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这样,就可以用一个全新的自己把过去那个陈旧的自己从日益深陷的泥潭中解救出来。
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是一种瓷器一般的白,眼眶中的瞳孔继而显得更黑了,从正对着的镜面上,如同一只看透一切的猫一样注视着她。
仿佛在告诉她,这样的逃避和伪装注定毫无意义,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是徒劳。逆天改命,梦里乾坤,只是影视剧里才会有的情节。
现实是,人生只有一次,发生过便无法改变。
苏寒很少抱怨,也不愿抱怨。事实上,她对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好抱怨。如果贫穷和财富是检验幸与不幸的标准,那她更没有什么可抱怨。她出生在优渥的家庭,衣食无忧,一帆风顺成长至17岁。
她接受她的家庭,她的生活,以及她在旁人眼中的不同。
苏寒心里很明白,这是她的命运,她逃避不了。
这间小小的化妆室,人声嘈杂、沉闷炎热,却又安静祥和,太平安然。世界亦是如此。
除了网络上两天前突然爆出某位已婚男艺人的出轨事件,地球上似乎再无新事。
苏寒出神的很投入,连自己什么时候化好妆、换上长安那一袭标志性的红色长裙都不知道。
她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声和嘈杂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是这一安静的停顿太过短暂,就像大家只是对她的突然转变惊讶了几秒钟,然后又回到各自的忙碌中。
只有田恬站在面前,还在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苏寒没有立刻理解她的表情传达的意思。“是不是很奇怪?”她不确定地问,这是她第一次穿古装。
“怎么可能?!”田恬瞪圆了眼睛说道。她的眼睛不睁大也显得圆圆的,就像一对灵动的小铜铃,这样一努力睁圆,显得更加可爱了。
苏寒笑了一下。
她一笑,田恬却慢慢脸红了。
“苏苏,你……你别这么对着我笑,我hold不住。”
其实在田恬这句话之前,苏寒脸上的笑已经收了,却被她这一句又勾起些浅浅的弧度。
墙壁上一盏六角宫灯,虽然里面燃的不是蜡烛,但白亮灯光被绘着吉祥如意图案的细细绢纱笼罩,亦变得昏黄细腻了。不经意落在她身上,是那种不染俗世的疏离清幽。
直到苏寒伸出手,田恬才想起来把剧本递给她。
苏寒把薄薄的一叠剧本卷成一个筒拿在手里,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去拽裙摆。她还没穿过这样繁复的长裙,有点不习惯。
余光里看到一道瘦瘦高高的身影快步跨过来,苏寒往旁边让,但对方走得太快了,她踩到裙角。
等苏寒站稳的时候,那道高大的黑影也已经撞过来。
是结结实实的撞。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刚好横在胸前的位置,苏寒只觉得自己撞在一块冰凉的坚硬上,额角一疼,踉跄着往后退的时候,又被一截尖利的凸起划了一下。
皮肤一凉,又一热。
苏寒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好。
伸手一摸,果然,指尖一缕红色。
田恬已经惊叫了一声:“苏苏!”冲到她面前。
待看到她额头上的伤,又是一声叫。
苏寒皱眉,倒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担心会惊动旁人。
但这样的音量,不惊动是不可能了。
旁边的化妆师也被这一突发状况整蒙了,被田恬的叫声惊回神,才想起拉着苏寒坐到椅子上。
田恬围着她团团转:“你怎么样,苏苏?要不要去医院?”
“你别转,转的我头晕。”虽然这样说,声音却很平稳。
田恬立刻不敢动了,心疼又焦急地看着她:“流血了都,会不会留疤啊?我们还是去医院吧?”手指往她脸上凑了凑,又缩回去,发愁地说,“苏苏,你可是靠脸吃饭的啊?”
苏寒忍不住笑了:“我一直以为,在你心里我是靠才华吃饭的。”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田恬还是一脸愁眉不展,“要是让庄婷姐知道你进组第一天就挂了彩,我肯定死定了!”
