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章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从进殿的那刻开始,一动不动,仿佛稍不留神,陈良娣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只燕儿一般,扑翅飞走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太后突然开口说话了,要我坐到她旁边。
我看了一眼坐在太后右边的成章和,他像个无事人一般,并不曾说一句话。
可能是因为我反应有些迟钝,成章和终于忍不住,冷冷道,“叫你过来,就过来!”
我:“……”
因为太后在,我也不过做出太多嫌弃的表情,其实白眼已经在我的心里翻了千万遍。可在太后面前,我总归是要端庄一些。
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后竟因为成章和的这句话,而乐得哈哈大笑。待我在她身边坐下,她便牵过我的手,放在成章和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和蔼可亲道,“你们两个……夫妻就没有隔夜的仇嘛!”
我看向成章和,果然和我想得一样,他想抽回手,那副神情像是吞了蚯蚓一般。
好歹我也是个将门之女,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我,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便趁着太后不注意,轻轻抬手,狠狠地拧了他一下,笑盈盈道,“瑶瑶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天晓得,成章和的神情有多扭曲,他可能惊叹我的胆量,竟敢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对他使诈。痛归痛,他是硬是活生生憋着,没吭一声,还要带着温和的笑容,面向太后。
说来这请安倒也没有大事,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谈谈天。我昨晚一夜没睡,现在困得只想打瞌睡,偏偏太后一直拉着我俩的手不放,我也只好放弃神游,静静地聆听着。
太后说话很是动听,又夸又赞的,比阿娘说的都要好听。我想,我来这宫里,除了成章和之外,大家都是和善的人,往后也一定会有能交心的知己,那么我在东宫之中也就不会孤单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多日来的阴霾也渐渐散去,又是朗朗晴空。
殊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开口同陈良娣道,“婉婉,哀家有样东西要送你。”
话音刚落,便有女官捧了只精致的妆奁盒走了过来。太后从里头取了只镯子出来,绿盈盈的,还泛着水光,很是好看。
“你过来!”太后朝陈良娣轻轻招了招手。
玉镯子稳稳地戴在了陈良娣嫩藕一般的手腕上,太后把手牵到我的面前,问我,“瑶儿觉得这镯子如何?”
我点头如捣蒜,说好看。我甚至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没想到却被成章和一把抓住,他满眼鄙夷地看着我,仿佛在说,“把你的猪蹄拿远些……”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陈良娣带戴上这镯子之后,整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眼里好像有星星。
她依旧用那最温柔的笑容,轻轻跪倒在地,叩谢了太后,举手投足之间,那叫一个美,险些没把我看呆了。
这镯子配她,正是恰当,若到了我手上,怕活不过三个时辰,就会粉身碎骨。
不过,奇怪的是,我以为太后也会送点什么给我,可惜没有。
我等了好久也没有……
我倒也不是计较这些,就是觉得心里空空的,更有成章和在一旁得瑟,我突然就觉得委屈了。
第8章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红桑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安慰道,“小姐你不要难过了,奴婢想,太后这样做,定有她的用意。”
她这么说,我更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只好假装不太意,“什么难过不难过的,你在说什么啊?”
于是,红桑没有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过我也懒得把这事记挂在心上,回宫以后寻了吃的,填了填肚子,整个人也就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不过我昨晚一夜没睡,就想趁着现在好好补上一觉。谁知我刚躺下,红桑就从外头进来了,手中捧着一只锦盒。我懒得起身,就问她,“你手里拿得是什么东西啊?”
红桑笑了笑,神情有些鬼怪,“小姐,这是方才太子殿下命宫人送来的……”
我听着这话也十分诧异,冷哼一声,“可别是什么毒药吧!”
“小姐,你怎能这么想?”红桑走到我榻前,轻轻打开锦盒,将里头的一只紫玉镯子取了出来。
我也不懂这些物件,但这只紫玉镯子倒是让我眼前一亮,不知不觉中,竟满心欢喜了起来。
不过我心里有些纳闷,成章和那么讨厌我,怎么可能过了一晚就转变了态度,葫芦里卖得又到底是什么药。
当然我也就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收下,便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好心?我昨晚……”
我愣了一下,有些难堪。
“总之,他那么讨厌我,又怨我抢了陈良娣的东西,说不定这里头又在使什么诈呢?”我说着说着就脊背发凉,不由说道,“男人心海底针,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红桑,你说这镯子里头会不会涂了什么毒粉啊?只要我一戴上,可能不久之后就一命呜呼了!这样一来,他不就能名正言顺地扶陈良娣为正了吗?”
