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冯弦机抬头看他。
“在下今日还有些琐事未了,先告退了。”温如易忙不迭地离开,生怕又引起了另一个让他语塞的话题。
冯弦机却停住了目光,奇女子吗?他摸了摸大胡子,倒是很贴切。
在舆论慢慢散开的时候,京城里另外两家戏院开演了,打着的自然是同一个旗号,只是戏本子稍稍有些不同。
这是被汤凤修改过的故事:戏里的贵妃娘娘同样的嚣张跋扈,只是剔除了凌虐宫人等手段残忍的戏段,转而交代了一下贵妃的成长路程。原来,她是宫里的一名宫女,幼时曾受尽宫人的百般刁难,因此心理比常人要阴暗。在她成为皇帝的女人之前,她与“忠臣”的女儿是有一段交集的,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位宫里的侍卫,而这侍卫偏偏不爱出身好的“忠臣”之女,转而对贵妃一往情深。“忠臣”之女得知自己被一个宫女比了下去,心生怨恨,便找人使计将宫女送上了龙床,以此彻底斩断了她与侍卫的可能。果然,皇帝迷恋宫女的容貌,宠爱有加,可侍卫却因为最爱的女人成了皇帝的女儿而痛苦不堪,万般悲痛之下,竟然报了名去前线作战,不料遇上强敌,不过半年就没了性命。因此,贵妃记恨“忠臣”的女儿毁了她与侍卫的良缘,“忠臣”的女儿又嫉妒贵妃得了侍卫的痴心,两个女人就这样陷入了无休止的斗争之中……
汤凤做的最绝的不在此,而是在末尾给“忠臣”的女儿安排了一段“色香俱全”的出墙戏,说“忠臣”之女因为下嫁给了地痞流氓而心生不忿,竟然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与其他男人巫山云雨。丈夫因为家世不如妻子的娘家而选择忍气吞声,又担心别人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而指指点点,只有将妻子与他人苟合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怎料,他的不作为加剧了妻子的放浪形骸,渐渐地,与妻子有染的男子越来越多,直到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
百姓们的确想看猎奇的东西,比起宋仁那版只会挑起众人怒火的戏本,汤凤这个版本显然更丰富多彩。有百姓们爱的才子佳人故事,也有争风吃醋的戏码,更引起热议的是那一段“出墙戏”。因为选角到位,女子的放荡和多情被刻画得淋漓尽致,给人一种仿佛此人就在自家的隔壁的错觉,尤其是那偷偷摸摸的戏段,更是让无数人感到兴奋刺激。
看了这一出戏的人,跨出戏院的门口大多不是讨论贵妃有多歹毒阴险,有的人在议论旦角有多风骚多情,还有的人在遗憾宫女和侍卫的良缘被拆散,反正说来说去,故事的重点被转移了,大家对贵妃反而恨不起来,倒是觉得有些可怜。
“本来可以做个好人的,只可惜被人算计啊……”
“可惜了那侍卫和宫女,本来能有个好结局的,多感人啊。”
“就是……这戏也写得太好了,侍卫死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哭了。”
“……”
女子大多都在感慨姻缘不易,男子都在回味那段活色生香的出墙戏,关注点各有不同。
宋仁本以为自己这回定然是探囊取物了,没想到风向竟然还有被扭转的一天。等到他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子在演绎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手里的全套青花瓷茶具给摔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老百姓用脚给这两个本子投了票。那两家戏院的营收竟然高出了其他几个戏院之和,即使天天演,两班人马换着演,竟然还会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
热点被轻易地转移,宋仁这一步棋被汤凤给堵死了。
等待他的远不止此,新年之前,朝堂上突然风向一致地参起了宋仁。
“宋仁授意府中师爷以先帝与皇贵太妃的原型写了戏本子,并买通戏院排戏散播。其中对皇贵太妃极尽侮辱,扭曲事实,更最无可恕的是他竟然诋毁先帝识人不清,是只知美色不务朝政的昏君!”御史大夫站出来参了第一本。
“先帝驾崩尚不足一年,宋仁竟敢不顾先帝体面,污蔑先帝圣名,实在是其心可诛!”第二个站出来的人是礼部侍郎,“先帝在时,励精图治,开疆拓土,方有我大夏如今的局面。可宋仁此人,竟然因为儿女亲事一直对先帝怀恨在心,以此报复。陛下,若不惩治这般肆无忌惮的人,恐难以服众!”
陆陆续续地有人站出来,均表达的同一意见。宋仁对先帝不敬,理应革去官职,发往刑部受审。
小皇帝本来想看一出好戏,没想到却惹火上身,众臣这一次竟出奇地一致,都要他处置宋仁以儆效尤。不然,便是对先帝的不孝。
不孝的名头太大,小皇帝不敢背。可他也不愿意就这样处置了宋仁,明明他也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要是真的处置了他,岂不是让汤凤那个女人得意?
