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长久地看着他,凝视中仿佛带着某种慎重和疑惑。
她问他:“你不害怕吗?”
顾睿思没有明白:“害怕什么?”
苏寒独个想了一会儿,似乎自己也没有明白。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看着自己的生活,发觉一个人居然可以悲惨到这样的地步,就觉得……胆战心惊。”她抬头静静凝视他,“连我无时无刻都想逃离自己,你为什么还想靠近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顾睿思说,然后他反问,“为什么不想靠近?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靠近吗?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是,”他的脸上飘起一抹红晕,“如果你不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可以来我的生活。我都没关系。”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对她说喜欢了,一点都不像他。
苏寒垂下注视的目光。
“顾睿思,”她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却是另一个让他万分意外的话题,她淡声问,“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的吗?”
苏寒知道他并不知道,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继续说道,“死亡是没有声音的,它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却又强大决绝无可抵抗。没有人可以抵抗死亡的力量。”
她这些话好像不是对顾睿思说的,而是对自己。
从她开始说话起,顾睿思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潮湿的眼睛中有海水一样深邃的忧伤质地在缓慢流动。
他很想安慰她,甚至想抱一下她。可是他没有动一下,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苏寒像是忘了他的存在,双眼定定地看着电梯间尽头的一小扇窗户,那里框出一片方方正正地深色夜空。
天已经黑透了。
过了一会儿,苏寒继续说:“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说完她自己却笑了,“这真是个蠢问题,世上所有的生物都要经历出生、成长、死亡的过程,生命就是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得以延续。可是理解生物的生命周期有什么用呢?一点用都没有……科学知识又不能让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再感觉到疼痛和绝望。”
顾睿思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其实明白她为什么说恨这个世界,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苏寒说。
顾睿思不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他只是静静听着。
苏寒说:“我不喜欢她。我知道并不是她破坏爸爸妈妈的感情,可是我还是不喜欢她。”
她说的很小声,用很软糯的声音叫“爸爸妈妈”,让倾听的顾睿思感到一阵无措的酸涩。
“可是我理解她,顾睿思,我真的理解她。她大概不知道,有几次——不,”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是有很多次,我也恨这个世界,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我甚至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毁灭呢?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一起死去,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人没有了,消失了,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这才是最让人绝望和无力的事情。
“我们的生活被毁坏了,我们个人也被毁坏了,那整个世界也一起毁灭吧。经常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极端的妄想。”
在苏寒真的离开,回去英国读书之后,顾睿思经常想起这个四月的夜晚。他们一起度过的两个多小时里,她跟他说的话,告诉他的事情,比后来都要多得多。
顾睿思也第一次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仍是陌生人。他并不了解她,就像她也不了解他。
但是没关系,他相信他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彼此了解。
苏寒对顾睿思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完全清醒。等到她冷静下来,恢复理智,却不愿意去回想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更不愿意深思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但顾睿思不会忘记,他会永远记得她都说了些什么,也知道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让他更加确认了一件事情,他对她,或许比喜欢还多一点。
