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一处院落异常干净,几个贴身侍卫远远的保护着,滴水檐滴滴答答,院里大缸里荷花盛开,着实雅致。
许康轶是昨天和花折一起出来微服踏青的, 被大雨隔在了寺里,今天没有朝会, 他们索性不回去了, 就歇在了寺里。
好歹是佛门清净地,两个人没胡天胡地就算是规矩了,不过日上三竿了许康轶还在懒, 他正赖在花折怀里:“铭卓,我做了个梦。”
花折理他鬓角, 许康轶二十出头的时候额头鬓角白发很多, 而今年岁涨了, 头发却像是墨染了一样, 白发反而不见了:“梦到什么了?”
许康轶不睁眼,早起说话还带着点鼻音:“大早晨的佛门净地也不老实,你蹭什么蹭?”
手摸着许康轶肌肉薄匀的胸膛, 抵着他的大腿,花折闷笑:“升旗致意,是对男色的尊重, 你梦到什么了?”
“梦到景阳二十五年我重病的时候,你生气了走了。”
花折嗅他一缕头发,许康轶头发上散着皂角清爽的味道:“后来呢。”
许康轶笑:“后来我没药吃病死了,临终前你忍不住回来了,哭的稀里哗啦怪可怜的。”
“什么破梦?”花折一笑置之,“你病死了不是应该你最可怜吗?我们在佛门是好生之地,别胡思乱想死活的,我永远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
治理天下各种斗争纷繁复杂,操心忙乱的事不少,许康轶这两年在花折面前越来越放松,半旧的寝衣敞开了些,脖颈胸口像水头一流的美玉般半露不露。
许康轶凝视花折半晌,没有眼前人的眷爱如佛,他早就是白骨了,花折就是他的佛,他每日在佛光普照中,他突然笑道:“说明眼瞎也传染,我眼光是不准,你眼光是不好。”
花折嘲笑他:“妄自菲薄,九五之尊,又长这般好,谁看不上你才是眼瞎,起来别懒了,雨后花园最后是好看,带我去走走。”
般若礼寺的假山和花园是出了名的,曲径通幽变幻无穷,一片精心侍弄的玉兰花树和紫薇花树开了一个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许康轶看不懂花朵的美,不过比凌安之手品还好一点——那位从来上手就摘。
花折不止看花,他让许康轶帮他抱着一个小坛子,伸手去掐一些鲜嫩的花瓣放进去:“康轶,白玉兰和粉玉兰不只是靠雅致出名,花瓣还有药用,采一些回王府做成两个枕头,能安神助眠,预防头痛和通肺气。”
无趣的许康轶:“直接在枕头里放点陈皮功效也是一样的,还不费摘花的功夫。”
“呃,”花折哭笑不得,许康轶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枕着陈皮枕头好像闻不出玉兰花的香味吧。”
许康轶刚想搭话,却见一个桃子滚到脚下来了,顺桃子滚来的方向看去,一个大眼睛的五六岁小丫头从玉兰花影中跑了出来:“我的桃子,给我。”
看两个男子没反应,小丫头急了用手指着桃子:“喂,喂,把桃子捡给我。”
花折心想我们又不叫做喂,没礼貌的孩子,笑而不捡,看孩子动作。
花树一晃,一名少妇从后边转了出来,手里攥着帕子:“柔儿不得无礼,自己掉了的桃子要自己捡回来才是。”
有点熟悉的声音,许康轶不自觉的望过去:“辛懿?”
花折更是一愣:“辛小姐?”
当年许康轶当翼王整治运河的时候,花折为了让他放松些,制造机会撮合了他和辛懿数次,可惜,流水无情也就算了,后来落花也改了意,除了让许康轶又明白了一下天下女子真心对他的暂时没有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辛懿一眼就认出了花折和许康轶,不自觉的低头看了不时兴的衣裙一下,拘谨的慌忙万福行礼:“民妇不知道陛下在此,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
许康轶淡淡的:“免礼平身,朕微服在此,不拘礼数,你不要声张即可。”
叫柔儿的小丫头自己捡了桃子,跑回了娘亲身边,抬头问道:“娘,陛下是谁啊?是你和我说过的翼王殿下吗?”
辛懿忙打断孩子:“不可胡言。”
小丫头抬着脸,没听到她娘什么说似的,好奇问道:“你真的是半瞎眼吗?”
许康轶抱着装花瓣的坛子:“算是吧。”
辛懿吓得下跪赔罪:“不知道她在哪里听到的这些歪话,请陛下饶恕。”
小丫头看了自己娘亲一眼,挠着头说道:“你是因为喜欢我娘这样的女子,后来听说我娘嫁人生子,所以才伤心不娶,不再封后立妃的吗?”