我说完,拿起镯子对着光亮处,仔仔细细瞧了瞧,倒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我不死心,就想着上牙咬。
红桑忙将镯子抢了过去,皱着眉头看我,“小姐,哪会有这样的事,是你多虑了。”
我满脸狐疑,上下打量了红桑一眼,寻思着这小丫头该不会被成章和收买了吧,怎么就这么相信镯子没问题。
而我又苦于没有证据,对着镯子我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来,只能放弃。
我有些泄气地低下头去,小声嘀咕道,“要是齐修贤在,那该多好?”
如果他在,一定看出这镯子里头的猫腻,我也不用在这里傻乎乎地等着成为成章和的俎上之肉。
我思来想去,想到红桑刚刚进来时候的神情,问道,“宫人送来这镯子的时候,可有说过些什么?”
红桑好半天没有说话,她一向很诚实,连便个谎话都很困难。她的神情再一次让我确信,这其中确有古怪,于是我穷追不舍,问她,“你把那宫人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说给我听。”
“小姐,来的人说,”红桑想了想,却说道,“今日此举,想来太子殿下心中还是有小姐的。”
“他心中有没有我,那是他的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恨恨咬牙。
“送镯子的宫人说,太子殿下担心小姐今日在福康宫,见到太后娘娘送了镯子给良娣,小姐会……心里不好受……”
我目光死死地盯着红桑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眼神也有些闪躲,但这话听着滴水不漏。
看来这丫头为了不让我难过,第一次学会了撒谎。可我哪里就有她想得那样脆弱,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谁知这丫头见我动了真格,慌忙跪倒在地,小声道,“小姐,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问,“你不说,我就把你逐出宫去。”
“别!奴婢说就是了!”红桑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太子殿下这么做,是担心小姐会嫉妒良娣,他还说,小姐脾气不好,万一因此去找良娣的麻烦……”
“我?我妒忌!”我指着自己问,成章和的话让我气不打一出来,“我又不喜欢他,我妒忌什么?竟然这么说我,这话他也能说得出口!”
果然,男人嘴毒起来,根本就没女人什么事!
“岂有此理!”我奋身从榻上坐了起来,也顾不上穿鞋子,就是往外冲。
红桑一把拉住我,拼命劝道,“小姐,你要冷静一点,奴婢以为,太子殿下既然送了这镯子,无论真心与否,这对于你和将军府来说,都是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我反问道,“你是想让我戴上这镯子,然而告诉陈良娣和朝臣们,其实太子很喜欢我。太子喜欢我,那么其他人对爹爹多少会有些忌惮?”
红桑松开手,默默点了点头,“进宫之前,夫人特意叮嘱,要小姐在宫里务必谦和些,也不能与旁人借下仇怨。太子殿下虽然钟情于良娣,可毕竟小姐才是太子妃,外人面前自当恩爱些。”
“恩……爱?”我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细想了想,红桑说得不无道理。爹爹年事已高,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女儿,他征战沙场多年,战功赫赫,可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又有多少朝臣因为功高震主,而落得个凄惨下场。
爹爹操劳了一辈子,我这个做女儿的,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他老来无依吧……
想到这里,我的思绪渐渐飘到宫殿外,我握着镯子,慢慢走到窗前坐下,看着外头鹅毛般的大雪,突然有些惆怅。
我带着镯子,又转了转手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齐修贤,从前我们两个总喜欢在冬日里堆雪人,打雪仗。
齐修贤堆得雪人很丑,丑也就算了,还非要说像我?我自然不依,便捏了个雪球,往他衣领子里塞。
那雪球足足有石榴那么大,一钻进他衣服里,那滋味别提有多凉爽了!每回这个时候,他总会一把扯住我的耳朵,气得龇牙怒吼,“谢瑶,我这身衣裳是阿娘亲手做的,你得赔我。”
于是这个时候,我就会耍赖,先跟他打打太极,东拉西扯些没用的东西,比如等年关将至,宰了爹爹的枣红马,给他织件大红袍,再不济,隔壁阿婶的老羊,看着也命数将近,宰了做件小袄子。
我说这些话,齐修贤就更加生气。他一生气,就拧我另一只耳朵。我每次也总是抢先一步,在他出手之前,就假装什么头疼啊,脚疼之类的。
这个办法,屡试不爽,齐修贤虽然心里泛嘀咕,我这是不是装的,可每回,他的担心总会打败心中的猜忌。
而我,不战而胜。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红桑,给我研磨,我想写封信给齐修贤。”
红桑听了,却一动不动,“小姐……”
“算了,我自己去!”我站起身走向求案。
说起来,这齐修贤可真是没良心,虽然后宫之中,男子不能随意出入,但他好歹也是个执金吾,哪怕稍稍利用职务之便,托人捎几句话给我,这样的事,他总能办到吧……
可我一想,他兴许是忘了。
我提笔在纸上划了几划,却猛然间想到,这信写了,要怎么样才能交到他手里呢?再说了,我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约定,我这信就算送到他手中,大概也会被他手下中那些厚厚的公文给覆盖了吧……
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写什么给他,又要说什么?我总不能告诉他,昨晚我和成章和打架,把床给拆了吧?
