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世孤独终老,对子息并没执念,要与不要皆可,反而是宋星遥因为癸水疼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在他心中余悸犹存,只是那时谁都没发现原因,及至察觉为时已晚,他于此既愧疚又心疼,是以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你说的!”宋星遥没再坚持,估且……再信他一回吧。
外头饭食已经摆好,有丫头来请,宋星遥便与林宴出了寝间。
燕檀正在外间替二人布菜,见着宋星遥挑了眼,道:“娘子起了啊?”
宋星遥听她这话语气不太对,料来是昨晚闹得太过分,把她这贴身大总管给惹毛,脸悄悄一红,讪笑着过去:“起了起了。”
燕檀没说话,只将一碗熬得浓浓的汤端到她面前:“喝汤。”
那汤水闻来一股中药味儿,也不知用何所炖,宋星遥蹙蹙眉,看燕檀打开另一盅汤递给林宴,里头汤色鲜亮,与自己手里这碗不同,她便道:“要不……我和他的换换?”
燕檀回头皮笑肉不笑道:“娘子,这两碗都是今早我特地让厨房炖上的,您这碗是滋阴润燥的汤水,郎君那盅,是补肾壮阳的,您确定要换?”
“咳。”宋星遥尴尬地咳了咳,没再吭声。
“郎君,别怪燕檀多嘴僭越,您与娘子好歹……节制些。娘子年轻不懂事,您也心疼心疼她,这大婚头夜就……”燕檀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昨晚那动静大的,想想就臊人,今早她去敲了四五回门,也没把门敲开,可见是把人累得不轻。
“知道了,我会注意。”林宴极难得地被一个丫头说得垂脸尴尬,耳朵都红了。
宋星遥便道:“燕檀,这话你说不合适吧?我怎么觉得你越发像个管事老嬷嬷了。”
“娘子以为我愿意?但凡这宅里能有位经事的老嬷嬷提点提点,也轮不着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丫头多嘴。”燕檀冷笑,“不过娘子倒是提醒了我,回门的时候我得与娘家主母提上一提,让送个得力的老嬷嬷过来……”
“别!别和我阿娘说!”这要是传到孙氏耳中,宋星遥准没好果子吃,她忙摆手,“知道你是心疼我,好燕檀,饶了我吧。”
燕檀哼了哼,见好就收,替二人都盛了饭,又叮嘱两句,就退出屋子,留他二人独自用饭。
“你这丫头,倒是厉害。”等她出去后,林宴才点评。
“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宋星遥笑起。
这就是个爱操心的丫头,更难得的还不怵林宴,遇事从来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她可不得宝贝着。
“你的人,自然都是好的。”林宴点点头,喝了几口粥放下,又问她,“幺幺,你想过如何安置阿海吗?”
祁归海跟着宋星遥陪嫁到韩府了,如今住在外院,暂时未派活。
想起祁归海,宋星遥难免有些歉疚,之前因为赵睿安的关系,她将他疏远冷落了许久,他那木讷沉默的个性,从来不会替自己争取什么,每每见着她也都避嫌站得远远,从没逾越半分,倒令她觉得自己不念旧情,有事找他,没事就推得远远,未免太过冷血,此时听林宴提及,她只当又和赵睿安一般,心中就有些不悦,眉眼微凉,道:“怎么了?你也觉我不该带着他?疑心我和他的关系?”
“也?我要真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连踏进韩府的机会都不会有,幺幺,你莫将我与他人相提并论。”林宴平静地反驳她,“我今日与你提及他,只是见他是个人才,有点惋惜罢了。纵观这三年他在你身边辅佐,还有莫宅大火那日的表现,他的能力不俗,只不过碍于身份难以大展拳脚有所发展,你想没想过替他谋个前程?”
“对不起。”宋星遥道了歉,林宴……与赵睿安不同,“当初舅舅将他给我之时,曾提过他的身世。”她将祁归海身世简单提了提,又道,“我曾答应过舅舅好好照顾他,免他流离之苦,可除了一饭一食一瓦遮头外,我也给不了别的。他是贱藉,我还没有能力替他消藉。”
也许以后她会有,但那时彼此都老了吧?
