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伤兵无数, 凌霄更想珍惜这片刻时光, 他尽力睁开眼睛,火光映射中, 眼前人影重重,有些分不清凌安之是一直以来的大帅,还是年少时的师兄。
过往的回忆扑面而来,凌霄抬眼吃力的望了望山腹顶端的山洞, 竟然看到了白毛风过后就开始落树归巢的鹰隼,声音飘渺地沉浸在了回忆中:“大帅,看, 是鹰隼,咱们还偷过它的蛋呢。”
*
记忆的狂潮铺天盖地,将二人淹没在往事的深海里。
朝阳将草原上的身影拉长,葱葱郁郁的空瓶山和风吹浪起的落凤坡显得朝气蓬勃。
“三将军?!小凌霄!”远处传来押解粮食的安西军将士粗壮喉咙中发出地喊叫:“快回来,等着出发呢!”
十六七岁的凌安之未穿军服,而是穿了一身靛蓝色质量挺括的箭袖袍子,腰间的腰封显得他纨绔大方,也不知道从哪里浪来的。他正带着凌霄在幽暗的山洞里一阵嘻嘻哈哈,尤其凌霄,将衣服的前襟兜起,双手揪着衣服,仔细一看,竟然还抱着四五个挺大的绿皮鸟蛋。
十四五岁的凌霄已经长得挺高,看着也就比凌安之矮两寸了,两个人全带着少年人的单薄,鬼头鬼脑沿着他们发现的山洞,拨开蛛网尘土,溜到了空瓶山的山腹中,凌安之往山腹中间地上一看,就开始笑:“小凌霄,你看,洞中的清泉还在?”
凌霄先纠正他:“三将军,在军中叫我凌霄就行了,要不他们总是说我没长大,把我当小孩,喊我的时候就要加一个小字。”
之后轻车熟道的甩开火折子,开始取泉眼的一点水和泥,将泥裹在鸟蛋外边,免得烤的时候再把蛋烤炸了,就没得吃了。
凌安之拢柴点火,两个人配合默契,一看就是经常协同干坏事的,四五个鸟蛋不大一会分吃一光,用泉水将火彻底熄灭,吃饱了就开始困了,迷迷糊糊商量了一下过些日子去江南找老师的时间,就全直挺挺的躺在烤热了地面上开始睡午觉。
可惜美梦不长,两个人基本同时听到了大鸟拍击翅膀的声音,好像裹挟着千丈怒火似的,二人几乎同时惊醒了抬头,见愤怒的两只鹰隼正在鹰击长空,目光似乎在地面破碎烤熟了的蛋壳上停留了片刻,紧接着像两颗炮弹一样裹挟着千钧力度四爪如钩地冲他们两个报仇来了。
看来打了人家未孵出来的孩子,人家爹娘出来了,二人鲤鱼打挺一样慌乱地跳起来,全抱着脑袋嘻嘻哈哈的开始沿着山洞往外跑。
凌安之眼看着大鸟一爪子把凌霄后背的衣服撕破了一块:“凌霄,你衣服破了,怎么还笑这么开心?”
凌霄和凌安之属于两只猫同时掉进了烟囱里,只看得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啊?三将军,哈哈哈,你新衣服的裤子也被鹰隼啄破了。”
凌安之扯着凌霄加速狂跑,借着山洞高低起伏的怪石把大鸟甩在后边,脸色难看无比,确实笑不出来了:“我天,裤子破了怎么回军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花容月貌,被歹人抢进山洞里非礼了呢。”
凌霄笑得直不起腰来了,都有点影响了逃跑的速度:“让你穿的花枝招展,这回丢人现眼了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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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二人的欢声笑语在脑海中回荡着越飘越远。
凌安之也抬头,看清盘旋的大鸟,也短暂地沉浸在回忆里,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微笑:“还真给你蒙对了,你不是说不戴护目镜雪晃着看不到吗?别睡,一会军医就来了。”
凌霄脸色苍白,连雪色都显得暗淡那么一些,困的很,想睡觉,强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想要再多看这个人几眼。
“大帅,我看得到。”凌霄眼中的光芒在慢慢变暗,两行清泪划过眼角,我看得到,不那么忙的时候,我有时候忍不住不转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你,但是怕被你发现,戴上护目镜,你就不知道我眼神往哪里飘了。
“凌霄,是谁害了你?”凌安之心疼、仇恨、手足无措全化成了钢丝一样在拧紧的心脏,之后搅着劲的加力,他又体会到了当年在切尔厝湖下的感觉,觉得喘不上气。
“大帅,杀手们指挥有方,训练有素…黑吃黑的流民做先导,后来是突厥的杀手布下了重围,射箭的人…我砍伤了他,蒙古刀砍豁了他的锁骨,但是不知道是谁。”
此批御赐之物,为了不负皇恩和吓唬沿途劫道的,对外一直声称是大帅亲自押送,有杀手狙杀?
本来以为凌霄重伤初愈,不宜上战场打仗,又担心他回去逞强,所以让他押送物资,难道是他亲手把凌霄送到了黄泉路上?