“什么?”花折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我天!”
许康轶也难得露出点意外的神情来:“谁说的?”
小丫头挺着胸脯,理直气壮:“我娘说的,说要做她那样有魅力让人一见终身误的女子!”
见跪在地上的辛懿满面通红,人竟然能自我感觉良好到这个程度,许康轶也是服了,他看花折已经有些憋不住笑了,他本来想置之不理,不过又不想京城再编出一个什么陛下逛花园偶遇梦中情人的故事来,平静说道:“你娘也许是好女子,不过京城一别之后,我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
辛懿本来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听许康轶如是说,倒有些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柔儿不要胡说,快到娘身边来。”
柔儿娇生惯养的,歪头道:“我娘说了,你没有后宫,就是因为想着她。”
许康轶看着辛懿:“哦,何人说朕没有后宫?”
辛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姿容确实还在,瑟瑟道:“全天下皆知。”
许康轶示意花折两个人抬腿往外走,无平无仄的扔下一句:“是朕自己的炽情爱人,和全天下知不知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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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开学了。
许康轶登基以来,注重教化,民间广开私塾,增加科举人数,鼓励全国三教九流的人家孩子读书。
和熙四年春节刚过,他自上到下设置了多个层级的学府,国子监和尚书苑全配了名师,教导各省在省考中的前三名子弟,以及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长子读书。
天已经黄昏,花折从宫里出来,拿着国子监第一批学子的名单,一共一百六十人,本来已经进了翼王府,可进门走了两步想一想,抬腿又去了安国公府了。
凌安之一边拿着军情的竹筒看军报,一边往门廊外看儿子。
小西北也不嫌天冷,在打算干干净净的雪地上踢毽子,陪着他玩也是几个小孩,有两个小姑娘,小的是宇文庭的女儿,还不到三岁——宇文懿;大的是小西北出生那年余情和胡梦生在进京炸军火库的时候捡的小丫头,比小西北大三岁多,取名叫做星星,后来也当做家养的下人,养在了国公府里。
花折绕到了门廊下,顺着窗户向凌安之扬了扬手中名单:“大帅,国子监开学了,你觉得小西北用不用上学?”
凌安之眼神没动:“我早朝已经听说了。”
——那意思就是没打算让小西北上什么学。
花折当没懂,在窗外笑:“让小西北也去上学吧。”
凌安之撇了他一眼:“国子监的学生全多大?”
花折:“陛下要求二十五岁以下的才入国子监,二十五岁以上的全暂时在尚书苑读书。”
凌安之:“他们三分之二以上人的儿子全比小凌岳大,不信你去做个调查,你让小西北和那些叔叔一起读书,合适吗?”
花折两手扒着窗沿,脑袋从窗户外伸了进去:“小太子也去国子监读书了,也不过十岁嘛,十二三岁的天才童生也十来个呢。”
凌安之把军报往竹筒里一塞,避开花折从窗户里敏捷地跳到了门廊下:“人家是各省的前三名,可小西北现在字才认识三五百个,怎么一起上学?”
花折双手一背,冲玩得不亦乐乎的小西北方向示意一下:“这就是我想让他去读书的原因,总不能不无无术,一直这么玩下去吧?”
阳光晴朗,照着院中雪地梅花,稚童玩耍,气氛温情。
凌安之:“凌霄什么不会?那位什么用学?”
花折轻叹口气,是凌霄什么都会,可小西北除了玩什么也不会,平时娇宠太过,不知道世间疾苦,觉得生活中只有阳光灿烂,不过他也明白凌安之的意思,颇有点就让小西北那么纨绔子弟肆意生长的意思。
“凌兄,要不问问小西北自己的意思吧,他愿意上学的话,就送他去。”
花折深深看了凌安之一眼:“余情肯定也是同意的。”
听出了花折言外之意——就是他这个亲爹有点耽误孩子,凌安之怏怏然的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小西北太贪玩,灵敏踢毽子的动作不停:“国子监读书?每天要准时去吗?”
花折:“国子监的老师们不是每天都有时间讲课,他们还有政务,可能三天里也只有一天课,其他时间有时候骑射下棋,有时候放假自学。”
第313章 父母之愿
小西北一脚把毽子抽得远远的, 踢到了星星姐姐那里,他不太习武,可凌安之、凌霄的根基一脉相承, 就是比别的孩子灵活太多了:“太子哥哥会去吗?”
花折蹲下和干儿子说话:“你皇舅舅要求他一节课也不许落下, 小西北,你去了之后就有更多人陪你玩了,而且你也必须要学会和家里人以外的人怎么玩。”
小西北汗涔涔的脑袋转了过来,看着干爹:“干爹,你是要教我撒谎之外的东西了吗?”
