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字,令臣望尘莫及。”
谁知,萧绎棠听到她说的这句恭维之词后,带着一丝惊讶又怀疑的眼神看向她,冷哂一声,“那是自然。”
梁竹音暗中嘲笑他心胸狭隘,可见迂回也并没有效用,还是专心练字交差罢。
当她凭着记忆,找出他方才布置的那三个字时,咬牙悔不当初说那句迂回的话。
只得拿出兔毫在水洗中润笔,顺势狠狠睃了一眼面无表情一派淡然的狐狸。
*
萧绎棠转身看向一盘残棋,余光刚好正对那立在书案旁的身影。
见梁竹音磨磨蹭蹭迟迟不下笔,也不催促,对照棋谱悠闲自弈。
当他自谈一局后,抬眼看去,见她笔下的宣纸上已然写了三张‘我知错’。
那练大字的宣纸,一张仅能写满三行。
那三个字赫然醒目,他眼里浮起嘲讽得意的笑,打量着她的表情,见她脸上并无怒意,凝神专注的写一遍字,一个人居然颇为自得。
好像和他预想的并不一样。
他忍不住放下棋谱,走至她身旁站定,拿起她方才写的三张对照着看。
第一张,明显因为不专心,完全没有神韵可言。
第二张,最后一行开始渐入佳境。
到了第三张,已然渐渐找到一些他字的风骨,只是笔画可能受到之前练字时习惯的影响,纠正起来比较难。
他放下宣纸,看向她正在写的第四页,忍不住出声指点,“最后一捺写不好,等于无用功。”
梁竹音像是听了他的话,更加紧张了,知错二字写的越发不好。
萧绎棠见她反而倒退,一把抢过她的笔,“看好我是怎么收笔的。”
他写完‘知错’二字颇为自得,倨傲地看向梁竹音,发现她竟然笑了,星眸内满含因得逞而胜利的笑意。
“你!”
梁竹音笑眯眯地看着他,“殿下写的真好,能否将这两字赐给臣?”
萧绎棠见她虽然双眸红肿,但笑时露出一排洁白贝齿,依旧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他抿着的唇角虽然也跟着微微上扬,却冷哼了一声,“不给!”
梁竹音就知道他肯定不给,悄悄觑了他一眼,见他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看来与狐狸斗法,还是需要一些策略,达到自己不吃亏又能不得罪他的最终目标。
她突然觉得与狐狸这样的人朝夕相处,还是有好处的,逼迫自己多动脑筋,眼界又能拓宽,还能学得一手好字,着实不亏。
要趁机在这三载内,多学一些技能傍身。
她收起玩笑的心,正色道:“殿下,那我再写一遍,您再看看有没有进步。”
“你这笔锋的走势就还是没领会。”萧绎棠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注意感受我的下笔走势……”
他那醇厚带有磁性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环绕之下,使得她一时间恍惚起来。
萧绎棠见她触笔不前,忍不住蹙眉低头看向她,却发现自己原来距离她这般近,又再一次情不自禁做出这等亲密之事。
他倏地松开了她的手,拿起桌上的棋谱,转身说道:“我这般苦口婆心,你若再学不会,只能说明你笨。”
抬眼一看,殿门口站立了两个人,原来是卫恒与小路子。
他有些局促,不知他们两个人在那里站了多久,主动问道:“何事?”
卫恒艰涩一笑,“师兄,今日没见你上朝,我有些担心,下了朝就过来看看。”
这句话另书案旁站立的两个人均不自在起来。
萧绎棠哦了一声,淡淡解释了句,“昨晚有些不适,今日朝参无事罢?”
卫恒看了一眼站在萧绎棠身后,抠着手指的梁竹音,“无事,只是凉州一案的卷宗,已由詹事官整理妥当。他有事想要面见于你,只能由我代为传达。”
“那便去看看。”萧绎棠看了一眼梁竹音,“告诉他一个时辰后,在詹事院等我。”
卫恒应是,退了出去。
“殿下,我去为您斟茶。”梁竹音下意识想要逃离方才那过于亲密的氛围。
谁知他指着小路子,“去煮几个鸡蛋,备一壶茶。”复又看了她一眼,“你继续写。”自顾自下起棋来。
“诺,奴婢这就去!”