“师兄,外敌…尚是其次,突厥为了报仇,流民只为果腹,不足虑。可是,毓王…怕你,以后容不下你;景阳帝,也要提防你功高震主。江山是谁的都一样,你要谋一条生路。”凌霄断断续续的叮嘱,他怎么能放心。
凌安之愣了一下,凌霄生性严谨,除了上次在锦州受伤,从未叫过他师兄。
“师兄,朝堂比战场危险;你要知危,认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急流…思退,退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去;之后穷变,想想应对的办法…花折身份特殊,若能先由他庇佑一阵子,躲躲风头也行。”
天煞孤星的凌安之在这冰天雪地的山洞里,怀里抱着一丝两气还在为他命运担忧的凌霄,心都要碎了。
“师兄,抱抱凌霄吧。”凌霄喃喃低语,被凌安之攥住的手改为十指交握,贪婪的吸收着凌安之手心的那些热力。
他常年征战,也知道早晚会有今天,霜降沙场厚衣添,刀光已落马蹄前,武将的命运,大抵若此吧。
本以为会在这山洞里孤家寡人的血尽而亡,却有心心念念的师兄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少年时这样生于此人怀中,而今这样死于此人怀中,既是宿命,也是慰藉吗?
上苍给他时间,让他把叮嘱说完,是否算是最后的垂怜?
他脑海已经因为失血而开始模糊不清,能容许他自私的胡言乱语几句吗?
“…师兄,我平生所求就是能保你平安,看来…陪不了你那么久了。”
凌安之疼的全身发麻——凌霄,没有左右手的将军,站在风刀霜剑的朝廷和战场上,你以为没有你我还能再活多长时间?
“师兄,还有一情不见容于天地,却不甘心带到棺材里去,怎么办啊?”凌霄抬手,血迹斑斑,想第一次大大方方的摸摸凌安之棱角分明的脸,但是想到凌安之已经算是成家,撑着一口气颤抖着停在半空,苍白的手背青筋和血污刺人双目。含水的眸子里有不舍、不甘、希冀、胆怯一一飘过,快的凌安之一个都抓不住。
凌安之攥住凌霄修长、冰凉满是薄茧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安慰从凌霄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的声音快听不到了,“师兄,再吻我一下行吗?额头就行。”泪眼已经强自支撑,口鼻中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下,眼中光芒越来越弱。
“凌霄,”凌安之瞪大双眼,觉得五内俱焚,何情不见容于天地?何情要以吻偿还?难道——
他握住凌霄的手,心都要疼碎了,此时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凌霄带有遗憾?迎着凌霄朦胧希冀的目光,轻柔的吻在怀中人干裂血腥的唇瓣上,如琢如磨,舔开那唇缝,近乎虔诚。
抛却千重枷锁与人伦,多年来沉默陪在自己身边的长情,黄泉路去的绝望告白,他觉得毕生都要钉在十字架上,终生难还此情的一二了。
“凌霄,此仇必报!”仇恨之火熊熊燃烧,将血液燃成了滚烫的岩浆,宁可流血漂橹,也不可能让凌霄枉死。
“师兄,”凌霄本已经油尽灯枯,奄奄待毙,却突然在凌安之的手挣扎动了一下,全身由于失血而有些控制不了的发抖,最后一点心血都凝固在了棕色的瞳孔里,他用尽全身力气的盯着凌安之:“不要报仇…,流民和突厥,只是打手…,背后的力量,非你我所能左右…,答应我!”
凌安之搂着凌霄,凌霄一动他疼的肝胆俱裂,不报仇?仇恨的种子像是有万钧之力,像是冲破一切已经生根,难道让他自己把自己窝囊死吗?
“…”
凌霄继续盯着他,棕色的眼睛里全是泪光,嘴里鲜血又汩汩而出,好像就凭着最后一股心血撑着,声音已经比刚才弱了不少,还在坚持着,道:“答应我…”
凌安之喉结抖动,嘴唇都咬破了,他两只眼睛充了血,实在是不忍心:
“我答应你…”
“凌霄,忍一忍,我们那么多次都没死成,熬一熬就能过这一关。”
凌安之想哭,可有时候伤口太大,反倒一时不会流泪流血了:“凌霄,你不能出事,你出事了我怎么办?你不能出事,别丢下我一个人。”
凌霄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刚才剜心挫骨的疼痛不存在了,只感觉到凌安之紧紧搂着他的怀抱,凌霄眸子里仅有的火光越来越淡。
他想操心的事太多,可是,过不了眼下这一关了,凌霄嗫喏颤抖着双唇,做最后地叮嘱:“这一生擦身黄泉与碧落,再不会遇见我,师兄,忘了凌霄吧…”
凌霄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流失了所有力气,他用唇语蠕动出几个字,凌安之竟然也读懂了:“带我回家……”
小将军眼睛含泪闭上,眼中流出血泪,耳中的血珠如同突然打开的喷泉,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一辈子言尽于此罢,调皮捣蛋的少爷,高山仰止的大帅,梦中携手而立不可能实现了;一生中最后一个与他唇齿相依的人,能让他在黄泉路上感觉自己生前身后并非茫然一片吗?
