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之这两天在鬼门关前晃了好几圈,身心俱疲,又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沉声道:“你和翼王殿下心中有丘壑,但没打过仗,战场的机会稍纵即逝,敌军当日可能会进入埋伏,次日就有可能反应过味儿来不再中计,当一个节点到了,有些事情就一定要做;否则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转瞬就可能对己方不利,再想翻身就难了;我睡一会,你也去看看翼王吧。”
花折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代雪渊进来了:“少帅,公子,早餐来了。”
花折闪掉外衣,穿箭袖中衣,净手之后将清粥小菜往床边一摆,在床头靠了两个枕头,舒长臂环着凌安之的肩膀就把他扶着靠了起来,试了试温度,一勺清粥勺起来送至凌安之的唇边——
凌安之当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有一种自己已经病危在床,外边随时准备敲敲打打给他送西的感觉:“我就是虚弱没劲了点,能自己吃饭,又不是三岁小孩。”
花折手腕纹丝不动,“少帅虚脱到心脏都不跳了,何止是虚弱那么简单?吃一顿饭很辛苦,男人别争这些细节了。您若有任何闪失,谁都饶不了我,这两天不能喝水,这粥就是水了,您自己喝撒了会更渴,喏。”
连药带粥地喝下去,没了性命之虞,花折看他重病刚缓过一口气,疲累不堪,也退了出去,留他一个人昏昏沉沉的地在床上。
他劫后余生,意识有些恍惚着不清醒,心口沉闷的射痛、四肢百骸针扎似的酸痛浮了上来,让他有一种躺在钉板上被浑身刺穿、巨大锐利的钉子尖已经从心口顶出来的感觉。眼前浮浮沉沉的出现幻觉,这些年双脚踏过那些大漠长河、山川故园的旷达景致仿佛蒙上了一层昏暗血色。
整个大楚的版图在军事地图上缓缓浮起,幻化成一条巨龙腾跃天空,龙头是浩瀚的渤海湾、龙脉是巍峨的昆仑山、北疆和太行是巨龙的利爪,盘旋在龙身上的河流大岳像血管龙鳞一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波滚动。
安西的部落、北疆的番俄、西南的蛮夷、东北的金国威胁恐吓似的金戈马蹄声,全在他耳畔响起,各抄刀兵向巨龙身上砍去,仿佛不卸下巨龙身上的哪一块来便对不起四境之敌的野心,让他五脏六腑嗖的一下捏紧,哪一块也不能少、哪一块都不行。
他好像一下子变小了,变成了十来岁的孩子,他个子窜得太快,裤子总显得短那么一截,比他娘也不矮太多了。
他拿着哨棒站在天南坦荡的草原上,背靠天山山脉、面向昆仑神宫、西有大漠草原、东有家园故国,心旷神怡的对他娘说:“娘,我觉着草木山川皆有气韵,世人皆受这大爱的滋养,却不回报,我要是长大了,就变兵乱之地为游牧耕种之所,使四境无忧,如何?”
他娘好像是搂住了他,像来北疆之前他偷偷回家那次一样,他越长越高,又变成了现在顶天立地的样子,不过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躺在他娘的腿上,二夫人抚摸着他颈项上的伤痕流泪:“安之,娘真怕你,年纪轻轻就殉葬给河山。”
娘,人活天地间,儿子可能真的要殉葬河山、以血溅轩辕。
以前凌安之只不过看花折极有分寸,没怎么正经和花折打过交道,这回花折在他外间奉药了没三天,他就终于知道许康轶为什么离不开这个人了——
赏心悦目、什么姿势均为壁画自不必说,但确实不是花瓶,花折平时极为安静,自己翻书写信研究什么基本毫无声息;持汤奉药,温度俱是正好入口的;他眼睛稍微往哪里一看,花折就知道他需要什么,不动声色的安排好。
还能见缝插针地逗别人开心,这几天看他躺着没意思,投其所好给他弹唱了几回小曲,逗得他忍俊不禁;平时按肩揉腿是即体贴又不卑不亢;有什么适合他插口的事务他就一语中的的出谋划策;估计谁在他身边待久了全得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
凌安之被伺候的时间短,还不足以变成废物,不过翼王许康轶是快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已经到年下,许康轶在北疆要忙的事基本忙完了,各项政令层层叠叠,烽火台的位置、钱粮也是条分缕析,他打算留在北疆和皇兄过一个团圆年,正好过几天余情也回来了,之后过完年马上启程回到中原。
泽亲王处理完了手中的事务,和凌安之研究了一下总攻的时机和打算。看日头临近中午了,想和翼王再说几句烽火台再闲聊聊天。
自家兄弟,他也没用通报,直接进了书房,瞬间以为自己眼睛出什么毛病了——
许康轶戴着水晶镜目不转睛的忙着手中公事,左手翻书右手写字,花折坐在桌边见缝插针一勺子一勺子的喂燕窝粥。
惊的泽亲王直摇头,想教训几句成何体统,不过看到弟弟一副心安理得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又会心一笑,挥挥手,让花折先出去。
许康轶正落实反复推敲一些细节,看到皇兄来了,起身点头刚打了个招呼,许康瀚像阵风似的坐下来神秘兮兮的问道:“你哪弄来这么一个活宝?我当时第一眼见到花折,吓了一跳,世上还有这么风姿卓绝的男子,我算是见了。”
许康轶不以为意的道:“看习惯了就那样,他是梅绛雪送到我身边避难的,应该是个落魄的富家公子。”
许康瀚贼兮兮地问:“前一阵子你房中的各种清歌小调,全是他弹唱的?”
