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之瑶低下头。
姜夏瞪她:“走。我不会在这里陪你。也不会有其他人在这里陪你。我们的孩子,包括我下辈子,都不会在这里陪你!”
……
时间流转。青碧山上,雪下了数千场,雨也落了几万回。
姜之瑶在山上,从第一任不愿投胎的奇葩魂魄,慢慢变成带领N任不愿投胎的魂魄的使者。他们闲云野鹤,自得其乐,不下山,只想着:自己真的可能给后代带来福荫。
谁料当初说过的“不可能”,又一一都变成可能。
她曾经的庇护,证实对后代没有丝毫用处:姜宁混得欠债几千万,老婆被撞掏不出手术费,家里唯一的女儿沦为全校笑柄。青碧山要毁了,尸骨要掘。
脸被啪啪打得真疼。
可姜之瑶仍然想问:如果我执意不走,你陪着还是不陪?
当时,在那间灰尘弥漫的旧教室,启夏说陪。
可姜之瑶坚决不信。
姜夏说过的:我下辈子也不会陪你。
在这间大大的房间,她一袭红裙,逼问他:“你的真心到底是什么,到底陪还是不陪?”
半晌,他轻轻笑了。
“姜之瑶,你是傻的。”
姜之瑶:?
启夏:“你真的不知道,姜夏有多爱你。”
她陷入沉默。的确,她一直很糊涂这件事,尤其在她与他在青碧山分别,她更对姜夏的爱产生疑惑。
她道:“……是的,我是怀疑他是为了追更才追我的。”
启夏:“追什么更?”
姜之瑶:“那,《悦城通宝钗散记》,作者明城哭哭生,是我。”
启夏哑然失笑:“我是有多好骗,因为一本书喜欢你?”
面前的女人衣服如火焰,灼伤他的眼。
他道:“姜之瑶,你说我和他所有的想法一模一样,那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想法。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相貌、才华、有趣、有钱,哦当然你其实两辈子都没我钱多。”
“喜欢你就是莫名其妙的。看到你会觉得很心疼,你站在身边我会心安。我不知道姜瑶瑶在哪儿,为什么要回来,但我敢肯定的是——”
“如果你走了,我也不会弥留世间。”
“艹,两辈子都没搞定老婆,有什么意思?”
姜之瑶被这最后一句话噎得半死:“那倒不至于,你还是要活下去的。”
听她这么一说,启夏的眼神骇然得可怕:“你不是想知道姜夏的想法吗?我告诉你。”
他原本被姜之瑶抵在墙上,现在居然趁着对方发怔,伸出手来一堵一拽,将她反抵过去。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姜之瑶不由蜷缩住手指。
启夏的鼻尖离她很近,讲得沉重:“他当时,指望你能跟上。”
“对姜夏而言,你比子孙更重要。”
“他不认为,你在坟上会快乐。”
“他知道你功德深,投胎也会投个好人家,不会像姜之瑶一样,有受苦的那些年。”
“他说服不了你,急着想逼你走,采取的方式是,自己先走,让你快快醒悟。谁知道你永远不醒悟?”
姜之瑶头脑里雷声轰轰。
是这样吗?
她咬着下唇,牙冠先紧后松,等松开时,唇瓣一道惨白的印子。
启夏仔细观察她的情绪,道:“还才女呢,是个傻子。”
姜之瑶:……
男人沉默一会儿,望了望她身后燃着袅袅熏香的烟雾,缓缓说:“但如果,你傻了吧唧,这次执意还是要留下,我陪。我又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让你又一个人呆上那么久。”
“只不过,”他道,“阎王老子会说,世界上多了一个大傻子鬼。你要我跟你一起做大傻子,也可以。”
室内安静了片刻。姜之瑶清晰看到启夏锋利的眉毛如前世那般舒展着,虽然无可奈何,却又笃定。他脸颊一侧肌肉还因为方才的肌肉隐隐跳动,后槽牙也磨得很。
她突然笑出声来,有释然,有解脱,所有的不甘随烟雾而湮灭。她揽过启夏来,轻轻捏他的手:“嗯,明白了,你永远都是最聪明的。”
聪明、清醒,有时高傲,但实际上心里永远有一层软肋,就是自己。
但她又不甘地想:
曾经在青碧山的千年,那号称给了黑白无常的试验千年,最终就是印证自己是个大傻子?
