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法则——含胭
时间:2020-09-24 09:16:50

  周俊树:“……”
  年轻的男孩子怒气已经消散不少,看着轮椅上的黎衍,一时说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黎衍左手指指餐椅:“你先坐下,我不喜欢别人站着和我说话。”
  周俊树真的坐下了,还是紧闭嘴巴不吭声。
  “聊聊吧,周俊树。” 黎衍注视着他,双手搁在腿上,语速缓慢,“有什么想法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大家开诚布公。我和你姐能走到一起,就是因为我们有什么事都会敞开了说。谁都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我猜不到你真
  实的想法,你也不够了解我这个人。我知道我不能算是个合格的丈夫,但对周俏,我可以保证自己是一心一意对待,那么,你对我的不满,就因为我是个残疾人,是吗?”
  周俊树的眼睛里又一次漫上一层冷意,他笑了一下,完完全全的冷笑:“你当然应该一心一意地对待我姐,要不然呢?你还想三心二意地对她吗?”
  黎衍正色道:“周俊树,你这样说话我们就没法沟通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对我的不满,是不是就因为我特么是个残疾人?!”
  “是!”周俊树大吼出声,对黎衍怒目而视,“你知道我来的时候我姐是怎么和我说的吗?她说你是个很优秀的人!让我自己用眼睛看用心去分辨!说你到底值不值得她嫁!只要我和你相处几天就会明白!”
  黎衍抿着嘴唇继续听他说。
  “我用眼睛看了!我也用心分辨了!今天是我来这儿的第五天,我都看到了什么?”
  周俊树想起这几天观察到的黎衍的罪状,终于有机会可以一条一条说给他听,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我姐!每天早上大清早起床!给你做早饭,做午饭!让你带去公司!晚上又要买菜给你做晚饭!吃完了陪你去锻炼!锻炼完了还要给你按摩!特么这事儿居然每天都要做!我不明白你锻炼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能走路吗?那你平时也没走啊!你走路都走成那样了锻炼又有屁用?这特么不是浪费时间吗?!”
  黎衍:“……”
  “衣服是她洗!地也是她拖!出去玩,她为了陪你这也不玩那也不玩!那你呢?你又为她做了些什么?除了洗几个破碗,我特么什么都没看到!!”
  周俊树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手势不断,“那是老婆吗?那特么是保姆吧!我姐和保姆有什么两样?!她说你值得嫁,哪儿值得了?就因为你是城里人?是A大毕业的?长得帅?长得帅能当饭吃啊?!”
  黎衍沉住气,任周俊树肆意发泄。
  “以后,几十年呢!我姐生病怎么办?你能照顾她吗?她生孩子呢?你能做些什么?管孩子是我姐!做家务还得是我姐!伺候你的也是我姐!问题是我姐也要上班的!她今天就要从早上
  一直上到晚上!明天也是!你特么待在家里连顿饭都不会做!还特么要点外卖!”
  周俊树说着说着,眼睛已经红了,“我知道我姐不如你们城里女人好看,就像那个杨姐姐那么会打扮,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看的人!是这世上最好!最勇敢!最能忍的人!你就是欺负她是农村来的,看不起她!天天把她当保姆使唤……”
  周俊树的眼泪掉下来,渐渐的就变成泣不成声,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愤怒究竟来自哪里,“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没了腿,怎么可能会看上我姐?你是不是觉得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能嫁给你们城里人就该感恩戴德?对你做牛做马?!我告诉你姓黎的!你做梦!我姐值得嫁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你特么连自己都顾不上!摔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凭什么去拖累我姐一辈子?!你!不!配!”
  周俊树呼哧呼哧喘着气,咬牙切齿地瞪着黎衍。
  黎衍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深呼吸后依旧保持着冷静:“关于这个‘配不配’的问题,你以为我和你姐没有讨论过吗?怎么可能?周俊树,你不知道我和你姐之间发生的事,五天!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现在觉得是我配不上你姐对吗?行啊,那你去和你姐说,让她来和我提离婚。”
  周俊树愣了一下。
  黎衍突然提高音量,左手食指用力地指向对方:“我告诉你周俊树!只要你姐来和我提离婚!老子一秒钟都不会犹豫立马和她去民政局!老子如果绊着她就特么是条狗!但是!如果你姐不愿意,那么对不起!我绝对不会离开她!我和她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个未成年来指手画脚!”