可不说这个,也没什么好写的。
总不能说,我想他了。
反正我是说不出口。
于是,我整整愣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写出一个字来,索性把笔扔下,抛去殿外看积雪。
顺带也把红桑拉上,又找了几个太监宫女,一起打雪仗。可这场雪仗,打得实在没意思,太监宫女们因为我是他们的主子,根本不敢下重手,雪球还没落在身上,就掉了,碎得稀巴烂。
而红桑就更过分了,我捏一个雪球,她就上前问我一句,“小姐要不要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小姐,要不要加件衣裳?可别冻着了?”
“要不要……”
……
我拍了拍了自己的耳朵,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很快就要生茧了!
可,天并无绝人之路啊,正当我愁着应该找谁打雪仗的时候,陈良娣突然出现了。她换了身粉嫩的桃花衫,远远望去就像仙子下凡一般,一瞬间,寂静的冬日里仿佛开尽了春花。
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良娣要不要和我一起打雪仗?
她轻轻点头,说了声好。谁知她身旁的丫鬟稍稍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道,“小姐,你难道忘了吗?适才太子殿下特意叮嘱过的,不让你在外头待太久,以免风寒入体,更何况,你先前为了救太子受的旧伤还没好,要是再冻着了,殿下亲手熬的药汤可就糟蹋了,奴婢也不好向太子殿下交差啊!”
这丫鬟微微低着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陈良娣的脸庞上,似乎在等她的回应。她先前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不离成章和,我倒什么感觉,更多的是惊诧和好奇。
像成章和这样的人,也舍得放下身段,亲自熬药?药苦味烈,自不必说,那尚药房里指不定有多少只耗子呢?我真的不敢想,一脸碳灰的成章和埋头守在药炉前,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许是那丫头说的话,起了作用。陈良娣笑了笑说道,“姐姐,我来是想送一样东西给你。”
第9章
“什么东西啊?”我好奇道。
她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只小锦盒递给我,里头是一对精致的白玉耳坠,哪怕是现在阴暗的天空下,也绽放着异样的光彩。
“好看!”我忍不住伸手接了过来,捧在掌心,爱不释手,随口问道,“这该不会也是你亲手做的吧?”
陈良娣点了点头,低眉浅笑,“姐姐,我来给你戴上吧……”
“好啊好啊!那就有劳良娣了!”我耳坠子递给了她,微微侧脸,一脸笑眯眯。
沉甸甸的耳坠子,冰冰凉凉的,轻轻摇晃时还会发出碎玉的声音,很是好听。红桑又去殿内取了铜镜给我,果然,这坠子把我也衬托地略有些恬静温顺的模样了。
陈良娣的此举,让我再一次肯定了,她是个好姑娘。今早在福康殿的时候,太后赏她镯子的时候,她就朝我看了好几眼,脸上写满了担心和不安。
她送我这玉坠子,定是怕我心里难过,回头又该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也是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哪位天神,我以为进了东宫,是绝望和孤寂,是冷冰冷的面孔,却没想到,我竟能遇到这样的一位姑娘,何其幸哉!
我抬手轻抚耳坠的时候,手腕上的紫玉镯子,不经意间从衣袖中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