屋内钟表抵达作响,尚未关掉的门,被风吹得一开一阖,姜之瑶低头看了看墙上挂得那《纱袖伦叙图》,很是沮丧。
他仿佛看到她在想什么,道:“我刚才说重了。”
姜之瑶:?
启夏:“你听过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吗?”
姜之瑶:“什么马?落什么?”
启夏:“马斯洛认为,人的需要,有五个等级。”
姜之瑶:……他白天给人上课没上过瘾,现在又要给我上课了。
启夏抬了抬手,姜之瑶这才发现他进来的时候,带来好多零食,搁在墙角。一袋一袋包装得新鲜炫目,都不知是什么东西。
男生轻轻说:“第一层需要,就是生理需要。”
“我知道你穿过来后,一直吃得不好,满足不了这基础的生理需要。所以给你带来这些。”
姜之瑶懵懂地点点头。
启夏转身,把原本敞开的房门关上,又上了锁。屋外的风,即刻被阻拦在外,留下一室的安宁。
他重新抵上她额头,淡淡道:“第二层需要,就是安全需要。你总忘记关门……”
姜之瑶打断他:“因为我在等你。”
他缄默片刻,喉结滚动,眼睛里的情绪晦暗不明:“你在等我?”
两秒之后,清晰的男生荷尔蒙味道骤然拉近。姜之瑶的心被磕了一下,然后,启夏抱住她。
那低哑的声音说:“第三层需要,就是归属和爱的需要。”
他双手不曾松开,声音里克制着些什么:“姜之瑶,你是我敬慕的人,我的妻子、我的朋友、我的老师……你因此,得到第四层,被尊重的需要。”
她听到他胸膛里的隆隆鼓声。
最终,他吻上姜之瑶唇角:“你终极一世护佑子女,捱了千年岁月。又舍得为人放弃青碧山。这是自我实现的需要……”他说,“姜之瑶,你很了不起,自我实现的需要,是金字塔最上层,最伟大的需要。”
“你曾失败,但不影响你,灵魂伟大。”
启夏很少夸人,又很少剖白心思。在这一刻,他也只能很是缱绻地如呢喃说:“姜之瑶,我很爱你。”
一滴滚烫的泪滑落眼角。
启夏看道它,莞尔:“不哭,不是老太婆子吗,哭什么哭?”
“现在告诉我,姜瑶瑶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不等姜之瑶回复,手机响了,是姜宁。
“喂。”姜之瑶道。
电话那端,男人声音恳切,带着轻颤:
“你是谁,我女儿呢?”
姜之瑶眸子一敛:“哦,姜宁,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改了很久啊。
#很沉重但是不得不交代的事#
接下来要去见岳父了哈哈哈(????
第六十章
有的孩子生来会觉得躺在蜜罐, 但有的孩子生来觉得自己不被祝福。
就好像悲催姜家的独生女姜瑶瑶,爹妈做了几十年的古董生意,每次都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爹妈在赔得不能再赔的时候, 把目光汇聚到独生女身上:你就是全家的希望之光!你得上最好的学校, 考最好的大学,找最好的工作,钓最好的……金龟婿!
姜之瑶讲到这里, 问姜宁:“这话, 你认不认?”
姜宁彼时坐在竹椅上,向后畏缩一番。他原本是要来逼问这莫名其妙的女儿究竟是怎么撞了邪、被什么附身, 不想反被教育。
他继续往下听。
有的孩子原本资质平平,家里收入也一般,却削尖了脑袋, 硬往贵族中学挤。别人都由父母豪车开送学校,就她坐公交;别人轻而易举交了学费, 她就得被迫去校长室求情,低三下四地挤入所谓名流圈。
“这话, 你认不认?”
姜宁有些纳闷, 他一拍椅子扶手:“认……可是……”
姜之瑶打断他, 眼睛里有悲凉。
有的父母活了四十多岁, 本身做得不怎么样, 却希望十多岁的孩子能一飞冲天改变命运。她考砸了, 会被训到痛哭流涕;她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人毁掉全家。原本快乐的灿烂的年龄, 身上背负的担子,比成年人,还重。后来, 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
“这话,你认不认?”
姜宁脸已经憋涨得通红:“我是问你姜瑶瑶去哪的。你特么是谁?我是她爹!轮不到你在这里和我说三道四的吧!”
