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小明城中学礼堂, 姜之瑶的目光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筛落，看到最后一排坐着的启夏。
男生举着一部手机说话，茶色的眸子却不时看着自己, 他戏谑的神情细微可辨。那挺拔的鼻梁线条与精致的下颌线, 一起隐没在他系得一丝不苟的校服领口内。
也不知道狗男人为什么来。
姜之瑶把视线挪回，看到柳君德背手伫立，严肃的神情一如科举监考者。他丝毫不被全礼堂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影响, 老先生沉声道：“你跟范仲淹不太熟, 那跟杨樟熟不熟？能拿语文一百分，总应该会背诵所有大纲内的文章。”尽管是在取笑她, 但他讲得不急不缓，不动声色，让姜之瑶不得不认真对待。
杨樟？
祖奶奶回想了一下搁在自家红酸枝茶几上那本涂抹得一片糊涂的《高二语文》, 记起这是一个知名现代作家，大概现在也就四十岁左右, 是个一个水平一般般的孩子。
“也不熟。老实说，这人文风繁缛, 过度华丽。核心思想飘忽无根基。”姜之瑶不为所动地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礼堂里的笑声更大了。
姜之瑶不是没谱的。她预想柳君德这样的后生, 听她讲得这么放肆, 大概会用威严压一压她, 说出一些嘲讽之言。
不了, 这柳先生忽然摸了摸下巴, 深刻的眼睛认真看着姜之瑶，做出一个大概只有她才能发现的微微点头。
……礼堂的笑声仿佛能够冲破天花顶, 吵得姜之瑶很是头痛。
下一秒，她忽然听见讲台背后发出悄然的机器嗡鸣，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块类似他们上课投影用的幕布，缓缓落了下来。
接下来，讲台上原本放着的一台小机器骤然发亮，光芒四射，打在了幕布上。
姜之瑶：……
第一排的校长闫非凡原本静观闹剧，此时发现投影仪不知被谁打开，心中陡生疑惑：“谁？谁打开了投影？”我们用不上这个投影啊。
可是，这么大的情况，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礼堂里四处浮出一句句慌乱，将之前的笑声淹没殆尽：
“怎么回事，我的手机坏了？”
“刚才我还在好好录视频，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块白？”
“哎，我的也一样。不对，这手机显示的，不就是礼堂前面那块屏幕吗？”
无论是拍视频的，还是刷论坛的，又或者是在班级群里疯狂吐槽【性感姜瑶瑶在线答题】的，此时的手机都仿佛变砖一样不可操作。本来大家都是富家子弟，手机不是八星八钻就是王者系统，此刻被攻破得毫无余地。
上千个手机屏幕与礼堂前屏幕一起，缓缓打出一行大字。
2019年夏季湖北黄冈语文高三期中考试试题。
有一些学习好的，突然想起来一些事：“这不是传说中难倒高考状元的那套语文题吗？”
“对对对，听说文言文所占比例极多，而且作文的命题也晦涩难懂。”
“我们学校高三生也做过这套题，听说不及格率70%……”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姜瑶瑶答题，答这套高三难题，可是她才高二啊。”
“哈哈哈哈哈，肯定有人觉得不过瘾，想让姜瑶瑶出丑啊！绝啦！”
出租车上。
少年王斌膝盖处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操作着，键盘敲击的声响宛若音乐，惹得出租车司机也频频从后视镜去看他。
他歪着头，夹着电话，跟那头人说：“夏哥，你这主意到底行不行啊？你帮我看看投影仪现在被控制了没有。”
电话那头一句轻轻的嗯。“投影仪开了，除我之外，整个礼堂的手机确实都被控制了。”
少年发出开怀大笑：“好啊！咱们这下玩一笔大的……我看看谁以后还敢欺负我女神！”
启夏低声说：“把字调大一点。我这下载的文件有些字小，后一排不太能看清屏幕。”
“靠……夏哥，你真当我是投影仪放映助手啊。”
启夏：“我最近手机听筒也不太好使，你干脆顺便也帮我调一调。”
王斌：……
小明城中学小礼堂。
封闭的室内，空调不知被谁打开，丝丝凉意渗透在每个人脊背。有人嘻嘻哈哈看着手机，有人目不斜视盯着屏幕。校长明白这件事恐怕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但看到传说中难倒高考状元的高三试题，隐约觉得始作俑者大抵是站在自己这边。