小皇帝还想用那一招拖延大法,可这次似乎不奏效了。他已经溜回了养心殿,可臣子们却跪在了太极殿,大有不处置宋仁便不离去的架势。
宋仁看着这满朝文武要他命的架势,第一次觉得自己彻彻底底的栽了。
小皇帝不敢和满朝文武叫板,只能顺着他们的心意,革去宋仁的官职,将他下狱。
跪在队首的周遂之缓缓起身,扫了一眼被押下去的人,冷笑一声。到底还是判错了形势,以为皇帝厌恶皇贵太妃,众臣对她也没有好印象,便无人为她说话了。可惜,他愚蠢地将先帝牵扯进来,为了体现皇贵太妃的猖狂而将先帝写成了一个沉溺于美色的昏君,这样的设定岂能让臣子们作壁上观?先帝虽有独断专行的一面,可到底在他的治理下大夏朝才有了今日,臣子们对他岂会没有敬仰佩服?
周遂之掸了掸官服上的灰,与身旁的大人们打过招呼,云淡风轻地走出殿门。
作者有话要说: 汤凤,一个大夏朝的”公关鬼才“。
周六愉快呀各位,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今天,北京奥运会,真的是时光飞逝~
为了庆祝这一盛事过去十二年,来,红包走一波~
第35章 帮个小忙
汤凤没有想到此番与周遂之竟然配合得如此默契, 还未等她这边联系朝臣,他已经率先发难,将宋仁彻底拉了马。她不禁想到冯弦机说过的那番话, 周遂之的夫人难不成真的是胥二小姐?她当时不过以为冯弦机在诈她, 可现在看来竟然有几分可信了。
胥家世代将魂,对南疆可谓是忠心不二。其族人无论男女皆上马能战, 是南疆首屈一指的将门,当年也是十分风光的家族。大夏与南疆的最后一战, 胥家子弟几乎全部命丧战场, 真正做到了马革裹尸。汤凤的记忆里,胥二小姐当年也跟随父兄参与了最后一战, 战报传来的时候上面也写着她的名字。
当晚,汤凤抄完佛经后并没有早早入睡, 而是坐在书房等人。
亥时末,海棠如期而至。
“怎么样?”汤凤头一次按耐不住起身, 焦急地看着海棠,“可打听出了结果?”
海棠还是老样子, 伸手从怀里掏了一幅画出来,拍在汤凤的面前, 她道:“你让我查周遂之, 但是他底子太干净了没什么可疑的,只有这一处, 你看了就明白了。”
海棠的语气稍沉,没了往日的活泼和轻佻,听起来有几分压抑。
汤凤似有所觉,匆忙展开她带来的画,待完全看清后, 怔在了当场。
“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却没想到她跟你一样,这些年潜入了大夏的国都,还与当朝阁臣生儿育女。”海棠的嗓音有些低哑,说出来的话也不如平时那么流利,像是在压制某种情绪。
汤凤看着眼前的这幅画,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真的是她,竟真的是她……”她捏着画纸有些颤抖,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一圈。
八岁的凤玉不好认,因为小孩子没张开,就算从前见过也很能将凤玉和汤凤这二人联系起来。可十三岁的胥二却很好认,她跟随父兄上战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能以一敌十的少将军了,眉眼早已成熟,即使过去十七年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汤凤失落地跌回椅子,须臾,她将头低下,用画纸盖住了脸,肩膀微微颤动了起来。
汤凤也不知道胥二活着她应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这些年在黑暗中摸爬滚打,负重前行,她早已经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知道胥二姐姐在过去的十七年里跟自己过的是一样的日子,她的心就像是一瞬间被细细麻麻的针包裹住了,疼得哭不出来声。
她们这群人没了家没了国,被放逐被流浪,从来都不敢堂堂正正地公告自己的来处。可每当夜里被惊醒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种庆幸,庆幸这一切由她来承受。她总觉得父王和母后已经在天上重聚了,兄弟姐妹们说不定早已轮回投胎了,而那些受战火牵累的南疆子民们,他们也不用再背井离乡被战火追赶着跑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心理是欣慰的,他们的仇她来报,他们的冤屈她来诉,这一切的担子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就好了。
可是今天,当她知道胥二姐姐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懂了,这十七年的痛苦和愤懑有人在与她一同承受。
“公主……”海棠不自觉地走上前,轻轻地将她揽向自己的方向,让她靠着她。
“我打听过了,胥二没有委身于周遂之,这些年她过得很好,周遂之很爱她。”海棠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轻声劝慰道,“她没有受你那样的苦,你放心……”说到此处,海棠也哽咽了起来。明明是南疆王室的掌上明珠,却偏偏不得不与一个杀害自己全族的男人周旋多年,每当夜里醒来看到仇人的睡容,她该是何等的压抑和痛苦?这些,她从未说过,但不代表在她身后的这些人不会去为她设想,心疼她。
汤凤转过身,抱住了海棠的腰。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的腰身上,哭声压抑在了喉咙,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汤凤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
海棠亲自拧了帕子为她擦脸,问她:“要不要安排你们见面?”
