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烦躁地甩着手中的翡翠串子,目光往丹墀下扫来扫去。
裴星元面容沉静,和许康乾目光碰在一起:“陛下,而今内忧外患,强敌压境,还请陛下平心静气,早做定夺。”
定夺二字说起来简单,殊不知人和人水平能力的不同,就差在大略的谋划和能不能当机立断的定夺上,许康乾也想定夺,关键这局面一团糟,他自己又差了不少意思,如何定夺?
他脑中心中一团毛线球,怎么也没个头绪:“众位爱卿,形势紧急,有何高见?”
群臣寂静无声,近两年安西的凌安之、北境的泽亲王已经相继遇害,举国基本无可带得动安西军和北疆军的可用之将。
景阳帝未驾崩之前,已经有老臣担忧会内忧外患无法解决,不过先帝听不进去罢了。
许康乾略显烦躁地转向兵部尚书佛平:“佛爱卿,你掌管兵部多年,你说?”
佛平闻听此言,生生把一张脸憋成了一个秋天枝头挑着的空心葫芦,他是为官多年的老油条,只会做官不会做事,内斗内行,外斗外行,一说起家国大政来,脑袋基本就是空的,能身居高位也是因为给许康乾当狗当得好,平时咬人的时候露一下齿还行,而今西北夏吾骑兵至少是高原云豹级别的,是他这条狗对付得了的吗?
不过陛下当堂问起,硬着头皮开始说:“陛下,西北是我国军事重地,天山山口被突厥沦陷,境内流寇四起,黄门关再失守…那不是外敌兵合一处了吗?所以,量举国之兵力,也要死战到底,驱除鞑虏,收复关口。”
许康乾实在不耐烦听他说这些显而易见的废话:“我问你具体的应对之策,到底怎么打?”
佛平唯唯诺诺:“以前怎么打的…现在就怎么打…”
被陛下问了两句,竟然忘了之前是凌安之打的,现在人都没了,难道从坟里挖出来,让死人带着阴兵去打?
朝堂之上,暂时的陷入了安静。
李勉思是顾命大臣,闻听此言冷冷地答道:“臣是文臣,不领安西军,只知道西北侯凌安之若在,定不会如此。”
许康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佛平自知失言,灰溜溜的咽了口口水,弯着腰不敢起来。
裴星元忽然出声了,他上前道:“陛下,虎狼蹲于墀铕,陛下可否愿意听听臣的想法?”
佛平心下偷偷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是裴星元帮他解了围了,裴星元性格和煦,说话办事高明,擅长利益取舍,又谦虚又会争,是个少见的聪明人,朝中谁都不敢小觑。
裴星元语气和缓的说道:“陛下,现在四方已乱,但是粮草未动,首先要打开粮仓,安抚流民,使流民不再和外敌混在一起作乱,安定内部。”
许康乾频频点头:“你提醒的对,”他转向王修,“命户部立即协调。”
裴星元继续说道:“突厥袭击了天山山口,不过是为了烧杀抢劫,并无问鼎中原的野心,可以命太原军沿路应敌,只要拖住了突厥步伐,他们见得不着利益,届时寻找时机谈判来拖延时间,到时候我们再派重兵守住天山山口。”
许康乾觉得说的有理,太原驻军当时由于是凌安之整编战斗力迅速提升,前年平定京城有功,有一战之力,突厥骑兵远道而来,太原军以逸待劳,或可一战,“依卿所奏,传令下去,调太原军应战突厥。”
但他心理更焦急的是夏吾骑兵的事——
“裴爱卿,夏吾国力强盛,骑兵能征善战举世闻名,我们如何应对?”
裴星元没看许康乾,他手持朝板微微倾身字斟句酌,说出来的话入木三分,针针见血:“陛下,安西军征战多年,面对强敌,猝不及防吃了败仗,如果能鼓舞军心,振奋士气,应当有一战之力。”
许康乾盯着他。
裴星元说话不带一丝情绪,听起来就像是分析战况的旁观者:“安西军连换主帅,有些失了主心骨,而今夏吾采用了攻心的策略,称他们胜了不赏,有畏不敢战之意,何不令安西提督稳定军心,一致对外?”
