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勤人员核对苏寒的信息时,一直带着狐疑谴责的目光,也许还有点好奇。
苏寒看出这位机场服务人员认出了她。她有点担心对方会让她签名或是提什么其他要求,她现在心情很糟,恐怕会拒绝。
还好,这位地勤人员保持住了专业水准,信息核对无误,将这个“特殊包裹”转移给了她。
苏寒听到谷雨礼貌地向对方道谢并道别。
他用的英语。
从谷雨第一句“hello”出口,苏寒就意识到,谷雨在跟张敏生气。
虽然姐弟两人之前只一起短暂的相处过三天,但苏寒知道,每次张敏做了什么让谷雨生气的事,他就会开始用英语或者其他语言跟人交流。
张敏虽然在美国生活多年,但她的交际一直集中在华人圈,她本人也从没想过提高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所以她只会中文。
而谷雨向张敏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拒绝说中文。
看来他这次真的很生气,即便张敏不在身边,他仍然坚持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
两人一起往车库走的时候,苏寒企图从他手里接过那只小小的行李箱,但谷雨拒绝了。
他低垂着眼睛说:“No thankyou.I can do it myself.”
苏寒一怔。看着他用短胖的小胳膊,艰难地拖着那只因为磨损而变得表情悲伤的小黄鸭行李箱向大厅门口走去。
返程的路上,谷雨一直绷着小胖脸不说话。苏寒也没有话。
车厢内始终沉默着。
田恬试图打破坚冰。
谷雨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喜欢的漂亮小男孩,五官精致,还带点可爱的婴儿肥。他的眼睛和鼻子跟苏寒很像,都是从谷云亭那里遗传下来的基因。
田恬很热心地问谷雨,累不累,在飞机上有没有吃东西?
谷雨端坐在后座上,很矜持地一一回答。
田恬简直被萌化了,最后直接发展成了逗弄小动物一样的,饿不饿?渴不渴?困不困?
谷雨秀气的小眉毛越皱越紧,但始终礼貌地回答田恬不停丢过来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苏寒坐在他们两个旁边,侧头注视着窗外。
日光在一点一点往下坠,人间各色景物如同被按了快进键一样,相互追赶着在最后的亮光中飞速掠过。
苏寒目不转睛地望着,却没有一样东西映进眼睛里。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几个月来,耗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艰难捆绑好自己的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因为谷雨的突然出现,这一切都被一下子毫无征兆地全部击散了。
现在她的大脑就像煮沸的滚水,各种纷乱的情绪、画面在里面不停激荡、翻滚。
她不得不一再咬紧牙关,害怕一开口就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谷雨是无辜的。
甚至她身边的一切都是无辜的。
可是她是有罪的吗?
那得是多深重的罪,才让她不得不独自承受这一切?
在田恬开始问到,你长得这么可爱,幼儿园里是不是好多小女孩喜欢你,你有没有小女盆友的时候,苏寒鼓噪跳动的神经终于稍稍安定下来,开口解救了可怜的弟弟。
“喝口水再说。”她递给谷雨和田恬一人一瓶矿泉水。
“你弟弟是个小海归?”田恬顺手帮谷雨拧开水瓶盖子,对他流利的英文有点好奇。
“嗯,”苏寒看了一眼矿泉水瓶上红色的盖子,点头,“他一直在美国生活,这次是……第一次回国。”
她的心脏刺痛了一下。第一次回国,却是为了奔丧。
.
