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歪着头问:“我提什么样的要求你会拒绝呢?”
“大概是我无法做到的要求吧。”苏寒不确定地说,“我也不知道,下次遇到告诉你。”
谷雨点点头,扒了两口米饭,又突然抬头:“苏苏。”
“嗯?”
“就算你拒绝我的要求,我也不会觉得你坏。爸爸以前也并不会答应我全部要求。我知道他是为我好。”谷雨停了一下,看着她声音轻轻地说出自己的结论,“你跟爸爸一样。”
苏寒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接着徐徐落下,脸色平静地问:“爸爸都拒绝过你什么要求?”
谷雨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狡黠地说:“不如我给你讲讲,爸爸都答应过我什么要求吧!”
苏寒:“……”
也许要感谢谷雨身体里张敏所给予的另外一半血液,谷雨要比苏寒正常的多。
也可能只是谷云亭在失去苏寒之后,终于懂得,这从他身体里分裂出的携带着他的血脉的幼小生命,犹如脆弱花草植物,需要给予温暖陪伴来进行生命所必需的光合作用,才能正常生长。
在苏寒和谷云亭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圣诞节,她亲眼目睹这个男人以父亲的身份与另外一个孩童的相处模式。
他确实在努力给予谷雨温暖和陪伴。
苏寒心里并没有遗憾、失落或嫉恨的感觉。她只担心,这份温暖陪伴突然中断,她是否能有同等的温暖和陪伴给予替代。
那些都是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也正是她一直企图索取的东西。
谷雨离开后的第二天,苏寒见到萧凯。
她独自坐车去约定好的一家餐厅。
其实她更想去他家里。
她已经连续几天无法正常入睡,偶尔模糊睡去,很快被噩梦惊醒。如此反复,异常痛苦。
极其想念他的沙发和那些可以让她安心沉入睡眠的味道。
但这种无礼要求她绝对无法轻易提出。
这顿饭吃到末尾,苏寒才轻声问出那句话。
“你没有事情要问我吗?”
萧凯把甜点推到她面前,笑着说:“那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又把问题丢回给她。
苏寒并不介意他的迂回。
生活不是影视剧,可以一两句话说清的问题,没有必要放任发展成原本可以避免的误会。
她想了想,说:“有。有一件事情我要解释一下。”真的开始认真解释,“在意大利,我和……”
“我知道。”萧凯温和地打断她,“睿思是去意大利拍摄广告,你们只是偶遇。”
苏寒点头。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人们希望看到的并非真相,而是刺激眼球的东西和事件。不用放在心上。”他反而开口安慰她。
苏寒笑笑,轻轻嗯了一声。
吃完饭,萧凯送她回家。
车子停在门口空地上。
只开了一盏车顶的小灯,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如同一幅被时光染旧的古画。
苏寒目光静谧,看他半晌。
萧凯笑起来:“我那么好看吗?”
苏寒说:“好看。”
平静又直接的回答,让他愣了一下后,笑意更深。
“苏苏,”灯光下,他亦看着她的脸,“你怕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吧。”
苏寒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萧凯说:“我过几天就要进组了。”
苏寒知道,他的工作排得很满,春节大概都要在剧组度过了。
她一周后同样要进入工作状态,开始下一部电影的拍摄。
这样见面和独处的时间会变得奢侈。
“所以,剩下这几天想做些什么?”萧凯问。
苏寒没想过。在这些问题上,她跟普通的女孩子没两样,心里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怎么都很好。
萧凯看着她眼窝下的浓黑阴影:“我觉得你这几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苏寒也看着他,沉默的双眸在车厢昏黄的光影下有一种潮湿的明亮。
萧凯伸出手,摸摸她脑袋,语气柔和地说:“好好睡一觉,不要再熬夜了。”
他们一起参加节目时,顾睿思提及过,她经常晚睡熬夜,只是这时候萧凯还不知道,她并不想熬夜,只是被失眠长久折磨。
苏寒点点头,轻声说:“好。”
可惜她没有能履行诺言。
凌晨两点,依旧无法得到放松和休息的大脑变得锐利而混乱。自控力随着身体的消耗而不断减弱。
某个瞬间,她被这种自控力减弱后的另一种力量驱动着,几乎要夺门而出,奔袭到他面前,尖锐责问,她的存在真的是与他的事业相互矛盾吗?
