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绛雪笑的饱含深意,枣木梳子梳过了凌安之如云的长发,好像恍然记起了少年事——凌安之十几岁的时候老是姐姐长姐姐短的缠着她让梳头,说自己梳不好。
她恍惚间有一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感觉,凌安之这几年变化太大,俊朗将军让她动心,不过冷面冷心不再和她交流真话也让她无所适从。可如今,铜镜之中西北侯刀刻斧凿不怒自威年轻的脸,和记忆中那个发如墨缎面如冠玉的调皮少年一点点的重合了。
——每个人,终将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人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有些缘分只能携手走过那一段,当时看似少年的光阴足够长,看似青梅竹马可以长久,殊不知那些自然而然的一起晨起练剑、黄昏爬山俱是记忆中的珍珠,现在想见一面竟然要如此刻意,再想拾一粒珍珠更是已成奢求。
夜深忽梦少年事,也已经唯梦闲人不梦君。
柔肠百转的梅绛雪,九死一生的凌安之,俱是表面平静,心中全在胡思乱想。
凌霄处理完军务,端着药碗直接不敲门进来了——凌安之这个病人不太听话,谁奉药他都不放心,此事一定要亲力亲为。一眼见到屋中正和凌安之下棋的梅绛雪,又惊又喜。
惊的是没想到梅绛雪能来,喜的是凌安之终于有高人调理了。
这回从蒲福林雪山把凌安之抱回来,他就想给梅绛雪写信请她来帮忙调养,免得一时损伤太大再留下后患,奈何二人上次不欢而散,他这么多年尽力弥缝也未见效果——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位爷不亲自说话,他怎么折腾全白搭。
这回见还是梅绛雪放心不下凌安之亲自来了,禁不住先谴责的瞪了凌安之一眼,放下药碗眉飞色舞的对梅绛雪说道:“梅姐姐,你可来了,我本来想请你来着,不过…又担心路途遥远,你过于辛苦。”
梅绛雪别有深意的看了没良心的凌安之一眼:“只有你想请我?”
凌霄心里尴尬,心里又幻想着把凌安之拎过来训了一顿,不过常年近墨者黑,脸皮没有三尺也快二尺厚了,嘿嘿一笑:“能来就最好,这病人太不配合了,一会要出门折腾,一会又要熬夜,我实在力有不逮,梅姐姐帮我管教一下。”
“梅姐姐稍等片刻,我去换了衣服再来。”
凌霄转瞬间在里间换了白色便装,扎黑色腰带,一转眼又旋了进来,伸手将房内烛台层层挑亮,开始坐下陪梅绛雪说话。
方才室内灯光幽暗,梅绛雪已感觉四年没见的凌霄身量更加颀长,灯光一亮,梅绛雪细细打量,才觉得凌霄模样变化很大。
凌霄常年征战,风吹日晒,肤色比以前更黑,变成了小麦色。曾经凌霄稍显腼腆,而今青涩之气褪去,一谈一笑间神采飞扬。少年时略有些骨肉单薄,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挺拔伟岸。
两个人偶尔比肩站在一起,以前凌霄就高,但是凌安之更高,四年后凌霄又竹子似的拔节了两寸,看着比凌安之还高出一横指。
——温润如玉的小将军朝气蓬勃,怪不得曾经的凌忱非君不嫁。
这一对活宝好像也回到了小时候,凌霄一边给梅绛雪端出军中罕见的甜点大枣,笑着回忆起他和凌安之小时候变着法淘气的事来:“梅姐姐,你记得梅家才在安西开始做药材生意那几年不?有一年冬天大帅和我正好在家过年,当年我俩加一起还不到二十五岁,学那些游侠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打伤了几个杀猪屠狗、流氓地痞之徒,被人家讹上了。”
凌安之想到小时候的事也忍俊不禁,笑的都趴在了桌子上:“算起来也怪凌霄,本来我俩给他蒙了麻袋,打完了就跑了,可凌霄当时年纪太小,竟然叫了我一声三少爷,说早点回家吧,要不老王爷又要打我了。你说这文都城里,老王爷家的三少爷有谁?还不就是我吗?”
