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是我,也没有抬头,只是道,“娘娘,近日可还安好?”
语气恭敬又谦卑,不像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他。
我被他这句话给问住了,愣了愣,冷笑道,“托齐助教挂念,一切都好。”
他没有说话了,整个人木讷在案牍前,仿佛没有了魂灵。
我心中不吐不快,幸而也没有旁人,便道,“进宫多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三月有余,”他轻声道,仿佛像是变了个人,于先前潇洒俊逸的嗓音截然不同,“微臣的小事不值一提,又何必因此叨扰了娘娘?”
好一句叨扰,古来今来多少薄情郎,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我也是算是见识到了。
他这话,问得好,问道我心坎里了。我同样反问他,“你说过的,只喜欢习武不喜欢读书,你当助教是为了什么?为了生计么?还是为了那个从未有过的理想和抱负?”
他终于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为了一个承诺。”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原来他都记得。进宫之前,我自私地想他能够进宫陪我,而今的我,却只盼着能够见他一面,却从不奢望,他能进宫守着我。
因为,我的确想不到,他该用什么样的身份,顺理成章地留在我的身边。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他的举动,他的回话,他那无所畏惧的神情,让我心中的火苗腾地一下就升了起来。
我愤怒是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怎么也会有这么感情用事的时候?
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是欣喜,他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扬起手来,朝他的脸上扇去,却被他狠狠抓住,噙着泪道,“对不起,瑶瑶!我来晚了。”
我收回手,又抬头收了收眼泪,一把将他抱住,伸手去锤他的后背,怨念满满,“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都嫁给成章和了啊!”
他轻轻推开我,又扶住我的肩膀,轻轻替我抹泪,“是我的错,对不住。”
我问他,“往后你想好了吗?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
“我现在去找成章和请求和离,他曾欠我一个人情,定会应允的。”我说着,就要站起身往外头走去,他却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瑶瑶,能知道你现在一切安好,我就很知足了。”他的眼底满是心酸和欲言又止。
我突然想起那晚成章和说的话,他说,他和齐修贤是最好的朋友,生死之交。
就算我拿到了和离书,依成章和那么记仇的性子,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齐修贤,放过谢齐两家?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可你为什么从不肯回我的信?你明知道在等的,我也和你一样,想知道你一切是否安好?”
他的脸上闪现出异样的神情,随即消纵即逝,怔了怔回道,“我知道的,是我对不住你。”
也就是这样微妙的神情,我便隐约有些不对劲,可就是说不出来,难免想到他此时的处境,便劝道,“以前齐伯伯万般希冀你能考取功名,入仕途,但你一直都不喜欢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也不知道你来这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想劝你,歇了这念头吧。倘若你还记得初心,就不会出现这里。”
他看着我,微微张嘴,却失了声。
国子监人多嘴杂,我不能久留,有许多一直想讲的话,也来不及说不出口,只是匆匆起身,“我先走一步,你多保重吧!”
他微微颔首,看着我起身,无动于衷。
等走出一段路的时候,他大步朝我追了过来,把纸伞强行塞到我手里,柔声道,“外边冷,多穿件衣裳吧……”
我心头一暖,虽然我们两个今生无缘,但能成为知己好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毕竟相濡以沫,有时候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心凉了一大截。
他伸手擦了擦我额头上的雨珠,“瑶瑶,以后我们两个不要再见面了。”
一颗心从云端坠入悬崖,我深吸一口气,装作装作若无其事,莞尔道,“齐助教,能否陪我走走。”
他有些欣喜,大概觉得我已经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彼此身份不同,该刻意避嫌。
他点点头,打着伞走在我的左手边,春雨好大啊,落在柳色的伞顶上,轻轻跳跃,滴答作响。
我也是过了这么久,头一回离他这么近,他的呼吸就在眼前,气息似曾相识。
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终于我还是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去,微微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隔得很近,我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肩膀。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娘娘请自重。”
我又气又无奈,伸出脚去往他的靴子上狠狠地一跺。
他痛得眉头紧皱,微微发怒,“瑶瑶,你又胡闹!”