小路子方才陪着卫恒进来,看到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写字时,心中乐开了花。
看到两个人和好,别说鸡蛋了,现在就算下旨命他孵鸡,他都绝无二话。
*
“殿下,奴婢见您朝食就没吃,又命人多备了两碗粥,您且就着鸡蛋用了,不至于噎着。”
萧绎棠见小路子风风火火端着盘子进来,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蹙眉说道:“我何时说鸡蛋要吃。”
小路子一愣,“这……”这鸡蛋不是用来吃,那是用来玩的么……
见萧绎棠瞪着他,赶忙放下托盘就退了出去。
关上殿门后,向左右站立的内侍投去狠狠的眼神,示意他们禁声,自己贴在门前继续做着偷听的行当。
他太好奇了。
殿内,萧绎棠随手指着那盘鸡蛋,“剥了,敷眼。”又继续下他的棋。
梁竹音刚要推辞,就听得他惯常嘲讽,“面容不美,双目红肿,去了前朝莫不是要给我丢脸。”
她只得放下笔,无声拿起鸡蛋剥皮后,却怎样也不习惯在他面前敷在眼上。
又不能违抗命令,只得悄悄侧身,忍着尴尬就着温热,轻轻在眼皮上来回按摩。
待鸡蛋温度冷下来,她赶紧放回盘中交差。
“继续。”
那下棋之人,实时催促着,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卡在她放下鸡蛋,并不打算再拿起一个的时候。
梁竹音苦着一张脸,那盘子里足足有二十多个鸡蛋,难道她今日都要敷完它们么……
她又拿起了两个,敷完后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既能离去一阵子,还能交差。
“殿下,臣在家时做过一道小食,就是用鸡蛋做的。”她努力王婆卖瓜,“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是不想用饭时,就拿它来充饥,口味还挺独特的,您要不要尝尝?”
萧绎棠想了想她做的红枣羹,忍不住问道:“如何做?”
梁竹音笑说:“这庖厨内的讲头,不适宜在您面前说太多,不如我做完了给您送来?”她不忘迂回一句,“您还没用朝食,这样下去也伤身体。”
萧绎棠看着她期冀的目光,明知她懒得将那些鸡蛋全部敷完,寻了一个由头,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速度要快,过会子还要去趟詹事院。”
“诺。”梁竹音赶紧端着托盘行礼后退了出去。
她忍不住心里夸奖自己一回,这人虽然难以搞定,摸到脉络后也并不难。
她刚打开门,小路子差点滚了进来,吓了她一跳。
“您这是?”
小路子赶紧整了整头上的纱帽,嘿嘿一笑,“那门缝里有只虫子,嗯虫子。”
他赶紧接过梁竹音手上的托盘,“奴婢着人送您去崇文殿旁的小厨房,这里比御厨近。”
梁竹音拿着托盘一躲,眯着眼看着他,“都知耳聪目明啊,这可是好事,着实让人羡慕。”
小路子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点头哈腰的笑着,“梁大人谬赞,这边请。”赶紧转身扬手,示意小黄门引领她前去。
这殿下早上气的朝食没吃,要鸡蛋是为了给她敷眼。他看着那高挑秀美的身影,更加坚定要抱紧她的大腿绝不撒手。
*
梁竹音并未让萧绎棠等得太久,却也是她估算好用食的时间,踩着点准时出现在崇文殿。
小路子赶紧推开门,顺势看了一眼托盘内的食物,见盖着盖子,还重新热了一碗粥。笑着夸奖,“大人好手艺,殿下肯定喜欢。”
梁竹音挤出来一个笑算是回应,知晓这殿门一关,他又要开始听壁脚。
“殿下,让您久等了。”
她端着托盘站在书案旁,为难起来。
萧绎棠喜洁,并且注重仪态,从未见他在书房内用过宵夜,至多饮茶。
若她将食物放在书案上,下一刻会不会直接被他惩罚。
“还愣着干什么?”萧绎棠见她站在那里又开始神游太虚,这毛病着实不好。
梁竹音只得请示,“我怕您介意在书案上用食……”
萧绎棠这才想起,若是平常,他的确非常厌烦这个不庄重的行为。在书院时,因为卫恒在书房内吃东西,还遭到他的训斥。
“下不为例。”他咳了一声,起身去净手。
等他回来时,梁竹音已经将盖子打开,勺与箸均摆放好。
他看着瓷碗里那卖相并不好的食物,睃了她一眼,“你确定这东西能吃?”这女人说不定又在变着法的还治其人之身。
梁竹音真挚地解释,“您别看它样子不好看,用它佐粥非常好。其实罢,很简单,就是将熟鸡蛋切碎,淋上一些酱油等一些调料调匀,最后再到一些麻油提味。我又加了一些青瓜碎,很是爽口。”
见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入粥内,端起碗奉至他面前,只得接过。
其实,见她端着托盘进来时,又滔滔不绝解释那样多,他已经决定要尝试一番了,虽然他并不喜欢尝试新奇的食物。
当他尝试着将勺子内的黑乎乎的东西,就着梗米粥放入口中时,酱料的香味伴随着青瓜的鲜甜,果然下饭,只是完全吃不到鸡蛋的味道。
他眼神示意梁竹音为他布菜。
梁竹音这才赶紧拿起箸,可是又觉得不对,这鸡蛋碎如何能拿著夹起来。
她嗫嚅着说:“殿下,能借我勺子一用么?”
