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康轶抬头,好像瞬间已经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他平静地说道:“铭卓,你和我不一样,你受家族万千重视的长大,本就是夏吾孜孜以求的王位继承人。我汲汲营营的这些权势,如你来讲如同探囊取物一样唾手可得,做人做事,你全比我强多了。”
“安西军和北疆军已然起兵,我如果半途而废就是害了二十几万个兄弟,否则,我现在可以随你一起回夏吾的。”
“这么多年陪在我身边,委屈了你太多,我深感上苍眷顾,已然知足,听我的,跟着祖母回去吧。”
花折看着许康轶熟悉的眉眼,手搭在许康轶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你是怀疑我在大楚安插的钉子太多,会趁机帮助夏吾吞下大楚吗?”
许康轶淡笑摇头:“你想哪里去了,如果我真的那样想,不又变成了一个心胸狭隘的许康乾吗?”
“铭卓,我…病愈之后仔细回忆,才想到你是想陪我一起死的。以你的心智,不会算计不到想要吞下大楚,只要当时不救凌安之,西北屏障就已经倒下,上一次夏吾兵临城下,已经与内应里应外合,兴兵不退即可,何必还用做这些事。这些年泼天的心血全在我身上,我怎么可能再疑你?”
花折最感佩许康轶用人不疑的胸襟,虽然也容过刘心隐那样的祸患,不过当时许康轶毕竟是少年,没有如今老成,如果当时说刘心隐、佘子墨是掺在黄金里的沙子,而今的许康轶,则完全有披沙拣金的政治手腕和心智能力了。
花折轻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喉结动了一下,刚想长篇大论——
许康轶已经一把把他揽进怀里,开始柔声细语地抚着他的后背哄着他说话:“铭卓,此去京城,刀山油锅不足以形容其险,九死一生,你过去数年是为了我,今天往后为了自己活着吧。攥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就算是事成,以后风云如何变幻也未可知,听话,回去吧。”
*
夏吾国的女王已经七十岁,鬓髪皆白,但仍能在眉眼和腰肢间看到当年的美人风采,自花折父亲重病不起就已经开始把持夏吾朝政,而今已经把持夏吾朝政十五六年了。
这一位女王是铁血手腕,数次出重手稳住了夏吾国局势,随后带领夏吾多年来经济、军事日益发展,是大楚最强大的邻国,两国向来友好通商,虽然也偶尔互露爪牙,但基本也是为了点利益,彼此心照不宣的互相满足一下就行了,而今亲自扮做商人前来,却是为了国本。
她已经七十岁,帝国唯一的王位继承人花折自八年前在天南山口晃了一下,便没了踪迹,直到三年前,竟然被勒朵颜在过境的安西军中碰见,当时老太太喜出望外,皇孙花折自小淡泊名利,有那么点虚怀若谷的性情,正对她的心思,而今她年纪渐长,不可不想国本。
因此日前花折说要回国,她当即暗暗做足了准备,为了不让孙子多心,还要亲自来接,结果发现想多了,花折虚晃一枪,朝三慕四的又告诉她不回去了,直气得她亲自前来问罪抢人。
——纵使现在的安西提督翼王许康轶、以及据说还活着的凌安之又能如何?还能置喙她的家事不成?
她和凌安之打过几次交道,定边总督凌安之当时遇害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扼腕对勒朵颜叹息道:“大楚国西北边境已经被荡平,确实名将留下来除了功高震主也没什么用,景阳帝那个老东西自认为许康乾对凌安之无恩,觉得新帝管不住他,直接来了一个兔死狗烹。”
能当女王的人,其实比名正言顺当男皇帝心更狠,不过也计谋得更长远:“但这也证明了景阳帝和许康乾的无能和短视,现在太平难道能一直太平?可怜凌安之一片丹心,才二十多岁,看那活蹦乱跳的小体格本来能再保卫国门至少四十年,就这么当了冤死的孤魂小鬼。”
当即让勒朵颜对凌安之极度好奇,皇祖母一辈子也没夸奖过谁,提到聪明绝顶的兄长勒多,也是各种小混蛋的骂不绝口,却罕见的夸了这个大楚国的凌安之几句。
所以那日在草原上遇到,她本来想来一个一鸣惊人,让凌安之印象深刻,却不想弄巧成拙,把凌安之惹恼了。
女王和勒朵颜连夜来叫黄门关的城门,却见角门开了,许康轶陪着花折,雁南飞吊在许康轶身边当翻译官,带着一队护卫走了出来。
花折已经八年没有见过祖母,当即双膝跪地,膝行向前,抱住祖母的双腿,用夏吾国的语言只叫了一句:“皇祖母,”便潸然泪下。
女王以拐杖击地,哽咽着骂他:“小孽障,大楚风景可好?乐不思蜀至此?”