“那就别告诉她,”苏寒说,“只是小伤,很快就会好,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对不起。”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苏寒这才看到站在旁边的肇事者。
是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少年,低垂着眉,有些僵硬无措地看着她。
苏寒张了张嘴,一句“没关系”还未出口,看到又有几个人走过来。最前面的是导演。但苏寒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人群里的萧凯,他穿着跟昨天一样的戏装,只是脸上没有笑,眉心轻皱地看着她的方向。
导演停到她面前,看了眼她额头上的伤,问了一句田恬刚才问过的话:“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但苏寒听出了导演话里的犹豫,她伤在显眼的位置,哪怕只是去贴个小小的创可贴都会影响拍摄。
于是苏寒说:“不用了,只是小伤口,简单消毒一下就行。只是可能要麻烦化妆师想办法把伤口遮一下。”
言下之意,不会影响拍摄进度。
田恬看着她欲言又止,这样万一留疤怎么办?
苏寒扫了她一眼,田恬终于把喉咙口的话压了下去。
导演思索片刻,说不用遮,伤口留着也没影响。
所有人都散去之后,萧凯才走过来,略微弯下腰,凑近了去看她脸上的伤口。
“疼不疼?”
疼不疼。
他离得近,声音轻轻的,温暖的气息几乎轻抚至她面颊。
来来去去许多人,只有他问她,疼不疼。
苏寒一笑,摇着头慢慢说:“还好,不怎么疼。”
说着,手下意识抬起来,摸向额上的伤口。
一个东西伸过来,在她小臂上轻击了一下。
苏寒手停下,侧目,看到一截象牙白的剑柄。
这大概就是刚才划伤她的“凶器”。
视线再向上,看到少年肇事者还站在她边上。
“手别碰,会感染。”冷冷酷酷的英俊少年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突然扑面一股中二风了…………
第17章
苏寒的手放下了。
少年的剑柄也收回去。
“对不起……”
道歉的话又说了一遍。
苏寒抬头:“没关系。你不用道歉,是我踩到裙角没躲开。”
“你……”他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目光在苏寒脸上转了一圈,停顿了几秒钟,略显突兀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顾睿思。”
“苏寒。”
她也只好礼貌地给了一个标准回答,虽然彼此大概都知道对方是谁。
苏寒进组之前,顾睿思大概是剧组最年轻的男演员。他今年只有二十岁,脸上有一种少年特有的天真,即便是冷着脸酷酷的不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生气。
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吧。不是有句话说,好看的男孩子怎么都是对的吗?
苏寒模糊想起在哪看到的另一句话:
他长得那么好看,脾气怎么会好?
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纵容的一句话。
大约好看的男孩子,脾气不好也总能让人轻易原谅,所以便不需要约束和伪装。
顾睿思身上有那种没经历过生活挫折,被所有人宠着长大的任性和自我。
但他的好看和萧凯又是两样了。
萧凯是那种让人第一眼惊艳的精致细腻,顾睿思却属于乍然看去有些木讷高冷,甚至有几分强势硬朗,却越看越好看,极有辨识度的类型。
他在《画堂春》中饰演仙门子弟李牧,以高超仙法和剑术闻名仙魔两界,是一个戏份几乎与男主相当的角色。
在《忆平生》中,顾睿思饰演的李牧虽然是男二,却更早与女主长安相遇。
李牧是最先找到魔刀七返的仙门弟子。那时候长安只凝出灵识,没有实体,寄身于七返刀身。李牧要将魔刀带回仙宗封印,日日将她带在身边赶路,一人一灵便时时相伴。
李牧出身仙门世家,性子冷清孤傲。刚刚凝结出灵识的长安对正经修炼很惫懒,却是个懵懂的小话痨,对世间一切莫不好奇。
时日久了,她的十句话里,他有时便会回应一两句,渐渐也有了三分熟识。
七返为魔刀,虽然邪恶,却是神器,一路觊觎抢夺之人自然不少。长安虽修为浅,但有魔刀这个强悍外挂,在一次李牧遇险时自动出窍,救他于险境。
有了一次,便有二次、三次。
渐渐有传闻,魔刀已认他为主。
认他为主?