因为确定,所以对一切都不再慌张。她想离开,好,没关系。反正他总会找到她的。
第60章
张敏的病情恶化得非常快。
苏寒每天做好一日三餐, 然后装进保温盒里,带着谷雨去医院。
她不怎么长时间在病房里停留,通常将食物和谷雨带到, 就走去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坐着, 让谷雨和妈妈单独相处说话。
等谷雨从病房里面出来之后,两人再一起回家。
医院是最容易见到生死离别的地方,在这里也最能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易逝。
那场崩溃大哭之后,苏寒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静。
她开始着手卖掉母亲留给她的那栋房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或者也有过犹豫,但她已经不能准确分辨那些情绪了。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庄婷也没有告诉,只是委托了一位房产经纪全权处理。
自己很快从房子里搬出来,搬去和谷雨同住。
搬走的那天, 苏寒看着屋后仍旧空寂荒凉的院子, 想起她曾在心底暗暗希望, 有一天和萧凯一起在这里种植下花草树木, 让一切变得繁盛。
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实现。
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也不在乎依旧在发生着的任何事情。她在这座房子里居住了十几年,可离开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留恋。因为她所了解和关心的一切, 早就已经从她身边消失了。
这只是一座石头房子。
她卖掉这座冰冷的石头房子,以换取另一座冰冷的石头房子。
那是张敏心里仅存的执念。苏寒愿意帮她达成。
交易完成之后, 苏寒将纽约方面传过来的房产文件打印出来,交到张敏手上。
谷云亭在美国的别墅早已经被拍卖掉,苏寒用更高的价格买了回来。
苏寒从来不认为房子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寄托感情,所以她手边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东西,连哪怕一张照片都没有。
可是张敏说过,谷云亭那栋房子是买给谷雨的, 那里是他们的家。
银行把他们的家当做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拍卖掉,苏寒也不过是用另外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将它赎回来。
也许张敏拿着那些房产文件时,也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毫无价值。这些轻飘飘的纸张永远不可能为她换回那个家。
她牵起唇角笑了一下,可是那抹笑挂在病入膏肓的苍白面颊上,看起来像哭。
一个月之后,张敏在医院那张病床上死去。
苏寒和谷雨一起送走她。
一个生命的消逝,就像大海蒸发掉一滴水,无声无息,毫无影响。
庄婷知道苏寒居然卖掉了房子,哑然地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问她有什么打算。
苏寒说:“回英国吧,至少先把书读完。”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趋近于正确的决定。
庄婷也赞同。
“那谷雨呢?”
“他跟我一起。”这毋庸置疑,“如果他想上学,我们在那边再找合适的学校,如果他不想,暂时不上也没关系。”
庄婷:“……”行,反正你们是天才,你们说了算。
“他愿意离开这里吗?毕竟,他对这里的环境刚刚熟悉。”庄婷问道。
苏寒点头:“我们讨论过了。小雨说很想去看看我读书的学校什么样子,这曾经是……他跟爸爸的约定——他们曾约好一起去英国看我。”
听起来她像是都已经考虑清楚。庄婷不再多问。
不过离开之前,苏寒需要把正在参演的电影拍摄完。
苏寒干脆让谷雨提前退了学,带他一起去剧组。自张敏生病住院开始,苏寒一天也没有跟谷雨分开过。
最后一天去接谷雨放学的时候,苏寒看见他跟一个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姑娘道别。
回去的路上,苏寒对谷雨说,如果他不想,他们可以重新考虑现在的安排。
谷雨却很懂事地摇头,说没关系。
还说:“妮妮已经四岁了,她得学会跟人分别。而且我告诉她,如果两个人有缘,就算离得再远,还是会遇到。”
苏寒很受教地点了点头。
两周之后,苏寒的工作全部结束。
最后道别的时间到了。
但苏寒觉得,说“最后”太严重了,他们并非不能再见面。
只有死亡才是永久的断绝。
收拾行李的时候,苏寒在衣柜最里面看到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突兀而伶仃地挂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沉默地停顿了许久,苏寒才将外套从衣柜里拿出来。
这次她没有闻到让人安心和熟悉的薄荷味清香,相反,是长久埋藏在时间深处那种陈旧怅惘的回忆的味道。
她说过他们不会再见面。
可是看来临行前还是要再见一面。
因为她有一样东西要归还。
很多时候,在影视剧中,误会会产生故事,可是也有很多时候,误会只是误会。
苏寒和萧凯之间的这一场误会,直到一切即将结束时才揭开。若这个故事被搬上荧幕,编剧大概会被骂得很惨。
虽然决定了见面,苏寒却不知道如何安排。网络上关于她的一些新闻还未完全终止,如果两人见面被拍到,又会是一场风波。苏寒不想给他带去新的困扰。
干脆让他来安排。
萧凯接到苏寒的电话时正在一个饭局上。
苏寒听到他那边有细微的交谈声,很抱歉地说:“打扰到你了吗?”