朝堂上极少说话的老臣已经七十有余,历经三朝,他曾经是泽亲王的启蒙恩师,讲话仍浑厚有力:“前年金军兵临城下,差点困死京城文武百官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夏吾骑兵战斗力更不可小觑,一招不查万里江山割肉饲虎,陛下望早做决断。”
“…”
许康乾一瞬间面色发涨,拜他所赐,安西和北疆已经属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其实他也知道江山总要有人干活,当时想要留下凌安之以观后效,可先帝说战神功高已经盖主,历朝历代没有留着的道理。
而今边境动乱,简直是在朝堂上现场打脸。安西军在前线抵抗夏吾,却未见主帅,定边总督凌安之在九泉之下,新任安西提督许康轶在狱中,战战兢兢,军心涣散;如果临阵换帅,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更填人心惶惶;再拖下去,黄门关破,前年京城之乱便又在眼前。
再说应战夏吾骑兵也不是什么好差事,照样九死一生,许康乾下令:“黄门官,去天牢传我口谕,去许康轶亲王封号,提安西提督许康轶入朝领兵符,之后前往黄门关和天南山口对敌。”
裴星元心中早有预案:“陛下,您念及兄弟之情给了许康轶戴罪立功的机会,但是并不代表他就一身清白,请容臣前去,敲打他几句,也让他更珍惜机会,为国尽忠。”
杨兴刚伺候着许康轶吃了点苦头,烧红的烙铁刚放下,将许康轶扔回牢房让他好好想想,黄门官便带着裴星元到了。
杨兴见最近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的伺候翼王。听到这么快竟然变天了,要放许康轶出狱?当即吓得半死。
要知道刑不上大夫,许康轶是正一品的亲王,当年翻云覆雨的手段他也听到过,连毓王都不是对手,破船也有三千钉,一旦东山再起,焉有他的命在?
他心下狠毒,想着一不做二不休,“裴将军,按理说您奉旨到了,在下应当立即放人,可翼王是朝廷重犯,在下没见到圣旨,所以…”
等圣旨来这么个空当,一杯毒酒灌下去结果了许康轶,反正证据不少,到时候说他畏罪自杀,死无对证。
裴星元平时和杨兴混的也不错,心下猜着他胆大包天竟然敢对亲王用刑,狗仗人势猖狂至此,许康乾刚刚登基即便如此,看来许氏子孙被赶尽杀绝也就是早晚的事。
他不动声色:“杨大人,您为了国家社稷奉旨办案,夙兴夜寐;许康轶出去后也不再是翼亲王,只是边境一个戴罪立功的提督,马上就要前往安西前线,就算是佛祖保佑也可能要以身殉国,还怕他有机会乱讲不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杨兴敢胡作非为,是得了上意坐死许康轶的死罪,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而今形势比人强,听裴星元这么一讲,也不好再说什么,引着裴星元开了天牢的大门,黄门官直接传旨。
许康轶穿着囚服,要不是身上被烙铁夹棍招呼了几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看他卧着稻草睡的正香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偶尔心情好换上各式衣服来体验生活的。
亲王之尊遭此酷刑,裴星元心里颇不是滋味,见他如此惨状,有些闹心地扶着许康轶给他套上朝服;出了天牢先在马车里让军医给处置了下这两天用刑的伤口;再陪着许康轶去领了兵符;最后装出一副只为了完成任务的平静样子,送他出京。
出了京城近百里,终于看到了接应的人员马车。
许康轶下狱后,随行的侍卫元捷、相昀等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偷偷联络一些从前的至交,不过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后来形势急转陡变,接到了花折让他们暗中撤离准备接应的命令就一直躲在京郊,等着来接他们主子。
许康轶跳下马车,拱手向裴星元道谢:“裴将军,天高水长,日后再谢。”
裴星元当即弯腰回礼,几乎是一躬扫地:“王爷哪里话,只不过是动动嘴罢了;千金之子,天潢贵胄,岂是此等小人能侮辱染指,裴某在京城抓到机会便扫除此酷吏,一为给王爷报仇,二也不再让他构陷忠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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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人设:外表聪明含蓄,实则离经叛道的受,+腹黑强势,霸道多难的摄政王攻。
第190章 先信后爱
说话间接应他的马车已经冲到近前, 掀开车帘竟然是花折从车里跳了下来,上下打量了许康轶几眼,见他还没少什么物件,如释重负的笑道:“你总算是出来了。”
许康轶自从出了天牢, 夏吾骑兵攻打黄门关的消息就塞了他一耳朵,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泽亲王当年果然没冤枉你。”
春寒料峭, 天气很冷, 花折却觉得浑身冒汗,衣服简直都黏在了身上,一阵小冷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亏他早有准备。
他转向裴星元, 心照不宣的抱拳行礼而笑:“多谢裴将军, 我定会遵守诺言,殿下回到了驻地, 便会撤兵。”
裴星元拱手, 看起来像是在和花折告别:“双方得利,不用谢我, 裴某人不宜久留,先告辞了。”
许康轶得救,裴星元立功。
花折看许康轶双手有伤,也未戴水晶镜, 想扶着许康轶上马车,不料许康轶像是没理会他的动作,直接手肘借了一下力进了车厢。
车厢内宽敞大气, 温暖如春,热乎乎的参汤摆在了固定的扶手里。
许康轶上马车之后愣了一下,见角落里一人支着长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半闭着眼睛休息,不是凌安之是谁:“你怎么也来了?”