  十七岁的男孩子最厌恶别人把他当小孩,自认已经长大成人什么都懂。
  周俊树怒吼道:“我凭什么不能指手画脚?我可是她亲弟弟!你和我姐才认识多久?你知道多少她的事?你知道我和她小时候有多苦吗?!你知道她为什么会丢下我一个人跑来钱塘?!你以为她来城里打工是因为考不上大学吗?!黎衍我告诉你!我姐不念大学就是因为她不想嫁给一个残废!我要早知道她费了这么大力气跑这儿来最后还是嫁给一个残废!我当时就算是死都得
  拖着她不让她走!”
  周俊树的话令黎衍又疑惑又气愤,心底莫名地发凉,他颤抖着问:“你什么意思?”
  “哼,你不知道了吧?我姐没和你说吧?你不是说你们有什么话都是敞开了说的吗?”
  自以为掌握着秘密的少年很有些得意,“我告诉你吧!我姐那时候想考大学,但我爸不愿意出钱,就通过媒人给我姐定了一门亲,对方和你一样是个残疾人!单腿截肢的!但那人家里开了个厂,在我们那儿绝对算有钱!他答应供我姐上大学,说好了只能上师范,毕业后回去他们镇上做老师,我姐满二十就要和他登记结婚!”
  黎衍:“……”
  他已经懵掉了。
  周俊树年轻的脸庞此刻竟然有些狰狞,继续说道:“但是我姐不肯!给我爸下跪,跪了整整一夜!说她死都不要嫁给一个残废!说不上大学没关系,嫁给残废就不行!你知道我爸是怎么做的吗?我爸没打她,我爸打我!往死里打我!我姐没办法只能答应了!我爸带她去办身份证和户口,说要把那些东西交给那个男的保管,这样我姐就连跑都没法跑!”
  “结果我姐还是跑了!那人后来来我家里闹,你知道我姐都做了些什么吗?她和那人订了婚,当晚就用台灯砸那人的头!就因为那个残废要和她睡觉!她不肯!嫌人家身子恶心!她把那人头砸了好大一个口子,偷了身份证和户口就跑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这儿!”
  周俊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黎衍也一样,呼吸越来越重,眼睛睁得老大,脸色已经惨白一片。周俊树看见了,丝毫没有愧意,反而有一种报复后的邪恶快/感。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了,有什么关系?去他妈的理智!爽就完事了!
  ——黎衍你很牛逼是吗?城里人?名牌大学毕业生?就仗着周俏对你好就高高在上?你是周俏心里最在乎的人,那我是谁?我被她抛弃五年是我活该吗?我这些年吃过的苦你又知道多少?!
  周俊树眼睛通红,开始口不择言,怎么伤人怎么来:“我姐不让我在你面前提‘残废’两个字!但你特么就是个残废!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不想被个残废
  毁了下半辈子才丢下我逃跑!谁知道他妈的她最后还是嫁了个残废!你知不知道你还不如邵群山呢!人家好歹还有一条腿!戴着假肢能走路!你他妈连路都走不了!”
  ——啊!真过瘾啊!
  周俊树在心里呐喊。
  五年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因为周俏的离开而被痛苦纠缠。
  没有理由地被父亲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交不出学费,被老师奚落,被村里和学校的同学欺负……他就像个孤儿,再也没有人在夜里安慰他,抱着他瘦弱的身体轻声说“小树不哭,小树要勇敢,姐姐会保护你的,等你长大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
  随着年龄的增大,体格的增强,周俊树渐渐可以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也在内心试着去理解周俏的离开。
  知道周俏让他来钱塘过暑假,他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没想到出发前三天,却被周俏告知了那么一个消息。
  他以为周俏在大城市里过上了安稳舒适的生活。
  结果呢?
  那他这五年的痛苦又有什么意义?
  周俏让他不能在黎衍面前提“残废”两个字,可当年她明明自己就是这么说的,是他亲耳听到的!
  她说死都不要嫁给一个残废!
  现在居然嫁给一个残得更厉害的?
  她说黎衍和邵群山半点儿都不一样。
  周俊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他只知道黎衍身体情况更严重!生活更不方便!还没邵群山家里有钱!
  他没有办法对着周俏发脾气,所有的怒火只能归咎到黎衍身上。
  这个人,被人踹一脚就会摔跤,摔跤了趴地上没人帮忙爬都爬不起来!
  就这么一个人!周俏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赌上后半辈子地对他好!是疯了吗?是疯了吧!
