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着嘴,耷拉着脸,任男孩把刚才捡到的纸币塞回自己小包包里,又把她手心里的八枚硬币给装进去。
一叠硬币碰撞在一起,发出“当啷当啷”的脆响,却不再像之前那么令她高兴了。
她似乎是安慰着自己,好歹省下了足足15枚硬币,小声地跟他说:“那你给我买哦。”
“嗯。”
钱都装回去了,男孩亲自帮她把小草莓钱包的拉链拉好。
他左手拉住她,慢慢地往那家冰淇淋店走,右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鲜红色的钞票。
姜晚栀:“……”
她盯着那张红色钞票,有些惊讶——他竟然“藏”了这么大面额的钱,又有些难过:“那你早点说给我买冰淇淋多好,我就不用数钱了。”
还害得她在他面前又闹出一个笑话来,数数都数不明白,也太丢人了。
看男孩沉默不语,她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好,继续糯糯地补充道:“你请我吃冰淇淋,活动结束之后跟我一起走吧。说不定是我妈妈来接我,她会把钱给你的。或者你一会儿从我包包里数钱,我允许你这么做。”
男孩却很平静地说:“不用了。”
——“那些钱都是我挣的。”他又说。
姜晚栀:“……”
她撇了撇嘴:“那你还是少说点话吧。”
“……”
两人走到冰淇淋柜台前,堪堪能看到冰柜里的东西。有各种口味的冰淇淋,也有各式各样的加料,比如彩色的糖珠和糖片,各种坚果之类。
店员小姐姐努力探过身子,接过宋靳野递来的100元整钞,也知道小新星幼儿园正在这片街道上举办活动,腹诽:不愧是富家小少爷,才上幼儿园,兜兜里就有这么大面额的钞票了。
宋靳野异常淡定,告诉她:“我们要一份小盒的冰淇淋。”
“好的。”小姐姐立即被他沉稳好看的模样所吸引,给他找过钱,戴上手套,拿起一只较小的纸盒来,温和地介绍说:“我们的冰淇淋可以随意挑选,想吃什么加什么,可以加满满一盒哦。”
“你想吃什么?”宋靳野看向姜晚栀,严肃又认真,“你自己选。”
如果现在是姜晚栀一个人,她肯定会感到羞怯的。
但还好,有这个男孩子在身边,她右手紧紧地攥住他。尽管手心在隐隐冒汗,表面还是学着他一般镇静,左手食指对着冰柜玻璃一点一点:“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她慢条斯理,且很有教养,没有将指头给怼到冰柜玻璃上去,以免把它给弄脏。
“好的呀。”小姐姐笑眯眯地为她添加,明显很偏心:不仅将冰淇淋盒子给填满,冰淇淋最后还从盒子里鼓出一大块来,像一座小山丘。
最后她还送了两人两支巧克力棒,插在一球洒了奥利奥饼干碎的酸奶冰淇淋上。这样的巧克力棒本是要另加价钱的,一根一块钱。
她努力弯下腰,将盒子递给姜晚栀。
姜晚栀毫不犹豫地松开宋靳野的手,将两只小手并在一起,十分虔诚地接过这盒冰淇淋。
宋靳野:“……”
看她心满意足了,甚至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说:“走吧。”
有了冰淇淋,姜晚栀更无心卖报纸了,她央求道:“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宋靳野默许了。
两人找到一个阴凉的地方,是一棵巨大银杏树下的长椅,坐下来。
夏季的银杏树还未变黄,没有图画书里画得那么好看。但一片深绿的颜色,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带着几分清凉。坐在它的树荫下,热风都被过滤成凉飕飕的。并且风一拂过,大片大片的叶子在头顶拍打在一起,“沙沙”作响,非常悦耳。
姜晚栀惬意地荡着小腿,和宋靳野坐在一起吃冰淇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我涂了厚厚的防晒霜,喷了很多很多的清凉水,不会变黑,也不会被蚊子咬哦。”
宋靳野没搭理她,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现在是上午时间十点半。给你十分钟时间吃冰淇淋,五分钟时间休息。然后我们继续卖报纸。十一点四十五准时往回走,回班级集合。但如果卖完得早,我们可以到处玩一会儿。”
姜晚栀:“…………”
她舔了舔沾在嘴角上的巧克力,耷拉着脑袋说:“好吧。”
宋靳野瞥了她一眼,看她好像有点丧气,又跟她说:“早点卖完报纸,我还有钱,或许可以给你买个毛绒玩具什么的。”
姜晚栀:“……!”