所以，闫非凡抱起胳膊，静静观望。
年迈的柳老师眼角滑过一缕晦暗的笑：“看来，有人嫌我给你出得题目太简单了。姜瑶瑶，你们高二的知识与高三的很多互通，尤其是阅读理解题，其实现在就可以尝试去做。你来试试做这套卷子吧。”
姜之瑶伸出手指按按太阳穴，从下方提上一只椅子过来，坐了上去。
“不好意思，年纪大了，不像受累。”祖奶奶甚至带着些礼貌说出这句话。
她把视线投在屏幕上面，投影仪打出的光晕笼罩住她，勾勒出少女明晰生动的身形，堕马髻上面，一处珍珠扣泛出晶莹的白光。
【第I卷（阅读题）共计70分
一、文言文阅读（35分）
（1）节选自《道德经》，（共9题，每小题3分）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
读着读着，屏幕上的字被突如起来地调大，所以第一屏只展现出这些部分。只打到这里，下面的同学就“嘶嘶”吸起起来。
“《道德经》哦，好枯燥的。”
“对啊，还又是治理国家的学问。菜了吧唧的姜瑶瑶，一定又说‘我和老子不太熟’！”
“哈哈哈哈！！！这套题谁干的好事？我敬他是个人才！”
姜之瑶忽然启唇。
她悠然道：“怎么到这里就没了？这是让我背诵原文？可以。”
睥睨四周一圈，祖奶奶得心应手：“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她背得是如此流利、顺畅，就像是照着念一样，毫无停歇，导致大家都懵了。
——不对，这是文言文阅读题，不是默写题啊？
投影仿佛卡了。最后一排的启夏皱着眉头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块幕布上的字才缓缓上移，字又变小了点。
“卧槽夏哥，刚才没事儿吧？我出租车晃了一下，弄得我敲错几个键。屏幕是不是瞎动弹了？”
“没事，现在恢复了。”
于是投影上的字缓缓上移，最终才展现出第一道题。
“1.请选出以下哪些词语中，其中有错误读音的。”
共计三组，每组四个词。
姜之瑶沉默片刻，正要启唇，柳君德打断了她：“不用选，你刚才所背诵的全篇，发音皆为正确。”
祖奶奶她点了点头。
她刚才的吟诵，不仅每字每词俱正确，而且气息很稳，在句与句中应当停歇的时刻，都精准地留下空白。《道德经》这老子篇章，是姜家小辈必须熟读于心的作品，如果连它都记不住，恐怕要罚去祠堂下跪三天三夜。
屏幕继续往下移。
“2.请选出对‘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的理解，你认为错误的选项。”
不知为什么，投影仪又卡住了。
姜之瑶看着那一行字，缓缓扭过身来，轻轻启唇。
“治大国如烹小鲜，说的是治理国家，就像烹调小菜。姜某打算用4种方式举例，说明我对这句话的理解。”
她内心有些愉悦。
距离上次替夫君撰写朝廷文书，已经超过两千年有余。她姜氏的文辞、气度，是皇帝老子也要叹服的。可是一朝死后，这等抱负突然毫无用处，只能坐在青碧山上，跟那些鬼们聊一聊。
如今，她居然又能够一字一句，剖析内心对国家与朝政的见解，畅快淋漓。
姜之瑶只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便会格外专注。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下方的学生们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变得沉默，又从沉默变得懵逼。校长闫非凡拧着眉，食指狠狠切入掌心。
柳君德先生咬紧了唇，他死死看着面前这个吐露出恢弘见解的普通女高中生，胸膛起伏起来。
在女高中生的身后，投影早已停止卡顿，露出原本题目的几个选项……当她停下来时，柳君德先生终于说：
“厉害。你的见解，比原本题目中的见解，都要深刻许多。”他忍不住问道，“你一个高二学生，何以对这么晦涩的《道德经》和国家政论了如指掌？”甚至是颇有胸怀。
台下学生面面相觑。
“卧槽，柳阎王会这么评价姜瑶瑶。”
“但真的好牛逼。”
“她是不是准备好的？又透了题？”
“不像。刚才那些话，都像是姜瑶瑶自己说的呀。”
……
姜之瑶回答柳君德的话：“我姜家学习和思考这些知识，确是为了国家平安昌隆，千秋万代。也为了护佑我们的所有子孙小辈。”
她眸微敛，看着下面的上千名学生说：“你们都是我的子孙小辈。”
