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偏瘦,胳膊细的一只手能牢牢环住,仿佛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断掉。
晏棠止几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替她抹匀防晒霜,悄悄松了一口气,把瓶子递到芍樱手里。
“脸上你自己抹。”
“好麻烦。”钢铁直男芍樱接过来,手法粗暴的在脸上揉了两圈,也不管抹匀没。
她把防晒霜扔回抽屉里,又朝晏棠止挥挥手,“乖乖在家等着,我回来给你带宵夜。”
芍樱说完,想了想自己回来那个点,又改口道,“如果你睡了,就明天起来当早餐。”
“……好。”晏棠止把本来要说的话憋回去,目送她进入电梯。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呆在家里太无聊,我想陪着你。’
——如果这些话说出来,芍樱肯定觉得,自己比防晒霜还麻烦几百倍。
酒吧里,驻唱歌手越唱越来劲儿,在台上尽情嘶吼狂舞挥洒汗水。
台下,客人们喝得一个比一个尽兴,摇头扭腰热热闹闹嗨到后半夜。
炎炎盛夏,夜里总是闷闷热热,让人呆在家里怎么都坐不住。
酒吧迎来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时候,芍樱工作也更加忙碌,每天都要接待许多新客人。
“你好。”走向吧台的男人表情不太自然,神情拘束地说,“给我一杯酒。”
他穿着裁剪合身的黑色西装,打着领带,领带上还别了个领带夹,跟酒吧气氛格格不入。
“先生第一次来酒吧吗?”芍樱摆出营业式微笑,熟门熟路接待道,“您酒量如何?想要烈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
男人避开视线,含含糊糊回答,“普通的就好。”
芍樱很少被客人避开目光,感觉更加奇怪。
倒不是芍樱女士自恋。
店内愿意拍着长队找她调酒的客人,一半冲着自己的颜值,一半冲着自己的技术。
每个人排到她面前,都是一副如饥似渴恨不得把她吃下去的表情。即使偶尔有一两个内向羞涩,害怕被芍樱看穿心思的客人,也绝对不可能一直避开视线。
“先生,”芍樱眉峰微微一挑,“我们店调酒种类很多,都不太普通。你如果不知道怎么决定,可以先看看清单。”
“哦…嗯。”男人应了声,低头盯着点单列表,胡乱指了一个,“就要这个,谢谢。”
整个过程,他依旧竭力回避芍樱的目光。
真奇怪,我做了什么吗?
芍樱努力回想,始终没找出答案。
她懒得耗费脑细胞,飞快调制了一杯他要的酒,放在柜台上。
“久等了,这是你的。”
“谢谢。”对方慌忙道谢,端着酒杯逃也似的离开。
芍樱觉得十分诡异,盯着他背影瞅了会,突然觉得有点点眼熟。
——肯定是错觉吧。
刚才她盯着男人的正脸,瞧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觉得眼熟,怎么可能从背影认出来?
那位奇怪的客人迅速被芍樱抛到脑后,她继续维持着微笑,接待排在后面的顾客。
夏夜的酒吧果然热闹。
放在其它时候,两点过后,酒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少,基本可以收工了。但暑假这段时间,即使超过两点,栖星酒吧仍旧络绎不绝迎来新的客人。
其中还有几个跟晏棠止年纪差不多,染着五颜六色头发,企图用成熟打扮蒙混过关的小屁孩。
芍樱没有接待那群小屁孩。
无论酒吧生意红火还是冷淡,深夜两点,她都该下班了。
换下调酒师制服,她拖着步子懒洋洋往外走。
路过那群小屁孩身边时,听到他们旁若无人高声对话。
“对,我们就是冲着美女调酒师来的,喜欢美女有什么错?再说,你刚才看到路边那个帅哥,眼睛都直了!”
小屁孩中,唯一一个女生振振有词,“因为,他真的很帅啊!比你们几个强多了,也不知道大帅比是哪个学校的,刚才真应该要个微信号。”
“明天去打听一下呗,这么晚还在外面混的,搞不好是咱们学校学生。”
“喂喂,校长要哭了啊,凭啥鬼混的一定是咱们学校?”
“要不然呢?难道还是扶溪中学的?”