当他被迫面对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需要作出选择时,她是不是被放弃的一方?
她要告诉他,她非常不喜欢作为一个选项和其他事物一起陈列在他面前。
她不是选项。
她是……
她是什么?
苏寒的思绪被卡住了。
说到底,庄婷的话仍是对她产生了影响。虽然她并不想承认。
夜色静谧无声,苏寒一个人站在窗前,月光照在皮肤上,清凉如水。
这种奔腾流动的力量渐渐平息,她得以重新看清自己的本质。
是了,她的属性本就是一个选项。而且是在生命之初就不停落选的选项。
在生活这场漫长而惨烈的角逐赛中,她从未赢过。
这是她在幼年时期就已知晓的,所以学会与这个世界划清安全距离,在隔绝的范围内独自静默生长。
如若最终面临让人失望的结果,那也与他人无忧,是她越界了。
她的理性和自制力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损耗减弱,它们一直在被她内心的某种隐秘渴望一点点蚕食。最后终于在她筑起的界限上打出漏洞。
苏寒推开房门,走出去。
一路走出小区,走到外面的街道上。
清冷的夜雾弥漫寂无声息的城市。
风吹在脸上,真的很冷。冷得彻骨。
可是还未到深冬。
苏寒没想去找他。
时间和时机都不对。
她只是想通过行走,让自己动荡起伏的思绪冷静下来。
只是不辨方向,毫无目的的向前行走,这样才能把那些不停追逐着她的东西甩在身后,才能不被内心深处翻腾的失望和绝望所捕获。
冬季夜晚的街灯在萧瑟空气中洒下冷落光辉。
苏寒就循着这些光亮长久前行,偶尔拐过某个路口,映入眼睑的仍是同样的空落街道和灯光。
陷入沉睡中的城市与白天如此两样,几乎毫无生机,如同末世电影中被僵尸袭击后的空城。没有车流,没有人群,没有嘈杂,也没有飞鸟在空中鸣叫掠过。
那些她从未有机会感受和融入的人间万象,在这一刻全都如云烟散去,荡然无存。
她在城市这具褪去热量的巨大残骸中,渐渐平静冷却下来。
站在街心,看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寒夜中幻化起一缕白气,并迅速扩散与稀薄夜雾融为一体。
左手边有一家商店,亮着灯光的橱窗内已早早装饰起圣诞氛围。有绿色的圣诞树和带着红色帽子的圣诞老人,半空中零落垂下颜色各异的圣诞球。
苏寒在橱窗前站立半晌,转过身,想往回走。
一辆出租车减缓速度,在她身边停下。一侧车窗降下来,露出一位中年司机的脸孔,问她去哪里。并热心告诫,她这样一个年轻小姑娘独自在外面的诸多危险。
苏寒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打开车门钻进去。
一瞬间被温暖包裹。
开口的时候,她向司机报了萧凯的地址。
古道热肠的出租车司机将她送到目的地,苏寒才想起来,她匆忙出门,没带手机,身上也没有一分钱。
司机师傅马上看出她的窘迫,从驾驶位转过头,乐呵呵看着她,问:“没带钱吧?”
苏寒点点头。
“算了!”司机豪爽地挥挥手,“下次记得别再这样离家出走了,能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值得这样?你这是遇到我了,万一碰到的是坏人怎么办?我闺女跟你差不多大,你知道你这样跑出来,我们做父母的得多担心啊!快回去吧!”
苏寒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道了谢,从车上下来。
司机师傅透过车窗,做了个让她快回家的手势,开着车走远了。
苏寒站在原地,看着红色的车尾灯渐渐汇入远处的灯光中,很快无法分辨。
静谧夜色弥漫封闭小区的黑色金属栅栏门。
苏寒怀疑,如果没有这道铁门,她是否真的会进去。
从温暖的车厢里重新出来,失却压抑在心口的那股气力,寒冷变得难以忍受。
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在如同旷野般地清冷寂寥的城市中踽踽独行,到底目的何在。
她也说不清楚。
穿越大半个城市,手脚冻至麻木,站在他楼下距离他只有几百米的大门外,又想对他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
苏寒试着想象他见到她的情形。
他大概会对她这样的莽撞生出切实的愠怒,然后眉头紧皱,目光严厉地注视她,说:“你知道自己深夜这样孤身跑出来多危险吗?”