花折掏出丝绢给他擦汗:“不用我教,你去了就能学会, 不去永远学不会。”
小西北看看亲爹,又看看干爹, 疑惑道:“可是, 有你们这样的父亲,我学不学有区别吗?”
凌安之洋洋得意:“我儿子就是会评估形势,学那么多那么累做什么?躺在他娘亲的金山上也够吃十辈子了。”
——这软饭吃的天经地义。
小西北眼睛忽闪闪:“星星姐姐和懿懿妹妹也可以去上学吗?”
花折:“女子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所以不用上学。”
小西北疑惑:“我娘也是女子,可是也上了好多年学。”
花折冒坏水:“你娘特殊些, 是你三个爷爷唯一的指望了, 打小当汉子培养大的, 即是女子又是汉子。”
凌安之一个暴栗弹过去:“别当着孩子说我媳妇坏话。”
他大大咧咧:“她们不可以去国子监上学, 不过可以去绣花坊学绣花;和你不能去绣花坊学绣花,只能去国子监上学是一样的。”
小西北想了半天,突然郑重的点点头:“我要去国子监上学。”
他看着两个爹完全不同的表情, 下了好大决心似地解释道:“我在家没什么人教我,星星姐姐和我说,她很想识字和上学, 我去国子监读书的话,回来就能教她和懿懿妹妹了,还能每天见到太子哥哥,所以我要去上学。”
花折看着凌安之,流露出同情来:“看吧,你以为小西北糊涂吗?他上进着呢。”
国子监是大楚的最高学府,高门大院,学府门口的石头狮子威风凛凛,以前国家战乱多年,百废待兴,国库赤字不少,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御史台言官等文臣全是忙得脚不沾地——许康轶治下有方,注重实效,这几年国库终于倒开手了,有了钱之后许康轶马上就开始开民智。
今年是国子监第一年的学生,能入学的不是各省的前三名,就是三品大员家的高官长子,正月里风寒料峭,小西北才过了四岁的生日,正月十六这一天辰时,就坐着车被送来读书了。
他穿着天青色国子监的学生服,腰里也坠着招文袋,头上一根朴素的沉香木簪子簪了头发,像模像样的在门口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上挥别了大帅和娘亲,之后独自一个小小的身影,被领进学堂去了。
余情挑开马车上浮光锦的车窗帘,看着才一米多高的儿子身影消失了,莫名心酸,对刚弯腰进了车内的凌安之说道:“三哥,我看好多进去的国子监学生,就算是启智班的,小西北也是最小的了,会不会老师说什么他听不懂啊?”
凌安之心中暗暗骂了花折几句,挺小的孩子,上什么学?以为全天下孩子全要像那个花花公子一样没有童年吗?他坐稳了安慰小黄鱼儿:“他先学《论语》,前几天你教过了,小西北自己选择的要来,由他吧。”
——花折很多话和他也是心照不宣,那就是确实凌霄什么都会,可小凌岳还是小凌岳,小孩也有自己的命运和努力,总要成长的。
余情勉强笑了笑:“我也支持他上学,总不能永远大家保护着长大,不过,我怎么有一种女儿出嫁的感觉呢?”
凌安之倒没那么多愁善感,他笑:“我和小西北早说好了,他答应我以后娶如花似玉的媳妇回家给爹娘看,”他一撮牙:“我看了一眼国子监启智班学生的名单,发现全是各省的世家子弟和京城的纨绔孩子,又早熟又坏,他们不会欺负小西北吧?”
余情:“小孩子也是江湖,江湖事全要靠自己解决,你是杞人忧天了。”
小西北第一天上学,他太矮,坐在了第一排加高的板凳上,没有垫子,有点硬,他像模像样一直认真听课到了午时,下午说是自由活动和各自互相介绍的时间,中午有辅课先生带他们去膳间用餐。
他上课的时候四周看了,自己确实小了点,不过坐在后一排的还有两三个十一二岁的,应该算是和他年龄最接近了,他玩心重,像在家里一样想和小家伙们一起玩。中午端着发给他的松木餐盘,从膳间挺高的椅子上溜下来,去找这三个孩子一起吃饭。
有一个长脸细眼的男孩,上课的时候就注意到有一个最小的了,他笑眯眯的和小西北打招呼:“小弟弟,我叫赵昊童,你好小呀?你叫做什么名字?”
小西北把餐盘先举到桌子上,仰头看他:“我叫做凌岳,他们全叫我小西北。”
另外一个团脸的小胖子,是原来内阁蓝大学士的长孙,他把夹肉的筷子停了一下:“你姓凌?安国公凌安之是你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