他们回到影视城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一排一排的宏伟建筑和古街旧巷,沐浴在黄昏最后一线明净柔和的光辉之中。
苏寒原本想让田恬先带谷雨去酒店。她晚上还有工作。
可是看着还没有她腿高的小孩子安安静静站在边上,一句话不说。
终于不忍心。
苏寒带他去了片场。
先去见了导演和制片。得到首肯,苏寒拍摄期间,谷雨作为“家属”,可以跟组几天。
小孩子就像小动物,会激起人们天性里的柔软。似乎无论哪个年龄段的成人,见到可爱的孩童都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想要亲近他逗逗他。
人好像天生就喜欢和比自己小的人或动物接触,类似一种本能。连被大家称为“暴君”的汪导,跟小小只的谷雨说话时,声音都不禁柔和了几分。
苏寒看得出,谷雨比她在剧组更受欢迎。大概小孩子怎么都是可爱的。寡言也是可爱的。
而成人的孤僻少言,会被看成是一种缺陷。
萧凯在苏寒走进片场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因为自打苏寒离开,他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门口处打转。
终于,某个抬眼的瞬间,目光定住。
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她像是从最深浓的夜色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片场内人声嘈杂,空气闷热。苏寒穿着一件灰白格子衬衣,长袖。
无论天气多热,她一直穿长袖上衣。
萧凯突然想起她过分纤细的手臂,和手臂上那道长长的、像是要贯穿她整个人生的伤疤。
那道伤疤,就像一只精致的白瓷娃娃身上的一条裂缝。那么醒目而不合时宜。
但却无损她的美丽。
有时候,残缺,是美的极致。
这句话一点没错。
她一直穿长袖,是用来遮挡自己手臂上那道伤疤。她不在意自己手臂上那道伤疤,但她不喜欢旁人的目光过多地落在她身上,尤其那种带了猜测和窥探的目光。
所以萧凯也就十分不理解,她这样的性格,怎么会闯进这个圈子里来。
萧凯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跟在她腿弯旁边一起走进来的谷雨,因为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直到苏寒微微低头跟谷雨说话,萧凯才注意到,她带了一个小孩子回来。
这就是她说要去机场接的人?
萧凯诧异了一瞬,但很容易猜到,小男孩应该是她的弟弟,因为两人五官长得很相像。
萧凯看到,苏寒跟那个小男孩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弯下脊背,头也低垂着,神情认真专注。耳后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下来,挡住她一侧脸颊。
萧凯轻轻微笑起来。
她看起来,很有做姐姐的样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子都是天才是一种什么体验呢?
第22章
后半夜好像开始下雨了。
苏寒听到玻璃窗上熟悉的噼啪声。
她合上书,先抬头看了一眼睡在她床上的小小的谷雨。
他睡觉很老实,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呼吸绵长而平稳。
借着桌上的小灯,苏寒轻轻抚了抚书籍的封面。
这是谷雨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是在她拍完夜戏带他回酒店的时候,谷雨送给她的。
他们一直拍摄到11点,谷雨已经缩在化妆间的长沙发上睡着了。
苏寒看着他安静地睡颜,有些无所适从。她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抱他回去。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那么亲近过。甚至在苏寒的记忆里,她从未跟任何人拥抱过。
萧凯看出她的窘迫,走过来正要将谷雨从沙发上抱起来的时候,他惊醒了。
那一瞬间,苏寒几乎从谷雨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惧。
但看到她,他很快安静下来,没有被吵醒的哭闹,只是揉着眼睛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
回到酒店房间,谷雨就从他的小黄鸭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包着漂亮玻璃纸的礼物,递给她。
“什么?”苏寒问道。
谷雨用英文低声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苏寒愣了几秒钟,伸手接过来。
拆开,是一本书。
苏寒静静看着封面上的书名。
《大气科学中的数学物理问题》。
去年有一段时间,苏寒对气象学很感兴趣。她去美国过圣诞节的时候,在一个闲暇的午后,和谷云亭在一起讨论变分原理和Hamilton力学在大气科学中的应用。谷雨在一边旁听。
谷云亭当时向她推荐了这本书。
谷雨听完,兴奋地高举起小胖手,抢着申请:“爸爸!爸爸!让我买来送给姐姐,我有压岁钱!”
