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安山河——毕毕大人
时间:2020-09-19 07:18:15

  “铭卓,今生已过也。”
  花折半世心血,全都泼洒在这个人身上,虽然没有点头,但是确实陪伴了他人生这么多风雨兼程和踽踽而行,觉得虽有遗憾但没有不甘。
  而今这几不可闻的一句话,一下子让他的心充满、丰盈、幸福的快要爆炸:
  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
  他眼眶发热的点点头放开手,伸手把挂在墙上的长外衫取了下来披在许康轶身上:“康轶,下大雨外边太冷了,你体弱多穿一件吧。”
  之后再也不知道说什么,虚脱的倚在了墙上,含泪目送许康轶头也不回大踏步的出了屋门。
  ******
  皇室家宴在太极殿举行,景阳帝、李皇后、虞贵妃稳坐主位,左手侧是几个皇叔和福晋,右手侧依次是毓王、翼王和恩宁长公主,轻歌曼舞,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要表现什么,刻意营造了一番温情脉脉的气氛来。
  先是红衣飘飘的宫女献上纸醉金迷的霓裳羽衣舞,接着宦官们献上了慷慨激昂的霍去病破阵舞,舞蹈退下后,梨园子弟开始弹奏些轻柔的伴奏乐曲,即不影响陛下皇叔们互相敬酒说话,还能增加些气氛。
  景阳帝心情不错,皇叔王爷们也比较放松,敬酒称赞毓王和翼王在守卫京城时并肩作战,文武双全,堪称是大楚双壁。
  恩宁公主年方十五六,是皇后所生,和毓王属于一奶同胞,长得粉嫩水灵,平时备受宠爱有些童言无忌:“我觉得四皇兄文弱的像戏剧里的青衣,却没想到还能上阵杀敌。”
  一句话就把天潢贵胄的四殿下比喻成了戏子,几个王爷面上不漏声色,却全在暗暗偷窥翼王的表情。
  许康轶面色如常,仿佛没听懂:“皇妹谬赞了,上阵杀敌倒是可以,不过貌寝丑陋,可比不了戏剧里的青衣。”
  恩宁小孩心性,顷刻间已经走神转换到下一话题:“父皇,儿臣最近新学了一个天南的舞蹈,跳给您看一看好不好?”
  皇帝皇后当然说好,众人打着拍子,看小公主轻盈似云中燕的跳了一段西域舞蹈。
  景阳帝带头鼓掌,夸奖了公主,吩咐打赏。
  一时间众人举杯祝酒,大家几杯酒下肚,心情也放松了些,开始话多了起来。
  朝臣和皇子纷纷拿出礼物,道不尽绵绵祝福之意,景阳帝许是年纪大了,特别喜欢这些热闹的场合,许康轶送了父皇一只玉鹰,但是所有人送的礼物俱不如毓王有新意——
  景阳帝成年炼丹,毓王投其所好,寻求飞升之术酿造出的玉液琼浆,称凝结了四海的精华和粮食,喝了可以益寿延年,已经准备多年,终于酿成,准备奉给父皇享用。
  景阳帝迷恋炼丹和长生不老之术,一向主要是毓王为其寻求材料和炼丹,看到端上仙酒,众人纷纷赞扬毓王孝顺端正,有文治武功,是天下年轻人的楷模。
  景阳帝龙心大悦,毓王此举也算是投其所好:“此酒乃灵丹妙药,任何病症都可以药到病除。”
  许康轶浑身肌肉绷了绷,就是现在——
  他当即出了座位,拿起酒罐眯着眼贴近了仔细观看:“父皇,真的可以治疗百病?那儿臣的眼睛喝一点能见好吗?”
  毓王手里转着佛珠串,今晚他一直有些游离,时不时的还不自觉的望向殿外,脸上却笑容可掬:“当然可以见好,不过此酒有限,恐怕不够四弟牛饮的。”
  景阳帝摆手制止毓王:“哎,虽然酒少了些,但是康轶确实需要,来人,给康轶倒一小碗,治疗一下眼疾。”
  毓王常年为景阳帝炼丹,许康轶这几年已经摸清楚了,其实丹药里左右不过进补的药物,吃不好也吃不坏,陛下觉得体力精神大增,不过是精神上觉得罢了。
  此次毓王炼酒,里外里少不了张道士从中吹嘘,许康轶窥得了毓王意图,让裴星元研究,在四海所取的精华和粮食里全填了作料,汇集在一起之后由特制的陶瓷作为药引触发毒性,不入酒罐相安无事,一入酒罐剧毒无比。
  如果毓王献给景阳帝一人饮用的毒酒,却在皇室家宴上毒死了偶尔品酒的许康轶,就直接坐实毓王弑君的帽子。
  ——在任何人眼中,毓王全是看皇长子扶摇而上,已经坐不住王爷位置的逆子,趁着泽亲王不在朝中,借着自古由于炼丹被毒死的帝王无数的幌子,想让老皇帝死的不明不白,趁机联合自己的势力和旧部夺得帝位。
  却不想许康轶被小鬼催了命似的,非要在大殿上讨宠要一口酒喝,活脱脱的当了替死鬼。
  届时无论许康乾如何喊冤,再多的世家大族和外戚也保不住他,也不敢保他。
  许康轶本不欲出此下策,生而为人,便应珍惜身体发肤、阳光雨露。
  奈何他时日无多,金国兵临城下,给许康乾拖延了时间,异国鞑虏无形中成了许康乾的贵人;加上他在锦州受到的暗算重手,而他就算是多活数日也只能病躯日渐沉重的缠绵病榻,如同废人。与其毫无尊严的活着,还不如烟花一样死去,为泽亲王铺一条路出来。
  看着内侍端上来的酒碗,许康轶有些晃神。
  *
  ——他日前在夜半,在书房密室内吩咐裴星元此事的时候,裴星元八尺男儿,当即落泪:“殿下,星元无能,竟然您病到这个份上,我才知晓,不能分您之忧,可此事属下万万不能配合你。三寸气在,一切便全有希望,一旦气绝,泽亲王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康轶持重,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扶他:“星元,你说的对,如果我死,我皇兄就什么都没有了。依你之见,泽亲王和毓王谁更适合为君?”