“哈哈哈哈哈如果是扶溪的,我一定要发微博空间朋友圈,邀大家共赏重点学校学生的作风。”
扶溪中学毕业,每天都在外面鬼混的芍樱不想说话,打着哈欠越过他们。
应该快下雨了,酒吧外面阴得厉害,头顶云黑压压的。
芍樱没有随身带伞的习惯,也懒得回酒吧里取一趟。
她加快脚步,祈祷能在下雨之前赶回家。
哦,路上还得给晏棠止买夜宵,崽在家里等着呢。
芍樱匆匆往前走,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压根没注意身后紧紧跟随的身影。
直到路过一处幽暗狭窄的小巷子。她猛地被后面追过来的彪形大汉,堵进巷子深处,死死按在肮脏的墙上,才意识道自己被尾随了。
脚底满是散发着腐臭的垃圾,面前醉鬼一身浓浓的酒臭比垃圾还恶心。芍樱还闻到吐过之后,腐烂食物发酵的味道,熏得她差点晕过去。
醉鬼显然喝了很多酒,已经神志不清了,抵着芍樱一拱一拱往她身上靠,举动猥琐又下贱。
“美女,美女,你好漂亮。”酒鬼醉眼朦胧,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表情比体臭更让芍樱厌恶。
“放开。”芍樱用力挣扎两下,结果没挣脱开。
她被牢牢压制,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两个人体形差那么多,想要脱身确实不太容易。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被动过了?
芍樱挣扎着靠在墙边,极力躲避整个身体贴过来,欲行不轨的酒鬼。
眼前的画面,突然跟记忆中某个场景重合,勾起她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面容丑陋的男人们,满脸泪光却只能被动屈服的母亲……
破木板床吱吱呀呀,缠绕着芍樱人生中每一个噩梦。
恶心。
反胃。
男人动情时,都是这副样子吗?
真是令人作呕。
芍樱清晰感觉到手脚慢慢变得冰冷,眼前如回马灯般浮现的一幕幕,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醉鬼见她不再抗争,以为芍樱屈服了,猴急猴急腾出手,想让她衣服里摸。
“这就对了,你乖一点,我会温柔……啊!嘶——”
他突然哀嚎一声,抽搐般放开芍樱。
从巷子口飞过来两块石头,准确无误的打在酒鬼的手腕和侧腰上,疼得他捂住手腕嚎叫。
芍樱身上桎梏解除,连忙挣脱开来,下意识往外面跑。
跑到巷子口,她似乎感应到什么,扭过头,瞧见站在那里的晏棠止。
天空响起一道惊雷,映亮少年侧脸。
瓢泼大雨猝不及防落下来,劈头盖脸浇了晏棠止一身,却没有浇灭他满身戾气。
晏棠止把手里的伞塞进芍樱怀里,周身笼罩着巨大的愤怒,一步步走进巷子里。
他踹了醉鬼一脚,把对方掀翻在地,握紧拳头罩着他的脸砸过去。一下一下,又快又狠,打的对方根本无力还手。
醉鬼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求饶,终于唤醒芍樱的意识。
她再次看向巷子深处,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晏棠止。
肃杀、残忍、凶狠。
他每一拳都让对方死去活来,两行鼻血淌进男人嘴里,他哀嚎着求饶,吐出半颗被打碎的牙,酒已经完全醒了。
晏棠止却没有收手的意思,目光冰冷决绝,仿佛要把他断送在这里。
“够了!”芍樱忍住厌恶,重新跑进去,撑开伞挡在晏棠止头顶上,语气有些慌,“停手吧,你不能把他打死。”
听到她的声音,晏棠止挥出去的拳头停下空中,总算放过鼻青脸肿的酒鬼。
他湿漉漉的站起来,垂下视线,凝望惊魂未定的芍樱。
“你淋湿了。”晏棠止满脸愧疚,小心翼翼说,“我来得太晚了。”
“不晚。”芍樱没问他怎么来了,只是举起手臂,努力把伞撑过两个人的头顶,“我们回家吧。”
“好。”晏棠止接过伞,把她牢牢护住,并肩走出小巷子。
走到巷子外面,有个人躲在旁边的屋檐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芍樱看清楚他的脸,是刚才店里,躲避自己视线的奇怪客人。
“小姐,你好。”男人叫住芍樱,递过去一张名片,客客气气说,“我是一名律师,如果里面那个男人纠缠你,我可以免费替你做辩护。”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依旧没有看芍樱,反而若有似无扫过晏棠止。
芍樱结过名片,上面印了一个顶级律师事务所的名字。
“谢谢。”芍樱没精力多说,淡淡道了谢,跟晏棠止走远了。
离开好久,她还能感觉到,男人视线黏在晏棠止身上。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哦。”