凌霄笑的直不起腰来:“你还有脸说?就你下手最黑,后来只要城里有混混被两个半大孩子打伤了,就直接找你要钱,你不敢回家要钱给别人医治,哪次不是梅姐姐慷慨解囊?你才算是少挨了几顿打。”
直逗得梅绛雪巧笑连连:“确实好像是有这回事,安之,你也真是的,明知道老王爷打你从来能舍得力气,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非要出去闹事才罢休?”
凌安之长指按了按额头,一说他爹收拾他好像又在肉疼,笑道:“那时候才十二三岁,总觉得是因为文都城混混太多,才弄得城里极乱,以为打了他们城里就安静了,立志要除暴安良、保一城平安。后来才明白兴风作浪、浑水摸鱼的人多了,白挨我爹那么多顿打,还被讹了不少钱。”
凌霄笑的指节点了几下桌子:“不过大帅哪次全说事情是自己惹的,还挺有担当的,我是没挨过几次打,平安健康的长大了。”
提到健康,凌安之想到凌霄整天忙里忙外,从来顾不得他自己来:“对了,梅姐姐,你也给凌霄问问脉吧,他常年打仗,有亏空的话,也顺便调理一下。”
三人笑了半晌,梅绛雪也给凌霄把了一回脉,一切都好,就是休息的少些,嘱咐道:“年轻力壮身体好的很,就是睡眠不足,你家大帅进补,你也跟着补补吧。”
凌安之突然想起来:“凌霄眼睛也有些毛病,日常经常要戴护目镜,梅姐姐也一起给看看吧。”
轮到梅绛雪奇怪了:“凌霄比我的眼睛都亮,炯炯有神,哪来什么毛病?”
安顿下了梅绛雪,凌霄梳洗完毕整个人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一头栽在枕头上就像要睡着了,昏昏沉沉的说:“我说请梅姐姐来给你调理,你嘴上说自己恢复的不错心里还不乐意,这回人家姑娘自己跑了来,真是冷面冷心的东西。”
凌安之平躺手欠的玩着凌霄发梢,凌霄头发有点意思,室内看是黑色的,阳光下有些泛红:“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以后早点休息,比我熬夜熬的都多。”
凌霄强支起了半截眼皮:“前一段搜山的时候,没看到吟雪剑,万一梅姐姐问起,你怎么答复?”
凌安之:“当时情况紧急,无奈中撒了手,估计是埋在落石下了。快别提那个蜂巢迷宫似的山洞子,我饿的连石头都想啃一口。”
凌霄仍在后怕,蒲福林雪山里的山洞子每年困死的人无数,何况当时还有雪崩:“真怕你当时死在山洞里,那我就没有亲人了。”
凌安之劫后余生,不想让凌霄太过担心,双手抱着后脑勺像是不以为意的吹嘘道:“你师兄我是修成人形的大猫,命不多不少正好有九条。”
凌霄不理他虚张声势,伸手探了探这些天凌安之静养的成果,觉得胸前肌肉又渐渐的鼓了起来。再拉过手臂摸摸上臂,又硬的捏不动了,这才算满意的闭上眼,困的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靠着这条胳膊头一歪便睡着了。
自从凌安之这次病后,凌霄基本每天如此,凌安之对凌霄一向骄纵异常,知道他这回被吓得不清,他想怎么折腾全听之任之。
梅绛雪在军中照顾了凌安之十余日,眼看着他整个人休息充足,精气神恢复如初,逐渐把渐宽的衣服又撑了起来,被熊刮伤的伤口已然痊愈,胸膛又恢复成了白玉雕,好像较去北疆之前更精神了些,大家才松了口气。
第108章 梧籽结千年
人每隔几年, 外界可能看起来变化不大,不过随着身边发生事情的不同,心境总是不同的,连带着办事方式也有转变。