  裴星元此事早在心中过了八百回,无法撒谎:“我已经用行动作出了选择,泽亲王胸襟胆识,远超毓王。”
 
 
第161章 平地惊雷
  许康轶颔首:“谁对万里江山以及天下百姓更有利?”
  裴星元含泪回答:“殿下, 泽王和毓王相比,是泽亲王好的不是一点两点。”
  依旧是许康轶静如天际飞云一样的声音:“我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卧床不起可能只在一个月之内, 届时无论是缠绵病榻,还是突然暴毙, 皆会动摇我皇兄的根基, 到时候泽亲王也不能保全,我死的也毫无意义,徒有余毒。”
  裴星元眼泪已经流到了喉结:“可是殿下…”
  许康轶淡笑点头:“你什么都懂,就按照我说的做, 不只是给我皇兄, 也给朝堂上想为江山社稷做点事的人辟出一条路来,像你们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用再被世家大族压着, 到时候趁着有生之年, 展开拳脚,造福苍生、增强国力, 我便死得其所了。”
  许康轶知道,裴星元做任何事情,前提条件均是能够自保,他一言以打消他心头疑虑:“此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绝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晓。”
  裴星元一头扣地,只说出八个字:“定不辱命, 相见恨晚。”
  “好,做好应对,届时防止他看势头不好,狗急跳墙。”
  *
  时间只过了一瞬,内侍的酒碗已经端到眼前来:“翼王殿下,请品酒。”
  许康轶面带笑意,拱手谢过了父皇和毓王,双手接过内侍的酒碗,正要饮下——
  忽闻太极殿门口武将行走闯入的声音,一声大喝:“陛下,翼王殿下!”
  许康轶不自觉的回头,发现急匆匆闯进来的却是一向稳重的裴星元,裴星元统帅御林军,今晚特意排了班负责晚宴安全,但却为何突然闯入?难道毓王发现了他们的计谋,已然动手了?
  裴星元知道在大殿上喊了一声翼王不符合规矩,不过看许康轶端着酒碗,千钧一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会掩饰一下即可。
  他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之下跪拜与地,耳畔还响着王室轻柔喜悦的伴奏乐曲,面色肃穆的抬头启奏:“陛下,不好了,泽亲王未带多少人在北疆巡边,却不想被金国余孽发现,一路追杀到了山海关郊外,末将得到消息时为时已晚,而今,泽亲王已经…”
  大殿之上,不是千真万确的话,任何人不敢拿皇子的安危来置喙,许康轶肺腑震荡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同样突然站起来的还有景阳帝和虞贵妃,景阳帝单手指着裴星元,厉声问道:“已经怎样?”
  裴星元一头扣地,声音里藏着悲苦:“已经遇害了。”
  裴星元说话是武将中少有的轻声细语,却好像有个炸雷在许康轶耳旁响起,一刀闪电又迎头劈中他的脑门,烧穿了五脏六腑直接击到了脚下,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大殿之上裴星元万万不会拿此时开玩笑,酒碗当场坠地。
  虞贵妃无法承受此重击,捂住胸口顷刻间血色从脸上褪去,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康瀚,”就已经耐不住心痛的晕倒,身边眼尖的宫女将她一把扶住:“娘娘保重!”
  许康轶还抱有一线希望,也许是认错人了呢,也许是别人假冒的呢,他一把拉住裴星元:“裴将军,遗体不宜入宫,您速速带我连夜去山海关查看,可能不是我皇兄。”
  花折在宫外,本来带着元捷、代雪渊等人作为裴星元的策应,心如死灰、存肝如割的等着接…许康轶。
  却不想得到了西北侯紧急传来的消息,消息传递,军中消息网最快,此道军报不仅三道红线绑缚,八百里加急送出,而且用红笔凌乱的标了三次加急、加急、加急的大字:
  泽亲王私自过锦州和山海关进京,在关外被金军发现,陈罪月冒死冲出来求援,军中传递消息最快,凌安之第一时间快马扬鞭冲出去救援,可是一切还是为时已晚。
  花折急的如同火烧的一般,让元捷以最快的速度向裴星元传信,万一许康轶已经喝完了毒酒,华佗在世救不得,就白死了!