萧绎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勺子和碗一起放在了书案上。
她直接拿起勺子舀了三勺,放入粥里,还好心搅拌了下,“放多了怕您觉得口重。”
瞬间雪白的粥也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浆糊。
萧绎棠看着这一碗无法描述的食物,嘟囔了一句,“是挺口重的。”
只好端起来,喝药一般三口咽了下去。
将方才欣赏他优雅用饭的梁竹音吓到了,没想到他也有如此粗狂的一面。
萧绎棠拿出绢帕擦了擦嘴角,又不动声色饮了半盏茶,这才起身说道:“随我前去詹事院。”
梁竹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内官的服侍,“臣这衣饰不和规制。”
“不妨事,你的衣饰已命人加紧赶制,总是要去的,提前认认门。”
她见萧绎棠人已经走到门前,哦了一声,赶紧追上。
*
萧绎棠并未乘辇,见天气不错,在梁竹音与小路子等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出了崇教门,便是东宫前庭。
梁竹音用余光看去,一路上再无宫女的身影,劳作之人皆为黄门内侍。
前庭宫殿虽也雕梁画栋,但是却少了内廷艳丽的色彩,满眼全是金色与蓝色交织的庄重。
渐渐走到嘉德殿前,她看着那恢弘的宫殿,知晓那是萧绎棠处理政事的地方。
虽然规制上与两仪殿相比稍逊一筹,但那三十六玉阶之上的宫阙,也足以令她对与眼前这名身着士子服饰的人心生敬畏。不禁咂舌,她今日真是体验了一把,老虎嘴里拔牙的感受。
萧绎棠指着偏殿,微微向梁竹音的方向偏头,“这便是日后你办公的所在。”
其实,她办公之地,另他思忖许久。按规制,她应和詹事院的文职同在一处办公,但毕竟她是女官,身份特殊,所以只得将她放在他办公的隔壁。
“诺,多谢殿下安置。”梁竹音看了一眼偏殿的位置,心里想着只要不靠近他怎样都行。
当她随着众人迈入殿内时,苦笑着发现,那外头看上去所谓的偏殿,根本就是与他的宝座相隔一道十二扇檀木屏风而已。
“阿恒,将人传来。”
卫恒应诺后,看了一眼梁竹音,见她红肿的双眼消肿了很多,心中稍稍放心了些许。
梁竹音也不知晓自己能做什么,只得干站在宝座旁,研究她正对面的铜鹤,看着缓缓从鹤喙中萦绕的青烟,品了品,依旧还是那迦南香的味道。
“臣,裴玠,参见殿下。”
一声熟悉的声音使得她猝然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男子身着墨绿色官袍,腰束金鞶带,姿仪隽拔,神情温雅,目光极是沉稳,不是表哥是谁。
“免礼。”
萧绎棠翻看了案几上的卷宗,见标注清楚,装订亦是整整齐齐,不禁看了一眼堂下站立之人。见他虽然与小姑娘是兄妹,眉眼间并未让他有种熟悉之感,还不如那整日里与他斗法的那女人相似。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梁竹音,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裴玠像是许久了,忍不住将卷宗狠狠放书案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梁竹音听到声音,转头看过去,见他就那般拧眉瞪着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这时,裴玠听到声音,也下意识抬眼看向上首,顺着萧绎棠的目光看向那名女官。
他喉咙动了动,终究无法唤出她的名字,眼眶微热地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她又清减了,在府中祖母与母亲整日里变着法为她调理,效果也并不明显。如今在宫里,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定然更加吃不好。
为何她的眼肿了,难道是受人欺负了么。
他双手握拳,当初力排众议,以探花的身份前来东宫做了一名詹事官,为的就是能距离她近一些,虽然那道宫墙犹如天堑,他也甘之如饴。
卫恒瞧着萧绎棠的脸色越来越阴鸷,他不动声色打量起方才对视的两个人,轻咳一声,“我记得裴大人还有要事回禀。”
裴玠如梦方醒,匆匆拱手道:“回禀殿下,罪臣家眷名单臣已整理出来,不知需要转交哪位大人手中。”
萧绎棠冷冷下旨,“交给卫恒。”起身离开了嘉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