娘娘二字是本份,瑶瑶二字是本能。
语气神态和我未入宫前见到的一模一样。
不过,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想挽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假装遗憾,深叹一口气,“齐修贤,你何必呢?我来找你,并不是来问责的。”
我说道,“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好歹青梅竹马一场,你我之间就不该有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神情有些惊讶,随即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人真是奇怪,自己偷偷摸摸进宫也就算了,还不肯告诉我,我发现之后,他竟然还说这样的话。
我自然不依,回道,“好啊,只要你肯辞去这助教的职位,并发誓永不再进宫,我便永远都不会再来找你。”
“你说得这是一回事吗?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他见我不听劝,分明急了,大声朝我囔囔。
“既然大家都不听劝,那就各走各的独木桥!”我说着,把伞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总感觉这章没写好!(大哭)
第31章
也并非是跟他怄气, 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我早已经释然了,也放下了一切。
我只想他好好的, 可是在国子监, 我实在想象不出,和从前的那些凌云壮志, 会差多远。
我回了宜春宫后,便煮了汪清茶, 坐在亭子里小憩, 闭目养神,听雨声。
猛然间, 一声剧烈的响动打破了原本的沉寂,我猛地抬头一看, 却是怒火中烧的成章和,他涨红了一张脸, 脖子上还有不少的血痕,束发倾斜, 衣衫凌乱。
刚刚的响动,就是因为他猛力地拍了桌子。
我瞧他这狼狈模样, 实在想笑, 最后生生地给憋住了,以做茶作掩饰, 调侃道,“太子殿下莫不是来错地方了?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大概我的神情太过挑衅,他瞪眼看我,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抢过茶杯一饮而尽。
茶水是新煮的,滚烫地冒着白气, 他吞了一口,又立马点滴不剩地喷了出来。
我想,大概他的火气应该更大了。
“谢瑶,你跟我说实话!”他双手叉腰,果然气得不轻。
我身躯一震,心道:才一眨眼的功夫,我和齐修贤的事,就被他发现了?
可也不对啊,陈良娣说他不在宫里,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呢?
种种疑虑,交织一起,叫人实在伤透脑筋。
“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他显然没有耐心再多等,高声催促。
“囔什么囔!虽为太子也该知晓些礼数吧,难怪曹丞相不待见你,”我一把夺回茶杯,稳稳当当坐下,“说!什么事!”
见我气势上来了,他先是一愣,嚣张的语气收敛了些,“我问你,女子出嫁从夫,是不是不应该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我大卫国的律法上可有收载这条规矩?”我想,他大概是问了句屁话,为避免他强词夺理,我又补了一句,“若是什么女德之类的书籍上有写,那就当我没说。”
他想了想,没有回话。
趁着间隙,我眯起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试探着问,“你不是出宫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知,他对我的这句问话,置若罔闻,开口说道,“我再问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有没有道理?”
谈话间,我用敏锐的直觉终于嗅出了问题的所在,那就是陈良娣去国子监听学的事,被他给发现了。
我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茫然地看着他,“没有。”
“你说婉儿一个人跑去国子监听学也就算了,竟然还不肯告诉我,要不是今日我有事折回霜云殿,她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我蒙在鼓里?她喜欢念书,我就请了最好的夫子,留在殿内陪她。可她偏要往那人多的地方跑,这分明就是成心和我作对!我成章和哪里就亏待她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太阳果真从西边爬出来了,他们两小口子吵架,竟要找我评理?
果然这东宫里,女人太多或者太少,都是个麻烦。
眼下这东宫只有我和陈良娣两个人,可怜他成章和受了气,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我想,他定然也是在百般无奈之下,才找的我。
心里,也必定是非常不情愿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痛不痒道,“我倒是觉得,去就去了呗,良娣她一个人在殿内看书肯定闷得慌,国子监好啊!里面有那么多温文儒雅的男学生,赏心悦目的……”
我这是专门逮着他的毛发,倒撸,胆子也忒大了些,因为我除此之外,的却想不通,一向恩爱的两人,为何突然红了脸。
“你是没去过国子监,那里边的男子本就比女子多,”他气得挥袖,语无伦次道,“若有男子注意到她,岂不是叫人占尽了眼底的便宜?”