又看了一眼柳君德：“你柳家人品很好，柳宜舟老先生，是我尊敬的人。你也是我的子孙小辈。”
第三十二章
姜之瑶把这话一说出口, 无论是同学、校长，还是柳君德，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什么？我们都是你的子孙后辈？柳阎王也是你的子孙后辈？
姜之瑶也并非信口开河。这一室男女娃, 岁数都比她小了几千岁, 可不是她的子孙后辈？同时，早在祖奶奶还在坟上住着时，也曾经跟鬼魂柳宜舟交谈过若干次, 答应顺便荫护他的后代。
她甚是慈爱地走到表情严峻、脸上皮肤皱得像核桃一样的柳君德面前, 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小德，你床底下塞的那本书, 爷爷看见了。他说你不用以看那本书为耻，治国、齐家，修身, 平天下，他以你为骄傲。”
年纪很大、见多识广的柳君德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短短几秒钟内, 大家眼见着传说中极凶的柳阎王居然蹙起眉毛，眼角的鱼尾纹沉沉隐入太阳穴的边缘, 他似乎有些脚软, 几乎是踉跄地走到讲台旁扶住, 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德？怎么知道我的书？怎么会知道我爷爷？……我……”
姜之瑶抿唇笑着, 在投影仪打下的光芒里, 女生的表情由最初的肃穆加上一分温柔。她再度拍了拍柳君德的肩膀：“好了, 你年事已高，不可大喜大悲。就此而止吧。”
柳阎王落泪, 将下面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有人手机啪嗒掉在地上，有人张着大嘴合不拢，有人拍打着自己的脸, 以为自己在做梦。
最后一排的启夏依然表情晦暗，在几欲与阴霾持平的光芒里抬起手，暗了暗太阳穴。
也便是此时，校长站起身来，喊了一句“胡闹”。
闫非凡脸涨得紫红：“柳君德，我是喊你来给姜瑶瑶考试的，不是让你在这里聊家常的。还有姜瑶瑶，你别以为这些雕虫小技，就能瞒过我！谁给你的胆子，要你控制投影仪，还弄出这份试卷？你提前准备了这套卷子，以为我不知道吗？”
窸窸窣窣的动静，潮水一样，又回到小礼堂。
“对哦，姜瑶瑶是怎么控制我们手机和投影仪的？”
“我说呢，她肯定是准备了这套试卷。”
“不过，柳阎王爷爷的事儿到底怎么解释……？”
原本敞开的礼堂门处，突然劈出一道颀长的人影。那人逆光，线条勾勒出凌厉的身形，他的出现，仿佛又把小礼堂里所剩的理性氛围挤走殆尽。
带着黑色口罩的男生走到姜瑶瑶身边，左手提起一个MAC电脑本，右手随意在上面轻敲了几个字，背后的试卷投影忽然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小礼堂内所有人的手机也恢复了正常，呈现原先正在操作的拍摄界面，又或者是聊天。
“没人给姜瑶瑶胆子，要她控制投影仪。”
“是我，Yiruma。”
……
小礼堂里99%的学生一起喊出一句“卧槽”。
Yiruma大大？
传说中从未让人看到真实面貌的Yiruma大大？
小明城顶级黑客，代表着几乎当前最高水平的那位？
是的，如果是他，真的有可能控制整个礼堂的电子设备，每个人的手机、投影仪，只要是连了网络，那么都可以。
大家都捂着嘴巴，不知道姜瑶瑶到底交了什么好运，能让Yiruma能过来为她站队。然而姜瑶瑶却显得有些想不明白的样子，她慢吞吞地说：“诶，是你啊……你戴个口罩做什么？长疣了吗？……一如马是什么？那个名字不是叫丫什么什么……”
祖奶奶还以为是Y是个丫，也不明白网络红人出门是需要戴口罩的。
他俨然非常谅解，低声说：“没有没有，以后我和你慢慢解释……”
同学们：“卧槽，Yiruma在姜瑶瑶面前伏低做小到这个地步！”
闫非凡的胸膛气得起起伏伏，但他已经比方才收敛多了，此时硬着口气问：“好，就算是你控制了投影仪，又控制了大家的手机。但是，谁能确保你没有提前给姜瑶瑶看过卷子？”
他的语音一落，Yiruma突然探起身来，对小礼堂的后方打了个响指。
“夏哥，随机给姜瑶瑶多抽几张卷子吧。靠你了。”
大家齐齐看向最后一排隐没在阴暗处的学神启夏，他看了一眼这些人，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敲开自己的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