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蜜桃——许乘月
时间:2020-09-12 09:10:18

  哪怕没有证据,齐帝在短期内对恒王也会有所冷淡防备,如此,储君手里的部分权力就只能暂时放到萧明彻手里。
  又翻看了片刻,淳于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偏头轻哂,将这堆东西原封不动地推到李凤鸣面前。
  “原来如此。殿下的疑虑有答案了。”
  这一盒子消息不但有宫门抄,还有京中各府及朝中重要人物的动向,甚至有行宫和濯香行的相关信息。
  从前战开阳呈交这类消息给萧明彻时,基本没什么章法,得到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大量有用无用的消息夹杂在一起,这很容易让萧明彻错过某些零散细节之间的关联。
  后来战开阳得到淳于黛为主、李凤鸣为辅的教导,学会了先行研判、分门别类再呈萧明彻。
  如此一来,许多事只需看一眼就能轻松窥见个中微妙——
  濯香行将大量现钱存入雍京某夏国客商名下银号。
  辛茴多次向行宫护卫首领打探巡防细节。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第54章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 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 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 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 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 也各有顾忌, 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 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 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 原来一直都在。
  *****
  打从出生起, 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 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 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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