎了。以前拿他当父亲,会伤心会难过,可现在不会了。
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伤心呢?
顾绫咬着下唇,拉着他的手腕,“你跟我来,我去求陛下!”
“不必。”谢延挣开她的手。
他平静冷然,不像受了责罚,转身朝着宝华殿的方向去。
顾绫咬着下唇,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心里很难过。在她的记忆中,姑父慈爱和蔼,对他们小辈一向是温和的,很少发脾气,更是体贴宫人,仁德善良。
可是她从不曾注意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对谢延如此冷漠绝情。
连对身边的小太监,都比对谢延好。
为什么要这样呢?谢延是他亲生的儿子,虽然身世难堪,可毕竟是他的骨血。
他怎么能如此狠辣?
谢延已经走远了,背影没入森森花木当中,顾绫叹了口气,磨磨蹭蹭进了教室内。
皇帝坐在沈太傅的位置上,沈太傅站在一旁,唇角含笑正说着话,“公主和皇子们俱是好的,天资聪颖,勤恳好学,虽淘气了些,却也不失大体……”
皇帝点点头。
沈太傅又道:“只大殿下脾气过于执拗,不服管教,上课看别的书,说他也不听,臣实在是没有法子……”
听着这样的话,顾绫对他的厌恶更深几分。
谢延已经过的够苦了,这老东西还要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他何曾有过一丝一毫为人师表的仁心?
沈太傅和沈清姒是同一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生最擅长落井下石。简直令人作呕!
皇帝脸色冷了冷,当着众人的面道:“谢延顽劣难以教养,真真是上不得台面,太傅多多费心吧。”
沈太傅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顾绫捏紧拳头。幸好谢延不在此处,否则又将是一场难堪。
第9章 罚跪
皇帝身子骨弱,并未在上书房久留,问了几位皇子的功课便带着人离开,教室又恢复了安静。
沈太傅甩着宽大的衣袖,眉眼间带着几分春风得意:“继续上课!”
大皇子此生最大的作用,就是给他做了晋身的阶梯。只要每次都在陛下跟前诋毁一二,就能得到夸赞。
如此轻易,怎能叫他不高兴?
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进一步,从太傅的虚位上离开,成为陛下真正的心腹。到时候,不论顾家还是顾皇后,都不能再欺辱他沈家。
顾皇后再如何权势熏天,都要依附着陛下而活,区区女流之辈,不需在意!
这个顾绫,如今对他的所有折辱,有朝一日都要双倍奉还!
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深深灼痛顾绫的眼。
前世谢慎登基后,沈清姒便春风得意出现在她面前,牵着三岁的儿子,笑吟吟地耀武扬威。
沈家父女是一样的人,是她上辈子眼瞎。
顾绫不愿意跟他共处一室,走出门拎着自己的软垫进来,扔在座位上,抬头懒洋洋道:“太傅,我身子不适,先告辞。”
不等沈太傅同意,利落地转身离去。
沈太傅脸色青了青,手指攥着书册,青筋恐怖地爆出来。
宝华殿四面挂着厚厚的帐幔,阴暗黑沉,燃烧的蜡烛冒着白色的烟雾,缠绕着轻风袅袅而上,四面俱寂,唯有蜡烛的哔剥声。在这寂静声中,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谢延跪在蒲团上,警觉地睁开眼,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察觉到。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脚步声轻巧玲珑,清淡的香气散开。
是个女子。
宝华殿供奉着谢家列祖列宗的排位,是极庄严肃穆的所在。他在此处罚跪,有个女子进来与他同处,孤男寡女的,是想要陷害他吗?
谢延抬头看着那一块块乌木雕刻的灵位,眼眸漆黑如墨。
顾绫喊:“大哥哥?”
娇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像是做了错事。
谢延怔了怔,“是你?”
顾绫小心翼翼在他身边的蒲团上跪下,膝下的硬度让她倒吸一口气,伸手掏出来锤了锤,怒道:“这蒲团是塞的什么,硬的像石头?”
“木头。”谢延淡淡道,“锦缎裹了整块的檀木。”
顾绫扔到一边,慢慢屈起膝盖,蹲在他跟前揉了揉,小声道:“谁这么无聊,拿木头做蒲团,故意害人的吧!”
若是不知情的使劲跪下去,两条膝盖恐怕都要废掉。谢延这般跪上一天,膝盖肯定也不好受,都怨她,不该在课上找事,惹的谢延被罚。
顾绫愧疚地看向他的膝盖:“你的膝盖疼不疼?”
谢延不答,淡淡问:“你来做什么?”
顾绫语塞,心虚地看着他,眸子闪着羞愧的光,“我连累了你,就和你一起受罚,否则我良心难安。”
谢延沉默片刻,淡声道:“不必。”
阴暗的宝华殿里,顾绫道眸子映着点点烛光,如堕入万千繁星,轻轻一笑便是不惹尘埃的天真无邪。
“你说的不算,我说的才算。”她轻轻一笑,坐在蒲团上,“我陪你说说话吧。”
谢延性情孤僻,若是没有人理会他,只会日复一日的更加孤僻下去。
他将来是要皇帝的,还是善良仁慈一点更好。前世她眼瞎选了谢慎,导致天下大乱,苍生受苦,此生能补偿一二,也算是为自己赎罪。
而且,讨好了谢延,对顾家有好处。
一箭双雕,她实在聪慧。
她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糖,脆生生问:“大哥哥,你喜欢吃糖吗?”
谢延的目光落在那两颗糖上。只不过是两颗最平常的松子糖,可在她白嫩的掌心中,无端显得格外美味。
顾绫将手往前送了送,目光炯炯。
谢延避了避,越发冷漠:“我不吃。”
顾绫诧异地眨眨眼,有些不解。前世她飘在谢延跟前,看的一清二楚,他喜欢吃糖,松子糖是最爱,暴躁的时候来一颗,脾气便会温和些。
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眨眨眼,将那两颗糖又塞回荷包中,笑道:“那就算了。”
宝华殿二十年如一日的阴沉,在这暗沉当中,她轻轻一笑,犹如牡丹初绽。
艳丽的光,透过重重暗色透进来。
谢延垂眸,神色莫测。
下午的课顾绫亦没去上,一张嘴叽叽喳喳跟谢延说了半日的话,虽没得到几句反馈,却也觉得心情不错。
到黄昏之际,她慢吞吞扶着腿起身,只觉双腿酸麻,不像是她的一样,使劲锤了锤,才敬佩地看着谢延。
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此等心性,能成就大业,毫不奇怪。
她叹口气:“大哥哥,宫门要落钥,我先走一步,明儿再来看你。”
谢延沉默不语,顾绫亦不以为意,拐着脚慢慢走出去。
大门打开又关上,昏黄的阳光仿佛是个错觉,谢延却慢慢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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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顾绫喊着顾馨一起去上书房,又得到几句冷嘲热讽。她不大在意,笑呵呵策马出门,不料在大门口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清姒一身淡青色衣袍,纱质的衣裙略微宽大,让她显得身姿飘逸清瘦,楚楚可怜。
顾绫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阿姒?”
一语未出,沈清姒先流下眼泪,委屈巴巴地盯着顾绫,伤心极了。
“你怎么了?”顾绫连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愤恨不平地辱骂:“哪个王八蛋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是我爹。”沈清姒丝毫不顾沈太傅被人骂作王八蛋,哭哭啼啼道,“她昨天回家就骂了我,我不知怎么回事,来找你打听打听。”
“阿绫,昨日他在宫中为你们上课,到底因为什么,他生那么大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