许康轶继续低头翻书,“嗯,他个人爱好,能歌善舞。”
确实是够余音绕梁,连许康瀚这种天潢贵胄也高山仰止、闻未曾闻。许康瀚难得露出点八卦的神情来,挤挤眼问道:“他是你入幕之宾吧?没想到你还好男风?”
“什么?!”许康轶揉揉耳垂,以为自己耳朵也出毛病了,这比窦娥都冤,他终于忙活不下去了,抬头一副你想哪去了的表情,“他就是我的贴身大夫,看病奉药的。”
泽亲王嘿嘿一笑,一副别瞒着我、我都明白的神情,用下巴指了指燕窝粥:“这算什么药?补药啊?”
许康轶不愿意搭理这些无聊的问题:“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不信衣柜里去翻翻,没哪件衣服袖子是断的。”
泽亲王吧了一下嘴唇,不满的说道:“和皇兄有什么好隐瞒的?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听说花折有的是钱,他不图你对你这么上心照顾干吗?话说你们白天礼节周全,晚上在一起…胡天胡地?”
许康轶实在是受不了了,眉间拧出一个川字:“皇兄,想不到你道貌岸然还有这样的鬼怪心思,倒劝你正事放在战场上。花折这些年一直这样,心思确实比别人细腻些,他还在撮合我和别人,你别空穴来风了。”
泽亲王一看弟弟这样,知道许康轶说的是真的,沉下脸来道:“此人来路不明,我看你对他颇为宠信,前些日子翻翻医书还有些正事,最近可好,整日里关起门来吹拉弹唱,成何体统?你治下就是太不严格,以后严格些吧。”
——其实还跳了几段舞,泽亲王看不到而已。
许康轶不予理会,他也未太斟酌用词,直接下了断言和结论:“皇兄,不是人人都是刘心隐和佘子墨,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泽亲王从未见许康轶和他顶嘴,心里有些郁闷,不过许康轶自己屋子里的事,他也管不了,拂袖起身就往外走。
刚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事似的又大步转了回来:“你说花折能歌善舞?我前些年听闻京城摘星楼有一位姓花的优伶出入毓王府,是他吗?”
许康轶从泽亲王紧绷的唇线里感觉一股杀机,淡淡的道:“两位凌将军亦对花折信任有加,他的事我能处理清楚,再者我的眼睛除了花折也无人医得,皇兄不要再盯着他了。”
第92章 军阀彪悍
今日天色已晚, 花折依旧是为许康轶针灸了眼周的穴道,之后开始为他准备出门的衣服——先前许康轶到了晚上不爱出门自寻烦恼,没有自然光线,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影影绰绰的轮廓, 做什么也不方便。
花折劝了他两回,说以后路还长, 总归要学会和自己的眼睛和平相处, 还不如趁着有时间出去溜逛一下,也许没那么糟糕。他也想到前一阵子月夜陪着凌安之去切尔厝湖边设伏,好像也能看到大概,所以这几天没那么忙了, 没有风又月亮高挂, 有机会出去走一走放松一下。
结果没走了两回,就出事了。
这一天花折又拉着许康轶, 带着二十个精骑兵出了营门, 眼里笑的仿若装着天下繁星点点:“殿下,我们今晚向捕鱼儿海的方向走一走, 明月挂在水面上,空中流霜、江上涌月,别有一番景致。”
许康轶也朦朦胧胧的东张西望,点头道:“鸿雁长飞、鱼龙潜跃, 江上涌月最是摇情动心了。”
花折抬头望了望,兴致盎然扭头问道:“鱼龙潜跃?我们能不能再去抓几尾正在跳龙门的五道鳞来?”五道鳞可是美味的很。
许康轶声音清冷的拒绝:“不行,会影响五道鳞成仙化龙的。”
花折一本正经:“这是化龙成仙之前的渡劫!”