  等到花折藏在宫外的马车上,看到打马扬鞭随着裴星元冲向城门的许康轶,冷汗瞬间就把衣服浸透了,直接瘫软在了车里,如释重负的直接脱了力——
  泽亲王没了,朝野会巨震,新贵等人一时群龙无首,利益集团将重新洗牌,不过这些对他花折并不重要,他在意的,仅那一人而已。
  能多活几个月,几天,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催着代雪渊迅速驾马车,带齐药物,跟在裴星元、许康轶他们身后马上出城。
  在到达距离山海关一百里,进入裴星元所说皇兄停灵的驿站前,许康轶一直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皇兄一向冷静理智,私下进京的理由只有一个——杜秋心生产,可此事他已经安排稳妥,怎么可能一时头脑发热便进了京城?
  直到他伏在皇兄的身上,看到陌生的停尸床和熟悉的脸庞,和他基本一样的长眉凤眼,鼻梁高挺,胸部致命的伤口触目惊心,应该是被火铳击中,黑硫药在胸腔中炸开,受伤便是致命。
  许康轶双手颤抖,抚摸着皇兄反复确认,从小将他带大的许康瀚已然冰凉,再也不能宠着他、训斥他和捏他的腰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纵使泽亲王生前多么俊雅风流,此时面上均笼罩着一层死气,没有灵魂的尸体犹如一摊死灰,就那么直挺挺的睡在那,长眠醒不过来了。
  泽亲王之于许康轶,如兄如父;许康轶从小不受宠,被排挤到宫外长大,基本是当年半大孩子的泽亲王耗尽心思把他带大的,小时候每天许康瀚从外边回来,许康轶全像小狗一样在门口等着他,皇兄看到他就是一个举高高好像也并不遥远。
  许康轶天生早慧,十来岁对人对事便有独到的见解,兄弟两个朝里朝外同心同德,并肩筹谋了这么多年,而今却中梁柱断,房倒屋塌。
  死人不必对活人负责,许康轶机关算尽、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以身做饵,结果病入膏肓,孤注一掷,而今却被真正的釜底抽薪,他的毕生所作所为,全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许康瀚无论是在北疆,还是在朝堂,许康轶均不会认为自己四顾茫然无所依,觉得身后有依仗,心中有信仰,而今骤然以这么一种方式离世,他犹如被活摘了心肝一般,心中的万丈高楼一下子便轰塌了。
  许康轶从未高声说过话,而提高了音量喊出来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将嗓子撕破了似的嘶哑难听,他跺着脚,从未如此心痛愤怒生不如死过:“皇兄!大哥!许康瀚!你…你好糊涂啊!”
  话毕再也坚持不住,大口吐血,往后便倒。
  ******
  许康轶身病加上心病,心如枯槁,直接卧床不起,倒在了山海关外一百里的驿站,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花折带到了条件好一些的客栈里姑且修养。
  正夏的七月,山海关内外纵使景色苍凉,依旧可看到小燕衔泥,万物忙忙碌碌的趁着夏日万物生长的机会繁衍哺育后代的景象。
  再热的夏风也吹不走裴星元的遍体生凉和透骨之寒,他不知道杜秋心的事,他也理解不了许康瀚为什么突然进京。只要青山在,万事皆可筹谋,可拥有核心血统的泽亲王没了,翼王已经日薄西山,那一切都结束了。
  朝中所有的势力均将重新洗牌,新贵骤然失去了泽王这座航海灯塔,犹如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中茫然行走,有多少艘船能撑过巨浪实属未知。
  他隔着几百里,已经听到了毓王和世家党羽发出的放肆至极的狂笑声。
  百足之虫,能死而不僵,可谁能想到直接被拿了心肝头脑,夺了内丹,不仅已僵,而且对身边的旧部仿佛有尸毒。
  毓王可能还不知道后边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翼亲王许康轶已经病入膏肓,死讯不日也将传来,这兄弟二人仿佛被命运连在一起的牵线木偶似的,真的来了一个一亡俱亡。
  看来皇子之争不单单是靠手中有剑,也要看天意成全,天意未站在文治武功、中兴之才的兄弟一边。
  裴星元也仿佛窥到了朝中新贵们被驱逐出京的命运。
  ——一盘死局,已经被夺帅,无路可走。
  他不知道在风口里站了多久,只觉得一身冷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算是回过神来。
  回头一看,见是一脸沉寂的花折:“裴将军,王爷醒了,想要见你。”
  裴星元握紧了手中剑,跟着花折进了客栈上了楼,掀起珠帘,来到了形容枯槁的翼王床边,花折扶起许康轶靠在了枕头上。
  许康轶自昨日醒来后,太过平静,彻彻底底是哀莫大于心死后的一滩死水,一切随着泽亲王的意外已经结束,变成了一个笑话似的烂摊子,他还有三寸气在,就不能不操心打扫战场的事。
  他看着裴星元进来了,打起了几分精神:“京中形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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