她猛一抬头,明明很高兴,却假装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
嘴角疯狂上扬,怎么也压制不住,她干脆又说:“那我可能想要只小兔子那样的。”
“随便。”
姜晚栀又偷偷地笑。
唉,那天可真美好呀,她觉得。再也没吃过那么甜的冰淇淋了。
后来回到班级集合,她小钱包鼓鼓囊囊的,被老师夸得天花乱坠。
果然是妈妈亲自来接的她,并且带着姜天爱。
她们看她神气地把一大包钱倒进捐款箱,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为她鼓掌,“啪啦啪啦”的停不下来。
她们把这一幕定格下来,拍成照片,分享给她的爸爸,她的爷爷奶奶,她的姥姥姥爷,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后来被洗成一张巨大的照片,装裱起来,挂在他们家的“纪念墙”上。
这些快乐那么那么多,暂时冲淡了她对小男孩的回忆。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吧,一切随缘,没心没肺。对于相逢和离别,都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甚至连记忆都不怎么清晰。
许许多多的画面曾历历在目,很快就被冲刷得模模糊糊了。
*
活动之后,姜晚栀多了一只崭新的小兔子玩偶。
她简单地告诉妈妈说:“是小朋友买给我的。”
妈妈没怎么在意,以为所谓的“小朋友”,就是她在幼儿园里的普通玩伴。两人作伴一起卖报纸,便也一起买了个玩具。
是夜,夜幕降临,到了睡觉的时间。
充实的一天总算要结束了,姜晚栀在阿姨的帮助下泡了个澡,已经很累很累了,爬上自己的床。
她看见了自己床上的崭新小兔子玩偶,正乖乖地枕着枕头,好像在等待她一起睡觉。
她开心地笑了笑,把它捞进怀里,给自己和小兔子一起盖好被子。
按下床头开关,一座房间陷入黑暗,除了另一边床上的微弱灯光。
那是她姐姐的台灯,姜天爱正靠在床头上画画。
“姐姐,我们睡觉吧。”姜晚栀翻了个身,转朝她,柔柔地跟她说,“其实我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卖的报纸哦!我遇到了一个小男孩。他看起来有点高,好像上大班,我们就一起做了个伴。但是你不要告诉爸爸妈妈,我单独和小男生一起卖报纸的事。”
姜天爱画画很专心,点了点头。
姜晚栀将脸埋进小兔子背后,它的毛软软的,舒服极了。
她偷偷地笑了笑:“我们还一起买了一份冰淇淋,很好吃。那个卖冰淇淋的小姐姐也特别好。下次叫上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去吃吧!”
姜天爱又点了点头,半天才回复说:“好。”
姜晚栀并不在意姐姐的一心二用,也不在意自己说话有没有打扰到她,就是好想说好想说呀。
就这样“嘚嘚嘚”地说了好多,说得嗓子都发干,也说得自己都神志不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朦朦胧胧之中,忽然有个念头蹦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那个小男孩呀。
她好像有一点点想他。就一点点。
不过没关系,两人是一所幼儿园的呢。
她这样在潜意识里安慰自己。
*
剩下的两年幼儿园时光,姜晚栀只见过宋靳野一面。
那是转年开春,满幼儿园的花朵都盛放的时候。园内四处都五颜六色,芳香扑鼻的。
说来惭愧,她已经快把那个小男孩给忘得差不多了。
但某天下午,不知道老师怎么想的,可能看她在发呆,便觉得她很无聊,跟她说:“栀栀,可以去餐厅帮老师要一袋酸奶吗?”