连李牧在某个瞬间也是信了的。
毕竟是他最先找到她,他亦是她在这世间认识的第一人。
但世事繁复诡谲,他却不小心弄丢了她。
原因经过已然不重要。当你不是那个对的人时,命运有一万种方法让这种阴差阳错发生。
重要的只是结果。
而属于他的结果是,一向惫懒的长安终于修出实体,化出人形,却忘了他们之间种种。
她遇到另一个人,看中另一个人,护着的也是另一个人了。
他成了这个故事中的局外人。
犹记得竹海深处,碧水幽潭,泉瀑倾泻如同白练。风过处,竹声阵阵,把她山谷流水般的絮絮语声也刮过来。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封印?”
“你是魔刀,作恶无数,自当封印。”
“哦,那我都作过什么恶?”
“前魔君苍术,以魔刀七返屠我仙门三千八百一十二条人命,视为恶。”
“那作恶的应该是你口中的那个魔君苍术啊!为什么要封印我?”
“……你是魔刀,魔即为恶。你……生于恶,自该……封印。”说得有些艰难,更像是说服自己。
“真可惜,我原本还想看看你口中说的陌云台和离人境呢……”
风止息,竹林静谧如海,青山流水,似乎都随着她的情绪低沉下来。
“你说,如果我告诉你那些师伯、师叔、师祖们,我从来没做过坏事,他们相不相信?肯不肯晚一点再封印我?”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求情……”
“真的吗?!李牧,你太好了!”
“……”
“我们一起去陌云台观落日!再去离人境斩妖兽、寻法宝!”
“嗯。”
“不过离人境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我们能改一个吗?”
“……不能。”
“就改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名字也不行吗?”
“……行”
“嗯……叫什么呢?我得好好想一想,想好告诉你。”
……
只是经年已过,离人境还是离人境。
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他没有听到谁告诉他一个另外的名字。
长安后来当然重新忆起过往种种。
但时过境迁,不可改也。
后来仙魔两界只知陈知白身边有一李牧,坚如磐石,锋利如剑,护他周全。却无人知是为何。
不为何。
只为一人耳。
她想护着他,他便帮她护着他。
顾睿思饰演的就是这样的李牧。
还真是适合啊。
苏寒想。
田恬很快找来一个医药箱,从里面拿出棉签和酒精,不太熟练地帮她消炎伤口。
伤口并不深,只有一指多长,细细的一条,血已经凝住了。
田恬一边擦药,一边又开始担忧:“这样真的不会留疤吗?”
苏寒坐着不动,凉凉的棉签触到伤口上,微微的刺痛,她只是抿一抿嘴唇。
萧凯和顾睿思都没走,站在一旁注视田恬照顾她这个“伤患”。同时留下的还有两名化妆师,要等苏寒伤口处理好后,重新帮她补妆。
这样一个小伤口,实在太劳师动众了。
“别担心,”苏寒不太有诚意地安慰田恬,“不都说伤疤是一个人的勋章吗?更何况这样的小伤,不会留疤的。”
“那说的是男人啊!”田恬提高了嗓音纠正她。
苏寒说:“男女平等。”
萧凯看着她笑了:“你真的是我见过对自己脸最不上心的女艺人了——虽然我也没见过多少女艺人。”
苏寒想了想,半是严肃半是玩笑地说了一句:“大概我比较自信,觉得多条疤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
顾睿思从始至终,除了那句“对不起”和“手别碰,会感染”再没说别的话。苏寒猜测,他站着不走,大约是出于肇事者的愧疚和责任心吧。
几天之后,萧凯和顾睿思很快知道了苏寒为什么对额头上这个小小的伤口如此不在意。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影视城游客渐稀,玫红色的霞光里,青砖黛瓦深深庭院的尽头,只剩夕阳留下的一道毛茸茸灰蒙蒙的弧线。
难得收工早,三人从这道灰蒙蒙的弧线里边走出来,一起出外觅食。
去的是一家剧组演员经常光顾的小店,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儿,还有苏寒很爱吃的素饼。
他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哭。她的小手指不小心被划破了一个小口,母亲和父亲轮流哄,怎么都哄不好。
苏寒静静站着等她的饼出锅,在小女孩足足哭了有十分钟之后,她突然走过去,把上衣袖子往上推了推,给小女孩看她的手臂。
那道毛茸茸灰蒙蒙的落日弧线也快消失了,小店里亮着灯,照着她白生生一条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