少不得将女王一行人安顿在了黄门关外的接待驿站,大家分尊卑见礼,女王知道上次花折借兵伴装攻打黄门关,便是为了翼亲王许康轶,少不得多看了他几眼——
许康轶一身褐色衣裳,性沉稳寡言,看起来果毅大气,全身散发着层层迷雾般的气质,一看就是个经历多的。
祖母从小将花折带大,知道花折是个狼崽子,根本就不是一个能讲江湖义气的,对花折能为了许康轶张口向母国借兵的原因一直想要深究:“老身便是夏吾国的铁娘子,你就是翼亲王许季?是何时认识勒多的?”
花折一看祖母的眼神便知道祖母想知道什么,他又起身跪下回禀:“皇祖母,您还记得多年前带我去大楚的京城找血液能够相融之人的事吗?我也是多年后也知道,为我默默奉血多年的人就是许康轶。”
天已经大亮,花折昨晚将许康轶安置在房间后,自己便一直出去与女王交谈,天亮后才又推门进来,进来之后冲着许康轶点了点头。
许康轶一夜未眠,一壶茶水已经泡的毫无茶意了,眼下有些发青,看花折进来,忍不住缓缓站了起来:“你祖母何时带你回国?”
花折看着许康轶眼中掩饰不住的眷恋难舍,眉目微动,沉吟一下,走近了抱紧许康轶:“国内事务紧急,祖母一会就要走。”
虽然心下酸涩,万般不舍,可许康轶也知道国本对花折的压力,他感受着那个紧贴着他胸膛的心跳声,强自压制着情绪,再难受也不能过于表现出来:
“回国之后万事谨慎,听从女王安排,不可擅自争权免得惹来杀身之祸,王位早晚都是你的,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传信出来即可。如果大楚这边的事情能定下来,我来日以故交的身份去夏吾看你。”
花折回国,走上了储君的位置,下一步也定是娶妻生子,再见面关系应该会由情人变成了故交,他和花折狼行成双的日子,终究是短了些。不过无论身份如何转换,他还是想见到花折。
花折胸腔抖动,应该是在笑:“康轶,你就这么舍得我啊?”
许康轶拍了他后背一掌:“我已知足,那是对你最好的一条路。”
第203章 “兄友弟恭”
本来花折进门之前还想再吊吊他的胃口, 不过看许康轶强打坚强的样子,实在不想让许康轶心酸失落:“康轶,我一会送祖母一段,你一会派人保护我一下, 别让他们把我趁机掠走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关上准备一下, 不要再耽搁时间, 你要尽快研究着怎么接手北疆军。”
许康轶有些意外,女王能亲自前来,便是势在必得,怎么可能让花折又像是个泥鳅似的滑了?他把花折从怀里拎出来, 不可置信的问道:“你不用跟着回去吗?用什么条件换的?”
花折面露得意之色, 像个调皮的妖孽:“我说要报奉血之恩,要花几年时间助你复位, 祖母同意了。”
实在是出乎许康轶意料之外:“复位并不符合实际, 是篡位更贴切吧,你祖母不可能这么轻飘飘的答应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折向外看了看:“康轶,我先和你回关前军营中,备齐了卫队准备一下送祖母一段。”
花折的嘴太严,不想说的事怎么也撬不开。
许康轶深谙帝王心术, 恐怕花折又遭了点罪,心慌的前前后后的检查花折,却发现毫毛也没倒几根, 追问道:“你究竟用什么条件换的?”
对花折这次真算是小儿科,祖母先是要杀他吓唬他,看他心意已决,又气的要自杀——
殊不知多年来花折已经在铁锅上烙成了老油条,现在演戏的功夫比祖母还高一些,杀他剩下的是尸体已经没用,祖母把持朝政多年怎么可能自杀?
他还真像个泥鳅一样的滑了。
花折搂住许康轶,一听此时说的话,才是深思熟虑的:“康轶,你总觉得自己活着都难,可我是王国正统,我们的处境非常不一样,其实康轶,我们是一样的。”
花折沉声道:“你生而无趣,也不会像我一样找乐子…”
许康轶:“我…生而无趣?”
就算知道自己真的这样,可被花折直接说出来,心里还是挺…被揭短的。
花折笑了,他最开始在许康轶身边的几年,就是吊着法子让许康轶放松下来:“别人看花园花开好看,你想的是养着没用;别人有时间歇息一会,你能冥思苦想要做的事一两个时辰;别人全喜欢吃喝玩乐,你是吃了一口甜的之后就觉得自己已经吃喝玩乐结束了,又忙着做事去了,还不是生而无趣?”
听许康轶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花折拍着他的后腰:“康轶,你自小在虎狼丛中,你的乐趣,就是治国和为皇兄百姓做些事;而我自小的乐趣就是追求自己热爱的事物,比如自由,比如歌舞,比如医药,比如——你,所以,我们并非不一样,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许康轶觉得,抱在一起的时候,心贴的最近:“铭卓,我这几年,有你陪着,笑得很多了,你,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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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警报八百里加急进京,早朝刚刚开始,紧急军情便和传令的人一起到了。
来使跪进了朝堂,大汗淋漓声音不稳地启奏道:“陛下,翼王在安西反了!”