凌安之年岁渐长, 比“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的前些年稳重成熟了不少, 和凌霄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夜, 找了一个适逢初一的日子,说要给军中祖宗上香祈福。
梅绛雪簇着秀眉半信半疑:“安之,我记得你是从来不信鬼神的?”小时候净在神台上偷吃贡品来着。
凌霄倒是一脸平常和随意,拎着香火对梅绛雪说道:“军中嘛, 就是凡事图个吉利罢了。”
本来梅绛雪不知道凌安之又弄什么幺蛾子, 她打小看他长大的,知道他打小就一肚子鬼主意, 根本就不想接他的招, 可凌霄为人踏实沉稳,从来言出必行, 看凌霄也来说巷,才是给了他们两个点面子。
兄弟两个这才算是联手把梅绛雪骗进了军中祠堂,趁着梅绛雪没注意,凌安之和凌霄马上互相眨了眨眼睛, 凌安之担心一会露馅,没给梅绛雪太多反应时间,突然间笑嘻嘻的双膝跪倒, 嬉皮笑脸地叫了一声:“梅姐姐”,直接给她行了跪拜大礼。
梅绛雪觉得莫名其妙,伸出手来想搀扶一下,但是低头一看,忍不住说道:“笑的不安好心,不知道你这个小贼在用什么弯弯绕套我”,甩手臂把玉手缩回来,也不理他,抬腿就往门外走。
凌霄太了解梅姐姐了,只听“哐当”一声响,门被凌霄关住了。
凌霄面子大一些,顺着门缝就跪在门口,抬头笑得真诚,声音也低沉好听:“梅姐姐,你看你,平时不理我们,有什么事不还是舍不得我们吗?不能走。”
说完哥两个一前一后,当着军中祖宗的面给梅绛雪磕头,又高高兴兴地叫了三声“姐姐”,梅绛雪略显迟疑,可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气笑了:“你们倒是一直心齐!”跺脚磨着银牙:“罢了,我这回是又着了小鬼的道了。”
笑了就好办,那么多年的姐弟情分,怎么可能不要了?这就算是重归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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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京城绿草茵茵,花木繁盛,可并行数驾马车宽敞的道路两旁杨柳依依,一派大国繁荣景象。
今日有大朝会,帝国来上朝的文武群臣们突然发现,翼王殿下回来了,沉稳低调的出现在上朝的队伍中。
景阳帝日前已经得到了小儿子回朝的奏报,在群臣启奏结束后,让许康轶出班走到丹墀下,睁着昏花的老眼仔细观看。
这个小儿子身材面容变化不大,不过和前几年的一身傲骨比起来,显得光华内敛,跪在台阶下喊了一声“父皇,”就又寡言的没了言语,景阳帝细细端详,小儿子水晶镜后一双类似虞妃的凤目内好似有水汽闪过。
景阳帝年岁渐长,许康轶是他最后成年也是体质最弱的儿子,平时只见许康轶东奔西走,往来奏报做了何事,也好久没见他上朝了,听到这带着鼻音的一声父皇不免心下发热,说道:“吾儿抬起头来。”
面色依旧苍白,唇上也少有血色,身材略显单薄,褪去一身倨傲的气质,一股幼子可怜的气息盘旋在周围。
景阳帝下旨退朝,特意对许康轶说:“无事退朝,翼亲王留下,朕和你一起去见你的母妃。”
景阳帝只有三个儿子,到了三十四岁才生小儿子许康轶,当时虞贵妃尚是虞嫔,宫中十余年连生两子那一年才晋了虞妃,后来长子泽亲王许阔建府才封了虞贵妃。
又有圣宠又有儿子的虞贵妃尚且如此,其他没有子嗣的妃嫔就更不用说了,皇后之胜势可略见一斑。