芍樱从他的沉默中,得出结论。
晏棠止对自己撒了谎。
第9章
晏棠止对自己撒谎,芍樱发现了,却并没有追根究底。
每个人都有深埋心底不能说的秘密,芍樱自己也有,所以她不打算侵犯晏棠止的隐私。
今晚那个小巷子、浑身酒臭让人作呕的男人,种种因素交织,共同勾起芍樱许多不愿回想的噩梦。
她实在太累了,一路上恍恍惚惚。刚回到家,便径直钻进房间,破天荒反锁上门。
听到‘咔哒’落锁声,被挡在门外的晏棠止定定戳在那儿,呆愣愣僵了好半晌。
他隐约听到里面水流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芍樱洗澡比平常久了很多。
直到水流声停止,卧室门下一道暖光熄灭。
估摸芍樱已经睡下,他才缓缓离去,回到自己房间。
晏棠止没有开灯,静悄悄仰躺于床上。窗外惊雷一阵一阵,他眼睛盯着天花板,焦距却不知道落在何处。
雨水的痕迹已经被冲洗干净,但那份冰冷仿佛渗进骨子里。几个小时前发生那些事,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种事,下午出门时,就算芍樱嫌自己麻烦,晏棠止也会要求跟她一起去。
全都怪自己一时的退缩,让芍樱遭遇了那种事。
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折回去送伞,那么…
晏棠止不愿意继续想。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掩去自己眼睛里的愧疚和痛苦。挣扎着想让自己入睡,可越是努力,意识就越清晰。
他脑海中画面转换,依稀浮现出巷子外,男人递给芍樱的那张名片。
雨下得很大,淅淅沥沥模糊了整片天地。
视线应该被雨水朦胧,听觉应该被雨声充斥。
可晏棠止给芍樱撑着伞,站在那儿,清晰看清楚屋檐下的男人。
时隔八年,他声音依旧那么熟悉,斯斯文文还带了点温柔。
——传入晏棠止耳中,却十分残忍,又撕破那段血淋淋的过往。
“你认识他吗?”耳边又响起芍樱的问话。
“……不认识。”
晏棠止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说着轻易就能戳穿的谎言。
不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
八年前,就是那个男人,亲手把他送进孤儿院里!
当时,晏棠止父母刚遇难没多久,偌大的家业失去主心骨。
那个男人是父亲的律师,名叫严铮,据说人如其名的严谨刚正。
记忆中,父亲不止一次夸过他,赞赏他可靠、优秀、业务能力强。还希望晏棠止接管家业之后,能继续跟严铮合作。
结果,父亲过世之后,亲戚们纷纷过来抢夺财产。他身为父亲的专用律师,应该最了解晏家财产和股权的纷争。
但在那场宛如浩劫的混乱中,严铮却始终保持沉默,没有为自己争取什么,眼睁睁看着属于他的东西被瓜分殆尽。
只是在闹剧结束之后,严铮偷偷把晏棠止带出晏家,送进溪远镇孤儿院。
当严铮找到晏棠止时,见识过人性丑恶的晏棠止,心底早就已经麻木了。
他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指责严铮不作为,也没有内心怨恨愤怒。
怨恨和愤怒积累太多,更加证明自己的弱小无力。
晏棠止平静地接受一切,甚至没有问严铮要送他去哪儿。
自己的世界早就崩塌了,无论身处何处,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直到——
他蜷缩在那个小小的角落,被光明笼罩。
自己抬头,看到那张绝艳的脸,周围的阴霾渐渐散去。
如果人生可以被划分的话,晏棠止觉得,芍樱肯定是自己生命中最清晰的分割线。
从遇到她开始,那些痛苦的过往,晏家发生的事,全都和自己无关了。
现在,自己生活的很好,也有了目标和追求,许多仇恨和执念被深深压在心底。
所以,严铮为什么突然出现?
他为什么要给芍樱名片?
他打算做什么?
一个又一个问题,困扰着晏棠止。
他曲起身体,抱着怀里的棉被,不愿意追究。
无论严铮有什么理由,基于什么目的,晏棠止都懒得理会。
但愿他不要影响自己的生活,少年这么祈祷着。
他真的很想守护现在的平静,拼了命的想。
还想要步子迈得大一点,再大一点,尽快变得成熟。
然后,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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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早上也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