感情有很多种,凌安之在最后时刻,感觉到了最绝望的一种。
为什么死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为什么!
“大帅,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外边风雪停了,小将军可能被偷袭了。”最先冲进来的,竟然真是军医。
凌安之一把拉住军医的领子狠命揪了过来,“快给凌霄医治,他还有气,还有心跳,快!!”
军医带着一股子风雪气,训练有素,低头马上诊治,却突然一缩脖子一哆嗦。
“怎么样?”凌安之搂着凌霄,脸贴着凌霄的额头,问的痛彻心扉。
“大帅,”侍卫长含泪禀告,“小将军的血已经流干了,心脏是捏紫了的空跳,太受罪了,让小将军安心地去吧。”
凌安之面色如纸,心智和神识全跟着去了,贴住凌霄冰冷的脸颊,血管里仿佛是冰在流动:“凌霄,别怕,师兄在这里陪着你呢,我们回家了。”
师兄,鬼门关已开,我不能陪伴左右了,身边处处凶险,以后得留着第三只眼留意那些明枪暗箭,愿君………长命百岁。
可惜,凌安之听不到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安西地区人杰地灵,凌王府里熟悉的英灵裹挟着千层锐气出现在半空,带着或熟悉或温馨的笑容,大哥凌川、二哥凌云带着小妹凌忱也在其列。
最心疼他的凌忱伸手将他拉起来,看口型是在叫他凌霄哥哥,凌霄将手伸给凌忱,看着眼前又熟悉又无缘再见的这些人,哽咽着掉眼泪:“大哥,二哥,小妹,我一直都好想再和你们在一起回家的。”
大家全笑了起来,凌忱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你早就是凌家人了,你以后就给我当有血缘的哥哥。”
大家从未如此悠闲自得,头顶和双肩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千古功过任人评说,走向那些满腔热血铺陈和斑斑血泪交织、赤胆忠心荣耀与战火纷飞错落的岁月,一路逆光而行,白亮的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师兄,好好活下去,活人活着,过去的人才有希望。
凌安之抱着凌霄,像前些日子凌霄受伤睡着时候那样,可这次凌霄却不会再醒了。
亲兵队长周青伦从来没有见过如同行尸走肉、神魂出窍的凌安之,他有些担心,小声的叫道:“大帅?大帅。”
凌安之一抬头,伸手指做了个虚的动作:“别吵到小将军,他睡着了。”
凌霄老也睡不够,这一次可以好好歇歇了。
四周一片寂静,周青伦打了几个眼色,让随行的人全去找是在哪里开得战,自己不敢离开,静静的一直站在旁边屏住了呼吸陪着。
凌安之一直搂着凌霄到毫无温度,心如死灰佝偻着后背,恍恍惚惚的站起来,双眼已经全部充血了,可能是想哭,可竟然咬牙流血,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脚下无根地踉踉跄跄往外走,幸亏周青伦及时伸手扶住,凌安之基本全身的重量全压在他的手臂上,跌跌撞撞往外走,声音虚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带我去找是在哪里设下的埋伏圈,全力侦查现场,一根头发丝也不能放过。”
曾关山横戟,将征途望断。
纵江山如画,比不上难吐心言。
撒碧血归途,已是昨日少年。
中元.银花.霄散…
几场狂风暴雪下来,温度就降到了三九四九拿不出手的程度了。
埋伏圈已经被彻底打扫,基本没什么线索,可还是能看到折断的树木和无处不在的刀痕箭痕。
凌安之沉默地紧搂着凌霄直至毫无温度,勉强起身去凌霄出事的现场巨细无靡的查看了两个时辰,之后一日骑行了三百里直接回到了文都城的凌河王府。
看天色已经打过了四更,凌安之换上素衣缟服,映着朦胧守灵的长臂烛光,坐在凌霄生前的卧房中。
凌霄的房屋一直在凌安之院落主房的旁边,准确的说是西厢房,从小到大,除了凌霄,凌安之不喜别人打扰和挨的太近,加上他在家中不受宠,也不会为了他加盖房屋,扩大院落。
凌霄小时候为了方便自到王府起就一直住在这低矮的偏房中,偏房是为一般下人准备的,房门较矮,小时候还好,后来凌霄成年后身条细长,进门掀门帘都要弯腰。
凌霄生前朴素,外屋是走廊连当着书房,几个胡桃楸木的书架和书桌看不出年头,书桌上的木头已经被磨光了,像被打了蜡,书桌上几个盒子装着护目镜,凌安之顺手挨个在眼睛上试了一下,除了视线变暗了,一切都没有哪怕清晰一分。
里屋简陋的一张床,衣柜里挂的全是小时候未从军时穿的衣服,凌安之细细一看,这些衣服全是捡他的旧衣,袖口膝盖都已经磨薄了,但还是干净整洁。
他心有所动,发现凌霄的衣柜夹层里藏着一个木头盒子,信手打开,盒子里装的竟然全是书信,用手指撵起来借着雪光辨别了一下,竟然都是他各个时期在家里糊涂乱画时的墨迹涂鸦,甚至当年探亲设围打熊的图还在,大多数纸都已经卷边和发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