翼王谋反,许康乾也有预判,泽亲王已死,许康轶手下是有几个将军,但是全是虚职,统帅大军的经验尚且没有,何谈夺取天下的才能,所以他也并未着急:“是北疆军反了吗?”
来使一头磕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是安西军和北疆军兵和一处拥戴翼王,不是,拥戴许季,日前在西北举起了反帜,更名为西北社稷军,打着匡扶社稷的名号大军正自西向东进发,下一个目标是兰州。”
许康乾微一蹙眉:“许康轶反了?联合了安西军和北疆军?一共多少反贼?”
满朝皆知安西军和北疆军是百战之师,安西军当时四万铁骑在京城,几个月内就风卷残云一般,联合节节败退的大楚各部,将十五万金军打败扫出了国门。
来使展开军报:“陛下,除了北疆军和安西军,同时易旗造反的还有天南驻军和青海驻军,军报上说是二十五万反军。”
许康乾掐指一算,安西军、北疆军、青海驻军和天南驻军加在一起,确实是比这个数还多一些:“青海驻军和天南驻军是安西军的嫡系,和许康轶关系并不深厚,为什么也跟着许康轶反了?”
李勉思深知这二十五万大军不可小觑,有可能势如破竹,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插口问道:“是谁挂帅?”
来使猛地抬头:“陛下,举起的是凌安之黄沙昆仑的帅旗。”
许康乾一听,拍了拍御座上不存在的灰:“凌安之去年年初已经是泉下之鬼,如何造反?”
来使知道此事不可造次,但军情不说也是不行:“陛下,末将骤听到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有甘州的密报称确实是亲眼所见凌安之,亲自带兵手持长戟;人可以假冒,但是当年定边总督凌安之的长戟重一百五十九斤,双尖双刃,非他本人不可能再有人驾驭得了。”
李勉思吃惊道:“他没死?”去年他竭力阻止许康乾构陷凌帅,但终究抵不过大势所趋,可看来当时想救凌安之的,应该不只他一个。
许康乾转的和他一样快,天罗地网的暗杀凌安之他也在场,就是为了防止那个西北战神有造反的这一天,如果没死就是有小鬼糊弄他,当即喝问:“裴星元在哪里?”
旁边的大内侍卫提醒他:“陛下,裴将军十余天前请旨,说河南山匪太多,他带着山东驻军两万人去剿匪了,您太忙可能忘了。”
真是终日打雁,被雁啄瞎了眼,无视朝堂下文武百官复杂的表情,许康乾骨子里的暴戾之气漾了出来,脑门子上的青筋全跳得老高:“宣旨让他回朝!”
“…遵命。”答应归答应,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金鳖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肯定是再不回来了。
——还顺手牵羊带走了两万山东驻军。
李勉思大踏步出班启奏:“陛下,二十五万百战之师不可小觑,且凌安之在军中一向深得人心,举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们还是早做打算,不得不防。”
——凌安之可是不仅得大楚的民心,还得敌国的民心。大楚万民心中把他当做战神,凌安之在,百姓睡觉都安稳些;敌国对他恨得牙根痒痒,怕得浑身发抖,要不当年听到他兰州遇害的消息,能舍得在边境鞭炮齐鸣了几个月,庆祝到春种时节吗?
许康乾一甩衣袖,现在心里只想把裴星元捉回来千刀万剐,脑补了一遍裴星元在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他对战局也有把握:
“二十五万又如何?别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是天兵天将,自西向东过不了潼关,自北向南过不了山海关。”
“朕此次正好一举扫平叛军内乱,以服天下人心。来人,传旨下去,宣西南总督武慈入中原平叛;宣东北提督萧承布带兵拱卫京师;让甘州驻军和宁夏驻军守住沿途城池,不许尔等叛贼入主中原一步。”
许康乾眯着眼睛冷笑,看着和张开了头罩一样的眼镜蛇一样有毒,也顾不上天家的威严了,看起来身后黑气冲天,恨毒了乱臣贼子:“到时候定要生擒了四瞎子许季和野杂种凌安之,到时候凌安之凌迟三千六百刀,四瞎子好歹是皇族血脉,赏他个五马分尸,让他们知道一下天下到底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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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康轶和凌安之各带北疆军和安西军在天山谷口会师,混改为西北社稷军,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大军绵延数十里,步步为营。
花折陪着许康轶自军营外回来,刚回到了中军帐等凌安之,花折看着墙壁站着,端着茶盏喝水笑道:“康轶,我看凌帅治军严谨,能拿下了许康乾指日可待,到时候将许康乾的狗头砍下来,给被他害死的人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