凌安之漫不经心:“别人都忙,我闲些。”
是花折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来的,称自己医治有功,算他救命恩人,他不来便是不知恩图报。
许康轶一双半瞎眼里寒星闪动,直接质问花折,“是你联络夏吾骑兵攻打黄门关的?”
花折就知道许康轶一猜就透,他早有准备,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掩在了凌安之身后,认真的解释道:“只是佯攻,你回到安西后便撤兵。”
看到花折避猫鼠似的动作,许康轶从鼻子里哼着讽刺他:“你这回倒是聪明。”还带着保镖来了。
“呃…”这回可是真格的引兵入境,挑拨之前安插在境内的钉子协同作乱;他都担心许康轶一怒之下,直接不顾旧情拧断他的脖子,不带个厉害点的保镖能行吗?
许康轶咄咄逼人:“联系夏吾骑兵、突厥进天南、境内浪人作乱,全是你亲自做的?”
花折不招不行,他吓得冷汗直流,膝盖发软跪在了凌安之身后:“康轶,我也知道这么做过于冒进,可是实在是别无良策。突厥一直都想进天南,装看不到就行了,其他的…确实是我联络的…也是事出从权。”
估计这位要开始发作他了,花折紧张的暗搓搓打着小算盘——绝对不离开凌安之半步。
却不想许康轶调转攻击目标,瞪着凌安之:“你这个西北王赳赳武夫,倒是坐得稳,就眼看着他这么折腾?”
凌安之淡淡的:“我白人一个,还能螳臂当车不成?”
许康轶当即凤眼直竖:“谁不知道宇文庭、凌合燕全听你的命令,安西军还是你的凌家军,竟然让花折一个文弱书生孤身犯险、亲自去与虎谋皮,你已经厚颜无耻、毫无担当至此了?”
“…”凌安之再镇定,也意外被雷的坐直了身子,和预料中反差大的好比他想喝一口凉水,结果给他灌下去一碗烫油。
要知道前些年花折给夏吾写了几封要兵的信,就被许康轶囚禁在了小南楼要烧死。而今狼真的来了,许康轶却还一派心疼他办此事冒了风险过于辛苦之意?
这他娘的,确实是…昏聩。
——泽亲王怕什么来什么,估计死了都难闭眼。
花折先是一怔,之后像是捡到了意外珍宝似的从他背后敏捷的闪了出来,一把抱住许康轶,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烟波忽已阻,风帆愿相乘,虽为异形体,信任为股肱。
许康轶一边疼的倒抽了几口冷气,一边伸胳膊用小臂拍了拍花折的后背:“铭卓,我答应过你,以后不疑你,你说的事都信你。”
花折看他手指根本不敢借力,没时间消化太多情绪,急匆匆的问道:“真的敢对你动刑?给我看看伤哪了?”
凌安之有点转不过弯来,出言讽刺许康轶:“外人也就算了,谁当皇帝和自己都没什么关系,可你好歹是个皇子,情人引骑兵入境都不问个明白?一个不查,万里江山拱手让人。”
许康轶不以为然:“先信而后爱,他又不是为了江山,而是为了我,信则不必问。”
凌安之似心有所感,靠着车厢垂目不语。
车上能用到的药物早已经备下,许康轶受刑的时候咬牙硬挺,好像再来这么八百回也能处之泰然,而今成了一个拉着花折衣襟忍着疼的病猫。
花折拉开许康轶的袖子,仔细看他的手指,杨达给他上了两轮夹棍,手指上的油皮已经全都脱了套,裴星元一路上给他细细的处理过,每根手指全裹了纱布;身上也被烙铁招呼了几处,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花折心疼的浑身发麻,手脚麻利的处理完了伤口,轻声轻语的安慰他:“好了,不疼了,过两天就没事了,你虽然受了刑,这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就是侥幸了。”
天牢大狱可不是讲理的地方,里面每年被打残打死之人不计其数。
许康轶多灾多难,单说去年瘟石之症的后期,疼痛已经超过了常人能忍的范畴,他昼夜疼的大汗淋漓,也仅是团成球了的皱眉,睡着了的时候闷哼几声而已。
许康轶嘴角咽着一丝坏:“谁说我受刑了还全须全尾?”
花折不明就里:“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也没看你少什么物件?”
许康轶看似正派,骨子里好像还藏着一股骚气,他勾了勾手让花折附耳过来:“受了宫刑,确实少了个物件。”
花折闻言大惊失色,险些一头碰到车厢壁上,再一看许康轶实在憋不住的笑,知道自己被一本正经的翼王戏弄了,他伸手点了点许康轶的额头,也低头调笑道:“少了就少了,以后不用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