姜之瑶平静道:“宁儿,你奶奶朱姜氏,是说过你脑袋不太灵光。我当时还不相信。我是你祖宗。”
姜宁:“……”
一室的静默里,姜之瑶拿出几个日记本,其中带着那写满符号的。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在她尚不用密码的时候,还能看出来,小姑娘对生活尚存一些幻想。她来到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拥有最佳的教育资源。她青春期心萌动,暗恋着班上的学神启夏。
可是后来,字里行间又有悲伤。
“月考名次靠后1名,跟爸爸讲了,他着急地说这可怎么行呢,他可是好不容易把我供出来的。”
“我跟他说过一些校长的事。可是他和妈妈好像都听不明白。只是说什么,好不容易来到了小明城中学,严师出高徒,一定要拼了命的留下来念书。”
“今天又听到同学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到了后来,也就是去年年底,姜瑶瑶才停止用正常的方式记日记,她用密码,把自己永远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心思细细密密地写起来。
姜之瑶淡漠地拿起日记本,道:“姜瑶瑶从去年年底,就已经不堪重负,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说:
【我的祖先是姜之瑶。我经常想,丢了这具身体,由她替我活,也好。】
【她是名门才女,不需要像我这样,拼尽全力,也考得糟糕。】
【她智慧通达,也担得起家族之光,不让父母失望。】
【我多失败啊,如果姜之瑶替我活一次,便是我生平最大愿望。】
“姜宁,”姜之瑶放下本子,道,“前两个月的一个下午,我从坟上下来,看到你们一家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又恰好看到姜瑶瑶被人怼在巷子里欺负。也产生过一个念头——我恨不得变成姜瑶瑶,好好收拾这些人。恐怕是灵犀之间,我就占据了她的身体。”
“那后来呢?”姜宁嘴唇哆嗦,已经信了对面人的话,但仍然不想要接受。
姜之瑶说:“走了。”
从青碧山上回来之后,半是因为月信,半是因为姜之瑶拿到王斌破译出来的日记,姜瑶瑶的魂魄终于浮现在祖奶奶眼前。她身形轻盈如一朵白色的云,笑容轻松明亮。
【我看你过得很不错。】
【我之前一直隐藏着,我想,哪怕你有一丝不开心,我就会回来。】
【但你好像没有,那我便走吧。】
【祖奶奶,祝你一世安宁,得到所爱啊。】
微阖了眼,姜之瑶向后倚靠,狭小房间里白炽灯的嗡鸣取代一切声息。半晌,她掀起眼皮,才看到姜宁无声泪流成河。
身躯18岁的祖奶奶很是苍凉地讲:“故而,姜瑶瑶离开,不能只怨小明城旧校长、欺负她的同学。我们姜家向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可认?”
她又道:“所以,我也怨自己。”
姜之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随风摇曳的荒草,她途径沉思中的启夏,男生单手支颐,身形被晨光勾勒出一圈柔软的明媚。
她回眸看了看他们,又道:“怨自己一世仓促,我教好了五个孩子,但没有来得及教给他们,如何教育他们自己的子女……”
启夏:“但你回来了,尚有时间。”
姜宁才想起姜瑶瑶男同学正坐在自己旁边,回忆起之前他和女儿的事情,提了一句:“启夏,又是怎么一回事?”
……
男生略微紧张。
他未曾进到过任何女生的家中。今天姜之瑶非要他跟随她一起来。
这毕竟不是早婚的古代,哪能才念高中就去女孩家拜访。而且,适逢他们要讲姜瑶瑶离去这么严肃的事情。
头一晚上,学神启夏也曾在脑海中设想过很多场景。譬如姜宁虎脸一拉,让他离自己“女儿”远点,就算她年纪大,但她也还在上学;譬如姜宁一家之主的身份忽然崛起,表示说如果他要想和她恋爱,起码也得过五关斩六将……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
果不其然,姜宁尚未从失去女儿的愁绪中抽身来。他揉着下巴,对姜之瑶道:“这个人,是姜瑶瑶以前也喜欢的。他知道你们的一切吗?但即便是这样,我,我也不太——”
启夏心里咯噔一下。是的,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女儿曾经暗恋的人跟“别人”好了。
不想姜之瑶又打断他。
祖奶奶微扬了下巴,纤长的睫毛眨了眨,颇郑重地说:“姜宁,给你介绍一下。启夏也是你的祖宗。”
“以后,也会是未来姜家后人的祖宗。”
……
启夏与姜之瑶离开姜家。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男生忽而低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