她会告诉他,自己失眠,无法入睡。
只是这恐怕也不足够成为说服他的理由。
“所以就可以离家出走吗?”
他会把她看做青春期叛逆无理取闹的少年吧。
苏寒几乎真的听到他声音里的某种失望。
但是他仍然会为她倒一杯热牛奶,用柔软温暖的毛毯裹住她,让她睡在他的沙发上……
她现在疲惫,困倦,穿着睡衣形迹可疑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苏寒抬起头,目光企图穿过黑夜和挡在面前的一栋栋高楼,寻找到那盏熟悉的灯光。
可是她找不到了。眼前只有浓稠得穿不破的黑暗。
他第一次带她回家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也已经是那些在一扇一扇的窗格里闪闪竞耀的万家灯火中的一员了。
但那原来不过是美好的幻觉。她依旧被隔绝在外。
苏寒慢慢转过身,迈开冻得僵直的双腿,往回走。
这个夜晚也并非全然糟糕。她在黎明到来之前返回家中,身体的疲倦和感冒的前兆让她获得短暂睡眠。
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冬季的一个夜晚,她曾义无反顾,一意孤行地独自穿越这座城市,妄图走至他面前,寻找一个答案。
可是啊。这个世界处处疑问和陷阱,却根本没有警示和答案。
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第44章
上午十点被电话铃声吵醒。
苏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四肢酸疼无力,嗓子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打电话来的是薛稳,原本是要通知她接拍的电影开机发布会的时间和地点, 话还没出口, 先被她破锣嗓子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声音怎么回事?”
苏寒轻咳了一声,重新昏昏沉沉地躺回床上。“没事,大概感冒了。”
“听起来很严重,要不要去医院?”薛稳问道。
苏寒拒绝了,说她一会儿自己吃完药睡一觉就好。
“家里有药吗?”
“嗯,有。”忘了他看不到,苏寒头晕晕地点着头。
“不行,”薛稳想想,改口道, “我还是去一趟吧。你早饭吃了吗?”苏寒还没说话, 就被堵回去, “行了, 不用回答了,肯定没吃,在家等着吧。”
“稍等一下。”苏寒想起一件事, 又叫住他。
“怎么了?”
“你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去一趟出租车公司?”
苏寒把出租车车牌号和车费金额告诉他, 只是说自己出门打车忘记带钱。
薛稳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有点奇怪。苏寒平日几乎没有任何社交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实在想不出她是去什么地方花这么多打车费。
不过听着她有气无力的声音,薛稳现在也不忍心追问,应下来之后就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薛稳带着早餐和感冒药赶到。
苏寒告诉过他大门密码, 考虑到她现在生病在床,薛稳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房子里静谧清冷,连空气都是空旷的味道。如果告诉他里面根本没住人,他也会相信。
忍住叹气的冲动,把东西放在桌上,薛稳先去厨房转了一圈。
嗯,果然不出他所料,连杯热水都没有。
先拿出水壶,烧上热水,薛稳才拎着早餐摸去苏寒卧室。
苏寒已经又昏睡过去,听到敲门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薛稳出现在门口才想起,他说过要来一趟。
薛稳把早餐给她在床头摆好,皱眉看着她白惨惨一张小脸儿。
“你确定不用去医院?”
庄婷说过,苏寒因为某些原因非常讨厌医院,不到万不得已能不去就不去。但她的状况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苏寒摇头:“不用。”
她没有胃口,但还是拿起勺子喝了几口粥。
薛稳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已经去过出租车公司,并按照苏寒提供的信息找到那位出租车司机,并且从司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司机师傅还以为他是苏寒的家人,热心地向他传授“育儿经验”,说孩子就应该多交流,不能野蛮教育云云。他含混地应付过去。
那位司机不知道苏寒去的那个地址是哪,薛稳却知道。
“你……”他欲言又止。
苏寒抬头。
薛稳面不改色改口说:“我来的路上打电话通知庄总了,她估计一会儿就过来。”
他这么正经地称呼庄婷“庄总”,苏寒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