想的不错, 可惜出了营门还没走出去五里,就发现前方人影绰绰,刚反应过来可能是正好撞进了蕃俄绕过来的暗哨部队,就被摸过来的敌军包围了,敌众我寡,幸亏许康轶出门带了二十个死士,奋力死战才有人突围回去及时报信。
凌安之一般入夜后都在城外营中呆两个时辰,听到翼王被围住也是吃了一惊,报信的人话还没说完,凌安之就已经带兵冲出去了。赶到的非常及时,才算是转危为安,否则花折是个书生,许康轶又看不见,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饶是如此,花折也受了点伤,在北疆阵前树木斑驳的阴影下,许康轶基本不能视物,夜间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也影响了许康轶的听觉。
番俄毛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看到大家围在许康轶身边,夜里就算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也知道被护着的是最高级别的官员。一个番将看准了机会,一刀恶风不善的砍过来,许康轶想躲避的时候为时已晚,幸亏花折常年唱歌跳舞,动作倒是敏捷,直接挡在了许康轶身上。
花折又没穿铠甲,斜肩铲背的一刀下去,要不是许康轶本能的拎住他的衣领向后带了一下,基本能劈成两半,即使如此也伤的不轻。凌安之一到,他一口气松懈了直接晕过去了。
直到回到了营中军医正在给花折处理伤口,花折刚刚醒转,外边报泽亲王到了,花折感觉不太对劲,也顾不得只穿着贴身衣物,敛了敛衣襟硬撑着下床,捂着胸口向许康瀚弯腰施礼。
泽亲王来者不善,此时面沉似水的踱进营中,趁着翼王和凌安之一起处理战场事宜不在,张嘴就是训斥:“几年前翼王在突厥领地因保护不周受了重伤犹在昨日,今天又有你来妖言惑主竟然使殿下陷入了重围?我看你伤的也不重,惩罚还是少不了的。”
许康瀚不允许花折解释,冷言冷语的召唤左右道:“亲兵,打他二十鞭子,着力打,让他长点记性。”
花折苦笑,一看这态势就知道是早看他不顺眼,抓住了机会来打杀威棒的,他也不求饶,只下跪谢恩:“谢王爷提醒,我记住了。”
凌安之刚和许康轶处理完番俄伏兵,正在来医室的路上,凌安之耳力可以,许康轶眼睛不好,耳朵更是好用,好像两个人都听到了花折因痛闷哼的声音,不禁同时侧了一下头。
凌安之猜测:“花折今日伤的不深,难道是在清理伤口?”
许康轶知道花折对疼痛忍耐力极高,清理伤口的话连肌肉都是放松的,他感觉不对头,担心有人暗算,几大步冲进了医室。
——正好看到泽亲王像个冰山似的稳坐着,一边品着热茶一边看着亲兵拿着一个带刺的鞭子在鞭打花折。
可能才打了三四鞭,他眯了眯眼,凭颜色勉强看到每鞭竟然是抽在了先前刚刚被砍的刀口上,鞭鞭见血,再刮下一些碎肉,这滋味别提了。才这么几下子,花折就已经血色尽失,牙关紧咬的又要晕过去。
许康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直接飞身上前,一把扯住轮下来的鞭梢,伸手将花折被绑住的一只胳膊解了下来接住抱在怀里,直接问道:“皇兄,花折刚刚替我挡了一刀,伤口还没有开始处理,你这是为何?”
泽亲王摆摆手挥退左右:“他妖言惑主,大晚上的带你出什么城门?”
许康轶沉声道:“皇兄,花折不懂这些军事和打仗的事,是我看着月光明亮,要带他出去捕鱼儿海方向走走的。”
泽亲王不怒反笑:“你还倒会护着他,他出入毓王府,你又把他带到北疆来了,万一…”
许康轶知道他皇兄心里忌讳什么,毕竟他也忌讳过,直接表态道:“皇兄,我对他是放纵了些。不过他医术可以,我前些年重病一场,牙关不开,也是他以血奉药才熬出一条命来。毓王为人霸道,他当时是戏子优伶,让他进府他怎敢不去?不过已经答应我以后不会去了。我的眼睛只有花折能治,皇兄别为难他了。”
泽亲王气的脸色铁青,他久在边疆统领十几万人,说一不二的早习惯了,年长许康轶七八岁,从小如兄如父的管着他,平时许康轶虽不苟言笑,但对他基本是言听计从,他对许康轶向来要求严格,责备数落的时候,从未见过许康轶还嘴。
他观花折气度从容,以医师的身份出入王府也丝毫未见窘迫,一看即出身高贵。如果是许康轶的入幕之宾,那还算有一席之地。而今就是个医官下人,难道还真无欲无求了不成?说不上是哪股势力别有用心的送进来的,怎会久居人下?
翼王为了这个危险份子没多少天顶撞了他两次,真是让他想骂这个弟弟糊涂。
不过泽亲王看到翼王目光坚毅、紧抿唇线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也知道许康轶为人有时固执,尤其不允许别人动他身边的人,今天不会轻易让步,兄弟两个也没必要当着外人争执。思绪一转,决定还是找时间单独和弟弟谈谈。
思及至此,泽亲王缓和了语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你先带他回去清理伤口休息吧,我和凌将军有几句话要说。”
凌安之不想理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正想怎么找个借口逃遁了,却看到楚玉丰带着一个军装的瘦瘦少年过来了。
楚玉丰平时快人快语,看到凌安之只先打了一个招呼,之后招呼身边的孩子:“郝英,过来磕头,你不是一直想认识凌少帅吗?这位就是。”
凌安之定睛一看,只见这少年肤色黝黑,目光惊喜的像是出门捡了金元宝似的,对他满脸崇拜的给他跪下磕头,说话激动有些语无伦次:“您就是平西扫被的少帅?还以为您得是老头呢,没想到这么年轻。我一直崇拜您,这回听说您宰了丹尼斯琴,您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