“你没能力,可是长公主有。”林宴便回道,“佛盏被连根挖除,但京中活动的胡人太多,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暗潮涌动。为防止类似佛盏的情况再现,殿下有意找个人专司与胡人打交道,负责成立个商盟。这个人选殿下还没定,若是汉人,恐怕对方心存偏见警惕,不易融入,要是胡人才好,但信得过的胡人不好找,有能力又信得过的,就更难了。”
“你的意思是……将他引荐给殿下?”宋星遥听得罢筷。
林宴点点头:“我们没有能力消他贱藉,但是殿下有。”
“若他能消除贱藉,便可正常娶妻生子,再也不必担心妻儿因为他的关系变成贱民,日后前途也不会差,比跟着我要好。”宋星遥一点便通。
“其实他跟着你有跟着你的好处,起码能保证你的安危,韩家也不会缺他一口吃穿,自能保他衣食无虞,比起替殿下卖命,要更安全舒服些。”林宴权衡利弊,并没急着要答案,“他的去留你自行决断吧,不过最好快些,这事已经拖了数月,殿下那边已有几个人选,打算近期择一而任。”
“我知道了,我找个时间问问他。”宋星遥将这事放在心上,望着他道,“林宴,多谢。”
“谢我什么?你怎知我不是和那人一样,是存着把祁归海赶走的念头?”林宴反问她。
“纵是如此,你也有心了。”宋星遥淡道。
活了两世,她自当明白,人皆有私心,无非推己度人,若此时林宴也有个贴身的红颜知己,她怕也要不痛快,她自己都过不去的坎,又怎能要求身边的男人大度?不过求个两全之法,这便是成年人的考量,而非冲动的义气用事。
而这世间,最难的,往往就是双全之法。
他愿意用心,她自当领情,不论祁归海留或不留,她都要谢他此刻用心照顾她的情绪,以及真心实意替祁归海考虑。
林宴笑了笑,又拣了两口青菜略吃吃,就不再动筷了。
“这就吃饱了?不像你的食量啊。”宋星遥笑他。
这一桌子都是素淡的菜色,是燕檀的安排,虽然菜用高汤煨过也很鲜美,但到底味淡,想来燕檀受他外表蒙蔽,也觉得要供些青菜豆腐给他。
“明知故问。”林宴斜睨她一眼。
宋星遥嗤嗤笑了。
到了晚上,菜色一变,全成了浓香四溢的荤食,林宴在燕檀惊诧的目光下连添两碗饭。
撤席之时,燕檀还在叨念。
这人……怕是个酒肉和尚。
无肉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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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大婚,林宴有七日休沐假,他哪儿也没去,只呆在家里陪宋星遥。
头两天他带她回了趟林府,给林将军行礼。林晚倒没见着,估摸着仍被禁足在屋,她喜欢林宴那事没藏住,惹得京中流言纷纷,把林将军给气得够呛。
第三日回门,成亲那日委实太过低调,林宴恐怕岳家不满,所以在回门上下足功夫,排场盛大地带宋星遥回娘家。
“这般张扬做什么?”宋星遥瞧着几车礼物咋舌抱怨他。
“娶的时候委屈了人家女儿,只能回门时讨好讨好。”他拉她上了马车。
“我又不介意,何况都是依我要求成的亲。”宋星遥可觉得这亲成得太轻松了,不止轻松,婚后小日子也过得十分惬意,毫无压力。
“你不介意,不代表岳父岳母和舅兄也不介意,回头将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他同她说起笑来,神采飞扬。
“那我去门外把你捡回来可好?”她笑嘻嘻回道。
一时间,倒有些夫妻恩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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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门过后,两人便老实窝在家中。
宋星遥这一回可谓独掌大宅,上头再没婆婆和小姑两尊山镇着,正是大展拳脚之机,她便忙着立规矩,安排各处事宜,选拔管事。日后她还要继续给长公主当差,后宅的事必无法腾出太多时间处理,所以这规矩需得提前立妥,人也要挑好。
所幸已经有了先前在长公主府里的管理经验,再加上府中人手都是自己一个个挑回来的,林宴又放手不加干涉,只做她后盾,她行事愈发老练,隐约有几分赵幼珍雷厉风行的味道,短短几天就已经将宅院安排妥当。
七日休沐的最后一日,韩家旧部到访,其中一人,就是辰字部的统领潘园。
他们来时正赶上饭点,厨房的菜做得多,宋星遥索性便请几人一起用饭,又叫燕檀取两坛好酒来。可潘园却有些难言之隐,因此为难地看着林宴。
按说潘园与宋星遥也算旧识,经历莫宅之事后,潘园再不敢小瞧宋星遥,遇事要回禀一般也不刻意回避,这次却不知为何支吾起来。
“坐吧,尝尝你嫂子的菜,陪我喝两杯。”林宴却很高兴,这样的日子,上辈子从未有过,“有话便说,不必藏着,我与你嫂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潘园听林宴这么说了,又见宋星遥盛情难却,与属下对望一眼,只好坐下,叹口气道:“主上,是东平郡传来的消息。东平世子已经逃回东平了。”
这话一出,席上冷场。
潘园苦了脸——瞧吧,非让他说,他说了又尴尬,唉!