那时候,十二月的阳光穿透曼哈顿上空的清冷空气,薄薄一层,落在身上,没有温度,却又让人感到别样暖意……
苏寒没有想到,谷雨不仅记得她的生日,甚至还记得这件小事。
她也几乎忘了,那时候,总是笑得一脸灿烂、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的谷雨,是甜甜的叫她姐姐的……
苏寒抓起背后的沙发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去。
她从未像此刻一般那么深刻感受到,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让我们得到很多东西,也失去很多东西。
但总体来说,失去的,总是大于得到的。
如果能重新再选一次,她会愿意丢掉自己身体里潜藏的叛逆,分出更多的时间给父母。她不懂如何与人交谈,但她愿意试着改变,她愿意学着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的想法。他们从未对彼此表达过,但苏寒知道,他们当然爱她。他们也愿意为她做出改变。
如果能重新再选一次,她不会在这个夏天拒绝去美国,那爸爸也不用回国来看她,不会遇到妈妈,不会有争吵,不会有那场车祸,也不会有……死亡……
可生活不是数学习题,解错了可以擦掉重来。
生活是挂在墙上的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不停歇,不后退。
所以,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
所以,谷云亭永远不会知道,她并不是突然对气象学产生兴趣,而是无意中翻到他大学时期的笔记,知道他曾选修过这门课程。她只是想让两人之间多一个可交谈的话题。而不是总尴尬的冷场。
《大气科学中的数学物理问题》这本书,在他推荐之前,她早就读过了。
……
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在寂静的深夜,如同鼓声,震动耳膜。
苏寒的肩膀受惊一样紧缩了一下。她从垫子里抬起脸,下意识去看谷雨,他还在沉沉睡着。
雨似乎大起来。
苏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突然很想念。
想念那抹淡淡的薄荷味清香。
甚至想念她酒店大厅的那张称不上太舒服的长沙发。
原来黑夜是有分量的,沉重得要将人压垮。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一个人呆下去了,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就向门口奔去。从背后看,如同惊慌逃窜。
走得急,脚步却放得很轻。慢慢将门掩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电梯门打开,一阵带着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能闻到潮湿的雨水的气息。
苏寒按亮手机屏幕,数字显示,已经凌晨两点了。
她不知道自己下楼来想做什么,想去哪里。
雨果真下得很大。
她走至宽大的落地窗前。硕大的雨点扑到镜面上,沿着不同的路径蜿蜒而下,像是一道道泪痕。
或许这个世界上悲伤到不能哭泣的人太多了,所以天空和云朵便代替他们哭泣。
苏寒在大玻璃窗前站了很久。
安静如深海的夜晚,如同另一个隔绝的星球,她是这个星球上孤独且唯一的居民。黑色的荒凉无边无际,凄清死寂,无人打扰,足够她失控的情绪随意暴/乱、动荡。
就这么站了半晌,直到腿脚都开始发麻了。她退开几步,走到靠窗放着的沙发上坐下。
苏寒靠到沙发靠背上,静静闭上了眼。
“你又打算在酒店大厅睡觉吗?”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原因,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摇,像是被风雨吹过来的。
她仰起头。
看到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是少年棱角分明的白皙脸颊。
顾睿思。
苏寒没有费心思考这个钟点在这里遇见他有什么奇怪,也没有深究他刚才话里的那个“又”字有什么含义。
事实上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个人的反应都有些迟钝。
凌晨时分,除了他们两个,酒店大厅几乎空无一人,连吧台后面的值班人员都在偷懒打盹。
苏寒安静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她仰着头,整张脸暴露在灯光下,白至透明。
顾睿思微微呆了一下。
顾睿思后来常想,喜欢上苏寒这样一个女孩子,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
不只是因为她的好相貌。当然,漂亮总是加分项。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每每到这里,他会有点卡壳。
顾睿思不是一个思想复杂和深刻的少年,所以苏寒对他来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总在不自觉地吸引着他。
唯一能说清楚的就是,他知道她不开心,他愿意做任何事让她开心起来。
在苏寒太过平静的目光下,顾睿思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喉结拘谨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视线轻动,看到苏寒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这什么?”他指了指。
苏寒顺着他的动作低头,这才发现,谷雨送给她的那本书居然还被她抓在手里。
“生日礼物。”她简短地答道。
顾睿思视线颠倒着努力辨认了一下书名:“大气……科学中的……数学物理问题……”他一阵无语,“谁会送这种东西当生日礼物?”
苏寒看着他凝成疙瘩的眉心,苍白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是啊,也只有她的家人会送这种东西做生日礼物了。
“你生日不是早过了吗?”顾睿思想起什么,又说道。
苏寒点头。抬眼瞥向他。
他知道她的生日?
苏寒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开口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