姜晚栀迟钝地转过脸,看着这位老师,不得不答应下来:“……喔,好。”
老师笑眯眯道:“栀栀真乖。”
可能打卖报纸活动起,老师们就默认了,她——姜晚栀,是一个极其独立且能干的好孩子。
但实际上,她依旧那么怂得要死。
于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所有班级都在教室里活动,只有她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茫然无措。
身边的教室里热闹非凡,所有的小朋友都在做自己的事:扮过家家、玩毛绒玩具、堆积木、画画……连她姐姐也坐在角落里,和四五个女孩子安静地做手工,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大概连姐姐也认为,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十分简单的小事。
毕竟自己曾在大街上卖过那么多报纸。
而因为一面厚实的双层玻璃,这些热闹都与她隔绝了。
姜晚栀对着玻璃发呆,隐约看见被反射出来的自己,里面的人却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她第一次难过地体会到:人类的悲欢大概并不相通。
她机械式地转回脑袋,面前依旧是空荡荡的走廊。
只有一位保洁阿姨,推着长长的拖布,慢慢地向她这里走来。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都快要凝固了。
姜晚栀又深深地努起嘴,垂下头,尽量装作淡定,一步一步地向走廊尽头走去。
那种熟悉的、想哭的感觉又翻涌而来,势不可挡:鼻子酸得不行,眼睛发胀,有很多液体想从中溢出,是酸涩的眼泪。
又是这种无助又难过的感觉。
餐厅是一座独立建筑。要想到达那里,姜晚栀需要从现在所在的三楼下到一楼,穿过一段走廊与一个大厅,出门,转一个弯,再走一段路程才能到。
这样的距离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对她来说,却仿佛一段遥遥无际的漫长旅程。
并且她很害怕:除了保洁阿姨,路上会不会遇到其他人?譬如大厅里会不会有值班的老师,看见她经过,便将她拦下来,把她看做是一个调皮的小孩,问她为什么会在上课期间溜出来……
她恐怕会直接哭出来,说不明白话的。
这也太令人窒息了。
这么想着,走到楼梯口,姜晚栀攥紧小拳头,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向四楼走去,而非一楼。
来到四楼,这里暂时还没有保洁阿姨。
她静了静心,贴着走廊右侧,慢慢地往前走。
这里同样是一排教室,不过都是大班的教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每个教室中的情景。
大班的小朋友比他们听话多了,没有在教室中散乱着玩,而是规规矩矩地围着一张张小桌子坐着,学写字,或者坐简单的算术题。
独自在安静的走廊上晃荡着,姜晚栀可以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很清晰,是她的小心脏在跳动。
如果单从窗户观察,并不能看清所有小朋友的脸。
姜晚栀思考了一下,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聪明,先去观察每一个班级的活动墙,看他们的班级合照。
到了第二个班级,她几乎一眼就从班级合照中找出了那个男孩。
因为他皮肤很白,所以在所有的小朋友中最显眼;他好像总喜欢穿黑色衣服,所以在一片花花绿绿中显得十分深沉;他总是冷着一张脸,所以在一众笑脸里是最特别的……
鼓足勇气,姜晚栀扒在他们教室的玻璃窗上,紧咬着下唇,瞪大了眼睛,一眨一眨地往里瞧。
没有人注意到她。
真巧啊,那个男孩子正对着她而坐。
他们班好像在做算术题,但他提前做完了。其他小朋友都埋下头去,或咬着铅笔杆子冥思苦想,或认认真真地写着数字。只有他看起来无所事事,左手撑着脸,右手握着笔、搭在桌子上,目光空空地对着窗外发呆。
正是姜晚栀所在的这面玻璃窗。
她立即兴奋地冲他挥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她害怕下三层楼、去食堂里要一袋酸奶,却不害怕到这陌生的四楼来,冒着白跑一趟的风险,来找这个其实并不能算是自己朋友的小男孩。
可能从卖报纸那天起,她就在心底里默认:这个男孩虽然冷冰冰,却是可以帮助她解决一切问题的“救世主”。
男孩空洞的神情慢慢回神。
姜晚栀看出来了——他有点惊讶,也有点无语。
几秒后,男孩还是从座位上起身,向教室前方走去,大概是去找老师了。
这是姜晚栀的视觉盲角,所以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不出一分钟,教室前门打开,男孩子真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几乎是下意识拉起男孩的手。
还是那么软软的,也有些冰冰凉凉。
但男孩转过脸,看着她,依旧那么严肃,让她不得不立即敛起笑意,低下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楼梯处走。
姜晚栀听男孩用很低很平静的声音问自己:“你又有什么事?”
“我……”明明已经过了很久了,她也不是经常打扰他,他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呢?
她镇定了一下,平复下委屈巴巴的心情,告诉他说:“我们老师叫我去餐厅,帮她拿一袋酸奶。我不太敢。”
“哦。”
看男孩没有拒绝自己的意思,就说明同意了。姜晚栀知道,他性格就是这么别别扭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