“她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汤凤的红着眼睛问道。若非如此,周遂之怎会帮她?可她又转念一想,周遂之知不知道她与胥二姐姐的身份,他可介意?
海棠道:“周遂之此人,深不可测。我费心打探了这么多天也没有摸出更多的底细,如果你要知道更确切的消息只能想办法联系上胥二,她肯定会帮你。”
汤凤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胥二姐姐是怎么想的,如果她这些年过得安逸幸福,我不想再去打扰她。”
“国仇家恨,她定然不会抛到脑后的。”海棠笃定地道,“她是谁?胥二啊,可以十三岁上战场杀敌的女将啊,她会放下咱们的仇恨安安心心地和周遂之过日子吗!”
汤凤苦笑道:“我倒希望她会。这样起码……咱们当中有人是真的幸福的。”当年在王宫追逐嬉笑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花园里奔跑嬉闹的少女少年们,许多早已是一抔黄土掩于地底了,活着的不过她和胥二姐姐。
海棠语塞,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
是,她们都希望南疆人把灭国之恨刻在心上,与大夏人老死不相往来。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南疆被大夏攻破后早已纳入了大夏的版图中,这十七年的时间已经将南疆人和大夏人融为了一体。除了经历过生死仇恨的那些人,谁还会记得这些陈年往事?谁还会因为这些偶然间泛起的沉渣而去影响如今安宁的日子呢?
汤凤早已接受了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在大夏灭了南疆这一点上,她只能承认是自己的国家太弱小,反抗不了军事实力远胜于自己的大夏。她这些年迟迟放不下的,是大夏将已投降的南疆王室杀害殆尽一事。下达屠杀命令的是先帝,上书让先帝斩草除根的是宋仁,两国谈判骗王室投降以保全性命的是徐化……这些人她一个也没有放过。
汤凤将手里的画像展平,轻轻抚过女子英气勃勃的眉眼,语气说不出的柔和:“见不见看她吧。”如果她想找一个旧人谈论故乡的风土,她会在这里耐心等待,如果她不想被打破平静的生活那她们彼此就远远地关心照应着。
胥家已经为南疆王室和子民们做了太多了,他们无愧于任何人。胥二怎么选择她都是欢喜的。
海棠抱了抱她,感慨万千。那些说公主阴险歹毒的人就是因为没有瞧见她这样的一面,她明明温柔起来可以将一颗坚硬冰冷的心化成天上软绵绵的云朵。
——
周相府
周夫人,也就是她们口中的胥二小姐,同样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场景去见自己的公主。她知道以公主的机敏细心,定然能看出此事是由周遂之在后面推波助澜。可她也不确定公主能否将目标锁定到她的身上,还是仅仅只是怀疑周遂之。
见自己的夫人如此纠结,周遂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好心安抚了一顿,告诉她年夜宴便是好时机,皇贵太妃要从孝陵回宫里暂住一晚,与皇帝共同守岁,到时候五品以上的官员可携眷入内。
“小皇帝没有阻拦吗?”
“先帝刚刚驾崩,他尚且还不敢将娘娘晾在孝陵过节。”
胥二松了一口气,终于安定地坐了下来。她见夫君关切的看着她,心里一暖,握住他的手,道:“放心,我不会被公主拐跑的。”
周遂之摇头:“没关系,你跑我跟着你跑就是。”
“那孩子们呢?”胥二忍笑道。
周遂之自有一番严父的气势:“大的已经可以出门自立了,小的勉勉强强可以跟在身边。”
他们成亲已逾十年,老大八岁老幺五岁,都是爬树捉鸟下河捞鱼的皮猴子。按理说周遂之这般文人才子教出来的孩子不该是虎头虎脑的熊孩子,可架不住家里有个能使十八般武器的夫人,孩子们有些被带歪了。
胥二忍不住笑出了声,侧身依偎进夫君的怀里,搂着他的腰道:“当爹的果然要狠心多了。”
“没办法,树不修剪不直溜。”
“嗯?”
“当然,不是夫人教得不好,是他们自身资质太差了。”周遂之铁口直断。
胥二眯眼,听着怪怪的。虽然没有说她把孩子教坏了,但总觉得“资质太差”还是在说是她的原因。总不能是他这个当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内阁次辅的原因吧?
她没开口问,问的话周遂之一定斩钉截铁地将“锅”扣在他自己的头上。这些年她已经被他纵容得有点儿找不到北了。
——
很快,到了年夜宴当晚,小皇帝果然派了车驾来接汤凤回宫。虽比不得当年她专用的六匹骏马凤驾,可人在屋檐下,他没有使性子用一顶青蓬小轿来迎她便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