我越听越糊涂了,她好歹也是个良娣,你这太子也不至于窝囊到那个地步吧!若真有男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对良娣起了邪念,拖出去斩首示众便可,哪还有这么多可磨叽的?
况且,这样子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于是,我便推断出,此事定是成章和的一面之词,不禁叹气,笑出声来,“你是怕良娣去偷看别家的男子吧!”
我说,“你吃醋了!”
“没有的事,她若真敢这般放肆,我定不会心慈手软,况且她心中只有我一人。”脱口而出,相当自信,只是语气稍稍有些凌乱。
他也不是擅长说慌的人,一说谎就脸红,瞒都瞒不住。
“哦!是吗?”我抿了一小口清茶问道,“那你脖子上血痕是怎么一回事?别告诉我是宫里御猫的功劳。”
他一时无话,用一种极不服气的眼神看了看我。
也就在这样的眼神中,我竟然还看出来一起哀怨和委屈。
“你们吵架了?”我追问道。
“……”
他仍旧没有回话,但我却听到了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我忍不住皱眉,“仅仅是因为听学这件事,而让一向温和的良娣,如此中伤于你,成章和你可真够有能耐啊!我谢瑶,甘拜下风!”
没想到,他听完这话,反倒不乐意了,再次拍桌起身,“我们两个吵架还不是因为你!而你却像个无事人一样,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我也生气啊!他本来就比我高,我他站着我坐着,气势上就输了个彻底。于是我也跟着起身,脚一蹬,稳稳地站在了石凳上,“成章和,你把话说清楚了,你们两个吵架,于我又何干系?你如果是想来求安慰的,那我告诉你走错门,找错人了!”
他同样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咬牙,“要不是生辰宴那晚,你勾引我,邀我私会,又送我衣裳的,我又怎么会单独抛下她?她又怎么会吃醋,怎么会生气!”
“你说什么,我勾引你,”我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瞎了,耳朵也快聋了,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我什么时候勾引过你?”
他的语气一下子就轻了下去,心虚道,“总之,对我投怀送抱,为我宽衣解带,那也是一样的。莫不是,对别的男子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一下子没了脾气,生辰宴那晚的事就是个天大的误会,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只当是哑巴吃了黄连亏。
“是!我是勾引了你,那你不是没上当吗?我可没有抢走你为良娣守着的清白!”我心里有苦,只能尽量从语气中发泄了。
成章和阴沉着脸孔,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要不是你那天装神弄鬼地让我赴约,我就也不用欺瞒她。到头来,还被婉儿撞了个正着。”
事到如今,废了这么多的口舌,我总算弄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来龙去脉。
“良娣觉得你不信任她,更误会自己在你的眼里,是个善妒的女人,而你又觉得在听学一事上,良娣又不信任你,所以你们两个就吵架了。”我虽脸上没有半分嫌弃的神情,可打心底里,是真的鄙视成章和。
就这种鸡毛蒜皮,互相猜忌的事情,值得这么上纲上线,还非要让我评评理?
要不是当今圣上仍旧康健,我都险些怀疑成章和的储君之位,是不是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得到的?就这样的胸襟,也配当国君。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不过,我也不想争什么输赢,”他肚子的怒气,终于消退地差不多了,坐下身去,说道,“素日里,你和婉儿走得最近,也最为亲密,所以你一定有办法,让她来同我赔礼道歉。”
我也跟着跳下石凳,坐下身来,嗤笑道,“成章和你平日里不总是心高气傲的吗?怎么也有求我的时候。”
“你只说,帮不帮我?”他求人的样子,依旧十分猖狂,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
“你们是头一回吵架吗?霜云殿离你的寝居那么近,眯着眼就到了,太后娘娘也说了,夫妻本就没有隔夜的仇,这种事,你得自己去,方显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