第103章 木已成舟
秋凉如水, 风起萧瑟,中秋刚过天就不可收拾地转冷。东平王府和奢靡华丽的公主府不同,也与长安不同, 庭宽院阔没有奇石曲廊, 格局方正威严有几分军营的布置,最正中自然是东平王的起居办公之地。东平王爱美人, 虽只一位正妃无侧妃, 但身边姬妾无数,如今随侍左右的,是他前年刚纳的姬妾,正经的王妃则因为体弱多病移居东北角的偏院静养, 万事不理。
去年底这姬妾有孕,怀了王爷的第十六个孩子,这两个月刚生产, 是个儿子,甚得东平王喜爱, 王府后宅局势眼见又起变化,不想到了七月, 变化出现是出现了, 却与这个小儿子无关。
掀起轩然大波的, 是一直做为质子被困在长安的东平世子,在经历四个多月的流亡之后, 活着回来了。
他这一归来,不知让多少人失望,又不知有多少人欣喜若狂。
赵睿安并非空手而归, 除了一身上下的伤, 他带回了东平王最想要的东西——兵力。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 但他双手奉上与突厥的结盟信时,他的世子之位就无人能再撼动,即便他在京城闯出大祸,东平王也没苛责半句。
可长安,再回不去了。
他的伤很重,在床上躺了十多日才能下地,又休养了半个多月,才恢复了七八成。因为他的关系,东平王妃从偏院迁回,亲自替他操持起日常起居。
中秋的家宴刚过,他在宴会上露了个面,就已倾倒无数赴宴的东平少女,他待谁都是笑,一视同仁的风流,直到长安快马加鞭送回的消息递到他的手上,他的笑便再挂不住,独自匆匆回了房间。
门一关,就是三日。
从长安到东平,再怎么快,也要十天时间,那是十天前的消息。
如今,米已成炊,木已成舟。
“叩叩”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回应敲门声的是赵睿安颓败粗厉的吼声:“滚!”
多一个字都没有。
敲门的声音没再响起,沉寂了片刻,门被人轻轻推开,一缕风涌入,光线亦从门缝中穿进,刺入习惯昏暗的眼眸里。赵睿安眯了眼,大怒:“你聋了吗……”
骂人的话说到一半,在见到进门的人时却生生吞入腹中,赵睿安飞快转回头去,按捺下脾气,道:“母妃怎么来了?”
来人是东平王妃,与世无争的温柔女人,除了儿子,没有其他牵挂。
东平王妃年轻时很美,只是架不住这二十多年的磋磨和常年被疾病缠身的痛苦,美人底子被掏空,如今脸色并不好,形销骨立挂不住肉,眉间眼底俱是愁苦。
“安儿……”虽然十多年没见赵睿安,但书信一直未断,更何况母子连心,她懂赵睿安。
他一关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所有侍从一个没让进来,放眼这屋子,窗门紧闭,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四周是喝空的酒坛,他靠墙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裳还是三天前赴宴穿的那套,揉烂的信扔在手边……东平王妃俯身拾起,信上字迹已被酒泡糊,只隐约可见几个字。
“阿娘。”赵睿安将头后仰靠到墙上,用手背挡在双眼之上,道,“我喜欢的姑娘,嫁人了。”
“是你之前在信上提过的,宋六娘子?”东平王妃缓缓蹲下,柔声道。
从去岁起,赵睿安每封寄回来的家书,信中必定离不开一个名字,不是和她做了什么事,就是被她气得牙痒,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透过那些字,她几乎能够想象宋家六娘的模样,必是个可爱的小娘子。
婚事定下时,她在偏院病重,强撑着给他捎去平安信,只盼他在长安能安好,即便不回东平,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是好的,却不想他仍是知道了。
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长安定然回不去了,那姑娘……也另嫁他人。
“嗯。真想让你见见她,你也会喜欢她的。”赵睿安搓搓眼,很快垂头,俯身把头埋在腿上,只有声音传出,“阿娘,我很喜欢她,比我以为得要更加喜欢……”
“娘知道。”东平王妃摸着他的后脑,眼眶一红, “是娘误了你,你不该……不该回东平的。”
“阿娘莫自责,这与你无关。”赵睿安双眸赤红着抬起了头,伸手拭去母亲脸上泪痕。
都是选择而已,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再怎么痛也得咬牙吞下,东平是狼窟虎穴,容不下半点软弱。
而此去长安,他与宋星遥,已是敌非友。
相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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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已摆了满桌,菜香四散,勾得人垂涎欲滴,却无人动筷。自“东平世子”这四个字一出,席上气氛骤凉。全长安都知道,宋星遥与赵睿安的婚事在成亲当天告吹,她差点因此沦为全城笑柄,这个人必是她心头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