许康轶自幼寡言,见父皇有时一言不发,好像不太会和父皇亲近,所以打小不得景阳帝宠爱,幼年就扔出了宫外由早已经出阁读书的半大孩子泽亲王看顾。以前未及冠时翼王每年最常在京城,常在景阳皇帝眼前晃倒不觉怎样,而今经常一两年正经见不到一面,倒起了些思念之意。
景阳帝想要活动腿脚,父子两个没有坐辇,一路闲聊慢慢走到虞贵妃的仁德宫。虞贵妃年岁渐长,再怎么保养也不复当年美貌,今年来随着各地进献的美女入宫,恩宠更是不如往年,也是已然许久没见过景阳帝。
虞贵妃见二人一起进来,尤其小儿子许康轶回来了,喜不自胜,握着小儿子的手左看右看了半天,高兴的直点头:“康轶,你以后在京城的时候,多在父皇和母妃的眼前晃晃罢。”
她在宫中多年,深知这深宫之中,指望皇恩雨露是活不下去的,有了子女才是有了依靠。
景阳帝年轻时宠幸李皇后和她,后宫不丰;年老后各地进献美人,但是景阳帝年岁已老,除了新填了一位小公主,也没填什么子嗣。圣上一共只有三个儿子,泽亲王翼王俱是其一人所出,所以龙恩是多是少,她倒并不在意。
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会话,大多数是许康轶问父皇身体如何,可有劳累;虞妃见小儿子许康轶面色仍苍白,摘下水晶镜后双目茫然没有焦距,又不禁忍不住频频拭泪,“康轶这几年都吃了什么药?身边人照顾的可精心?”
许康轶一边为父皇母妃看茶一边恭敬回答道:“启禀母妃,我这几年只吃了治疗眼睛的药,身边专人照顾,除了两军阵前实在讲究不起来,其他时候保养的都很好。”
景阳帝忍不住牢骚:“老四刚回来,你别哭哭啼啼的了,有时间让他多进宫陪你呆会儿,免得你膝下空虚。”
中午景阳帝难得的陪着虞妃和翼王用了顿午膳,许康轶挥退一旁侍奉的宫女太监,亲自布菜填汤,动作非常熟练,景阳帝少有儿子在身边尽孝,一时老父之心甚慰。
夏季衣衫单薄,景阳帝刚想问问许康轶上阵打仗的事,却看到他半卷起的袖口露出几块成群结队的伤疤,不禁奇怪地问:“康轶,你这胳膊怎么弄的?”
许康轶一拉袖子掩住疤痕,摸摸鼻子:“这些伤疤已经多年了,见了父皇母妃,一时高兴,竟然挽袖做起了军中之状,实在是失礼。”
景阳帝皱眉道:“你是堂堂皇子,怎么会有伤?把袖子全挽起来给父皇看看。”
许康轶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左右为难:“父皇,让儿臣先侍奉您吃完了饭再看吧,这些全是老伤和旧伤,不碍事了。”
越是这么说,景阳帝越想看一看:“对着父母有什么遮遮掩掩,快点。”
当年许康轶治理西北官场贪腐的时候,突发重症病在了洛阳,浑身溃烂,差点烂死,病中将之前身上的一些小伤疤俱都发展成大大小小成片的大疤,靠着花折奉血侍药才算是活过了一口气。
刚病好那一年适逢阴天下雨所有伤疤又疼又痒,这几年花折百般细致调理,才算是打开了毛孔,安适如常,但是这成群结队疤痕也仅能变浅,去掉是不可能了。
虞贵妃怜子之心更甚,也不管许康轶同意不同意,直接拉起袖子来,见一大半的皮肤虽苍白,但是带着年轻人的光泽水润;另外一小半则不规律的覆盖着深深浅浅、凸凹不平的伤疤,看着使人心疼。
景阳帝自幼长于深宫之中,身上连个划痕都没留下过,看到儿子这样不禁瞠目结舌,饭都有些吃不下去了:“康轶,你这怎么弄的?把上衣也脱下来!”
上衣褪下,疤痕更是摩肩擦踵,三五成群,覆盖了年轻翼王一大片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