萧凯下意识马上说:“没有。”
苏寒没有再多问,简单说明意图,最后说:“我不太知道怎么避开记者和狗仔,所以时间和地点你来安排吧,我都可以。”
萧凯想了想,问:“你现在在哪?”
现在?苏寒说:“我现在在家……”
还未说完,就听见他那边椅子被急促挪开时摩擦地板的声音。
“好,我现在就过去。”
苏寒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很久,然后抬起头,看到窗外的太阳已经开始滑向西边天际,玫红色的光芒更显得温柔妩媚,路边的树木和攀爬在墙壁上的绿色植物被渲染成暖暖的橘色。
门铃响起的时候,苏寒想,他竟真的来了,不担忧被记者拍到吗?
不过这已经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了。
苏寒下楼去开门。
她如同接待一位偶然来访的客人,问他是喝水还是饮料。平淡,礼貌,疏远。
萧凯愣了一下之后,说不用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这样冲动地跑过来,是有些莽撞和不适宜的。
苏寒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
透明的玻璃水杯横陈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
同时沉默下来。
但是苏寒没有让尴尬的冷场持续很长时间。
她客气又直截了当地说:“很抱歉麻烦你跑一趟,只是有一样东西,我想了想,觉得应该还给你。”
说完苏寒从沙发旁边拿起一只白色的袋子,伸手递给他。
萧凯面带疑惑地接过,看到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再翻开一些之后才发现,外套居然是自己的。
“这件外套怎么会在你这?我以为已经丢了。”
苏寒愣住了。
他连这件事都忘了吗?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把这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还是他其实一直没有认出她?
即便是这样,也不应该认为外套丢掉了……
“丢了?”苏寒愣愣地发问,“你怎么会以为……丢了?”
萧凯一边把衣服重新塞回袋子里,一边说:“是顾睿思借去穿了,后来他告诉我弄丢了。但是怎么会……”
说到这萧凯停住了,他也意识到这里面可能存在的某种误会。
顾睿思……
居然是顾睿思……
萧凯看到,苏寒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甚至慢慢笑出了声,带着某种嘲讽、了然、怅惘、无奈……种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双眼慢慢笑出潮湿的水光。
萧凯担忧地望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苏寒轻笑着摇头,“只是觉得……”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才接着说,“这真是一个笑话。”
.
那天晚上,苏寒躺在卧室的床上,仰望着头顶凝滞不动的黑暗,想着所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以为自己一定会难以入睡,可是相反,她很快沉沉睡去,甚至没有任何梦境,直到谷雨第二天清晨来敲响她的房门。
两天后,苏寒和谷雨搭上午最早的航班飞英国。
庄婷和薛稳去送行,所幸三人都不是喜欢煽情的人。周围旅人都依依惜别的或拥抱或亲吻。
庄婷也装模作样地冲苏寒伸开双臂:“A hug?”
苏寒直接转向了薛稳。
谷雨耸耸肩,很贴心地走过去给了庄婷一个临别拥抱,把庄婷这个老阿姨感动坏了。
薛稳问苏寒:“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苏寒看了看庄婷,对他说:“加油。”
薛稳:“……”
苏寒笑了笑,侧头看向窗外。柔和的晨光正突破云层,从天顶降落下来。停机坪上,伸展着机翼的飞机像一只巨大的随时准备振翅翱翔的飞鸟。
又简单的叮嘱了几句,庄婷和薛稳目送苏寒牵着谷雨向安检入口走去。
苏寒差不多快走到安检口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她平静地转过身。
是顾睿思。
苏寒一点都不意外。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尽管她根本没有告诉他离开的时间,也没想过跟他告别。但他每次都会来。
也许在得知那个误会的一瞬间,她的确有过惊讶、讽刺,甚至犹豫、难过。但她还是很快认识到,这些情绪没有任何用处。该发生的已然发生,该结束的也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