  “我姐,当初还不如嫁给邵群山,至少能读个师范做老师,也不用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人。”周俊树冷冷地俯视着黎衍,“我说她瞎了眼才会嫁给你,哪儿说错了?”
  说完以后,客厅里的气氛沉默下来,黎衍的脸色依旧惨白,眼神不似之前那般无畏了,显而易见地有些慌乱,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开了口:“是我想残疾的吗?”
  周俊树:“……”
  “没了两条腿,是我愿意
  的吗?我比那个人严重,是我的错吗?”黎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听你的意思,我活着都是错的?车祸发生的时候我就不该活着,截肢以后我就应该立刻去死?对吗?周俊树,我是不是不配得到爱情,不配得到婚姻?像我这样的人,要么就该原地消失,要么就孤独到死?是这个意思吗?!”
  他全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在抖:“残疾是原罪,我残疾了就是我活该,不能拖累任何人,是吗?我去年十月认识周俏,到现在还没满一年,我承认我的生活的确很麻烦,在我和她的婚姻里,她付出的比我多得多。但是周俊树……”
  黎衍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水汽,眼底却是红的,“我已经尽我所能、尽我所能地去对她好了!你想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才会觉得周俏嫁给我不是瞎了眼?!”
  周俊树:“……”
  “陪她去玩过山车?和她手牵手去街上散个步?带她去爬山?去旅游?买房?买车?她生了孩子后我天天给她做饭?走在大街上,让她小鸟依人地挽着我的手?不……就算这些事我全部都做到了,你也不会满意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黎衍缓缓地摇着头,语气极凉,“因为,你的诉求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重新长出两条腿来。”
  周俊树脸色微变,却没有见好就收,仍旧嘴硬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姐就应该嫁给一个普通人,过上普通的生活!跟着你,她后半辈子注定不会幸福!”
  见黎衍又一次愣在那里,周俊树“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进到次卧,用力地摔上门,把黎衍一个人留在了客厅。
  房门后,小少年瞬间收敛起骄傲的神情,弓着腰、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
  他觉得自己吵赢了,感觉很爽!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些,心里隐隐有点后悔、不安。
  扪心自问,黎衍对他其实是不错的,来钱塘五天,待在这个家里他并没有受过委屈。黎衍甚至让他上大学后,暑假里住在他和周俏的家里。
  他和周俏的感情……看起来也很好。
  周俊树默默想着,黎衍的原罪是不是真就是他的残疾?
  但就如他自己说的,这是他
  愿意的吗?
  周俊树仔细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每一字每一句,想完以后他的悔意越发浓烈,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却似乎闯了大祸。
  ——衍哥,不会有事吧?
  ——姐姐会知道吗?要是她知道了,会不会打死他?
  黎衍在客厅待了一会儿才转动轮椅回主卧。
  他找出药箱搁在腿上,到床边后,先把药箱搁上床,再慢条斯理地脱下假肢,摆到一边。
  他神情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把身体挪到床上后,打开药箱找出云南白药,往右手腕上喷。
  其实应该先冰敷的,但他没有力气,一丝力气都没有。
  喷过药,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一个黑色护腕戴在右手腕上,这个护腕挺宽的,可以起到固定作用。黎衍没打算向公司请假,第二天依旧要上班,先把手腕固定住,免得承受二次伤害。
  低头看到自己的两截残肢,他哭也哭不出,笑更笑不出。
  想到另一个房间里那个十七岁的男孩子,黎衍脑子一片混乱。
  多讽刺啊,先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喊“残废”,小舅子帮他出头,回来了又被自己的小舅子喊“残废”,接着又从小舅子嘴里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曾经对他这样的人喊过“残废”。
  残废残废残废……
  二十二岁以前,哪里会想到自己会和这么一个词绑在一起。
  最近半年,他发自内心地觉得生活在越来越好,从周俏身上汲取到的温暖和爱意,就像一股生命之泉,把他干枯了的身与心浇灌地蓬勃旺盛。
  他对未来不那么恐惧了,甚至有所期待。
  想要买车,想要考证,想要升职加薪,想要成为父亲……
  他至今没有怀疑周俏对他的情意,就算周俊树说得再过分,他也不怀疑。
  他也不怀疑自己对周俏的感情,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整颗心里都是她,不用花费力气去和周俊树解释,自己知道就行。
  他真正怀疑的是——自己到底能不能带给周俏幸福。
  是不是他眼里的所谓平淡幸福、相濡以沫,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他在把周俏当保姆使唤?
  黎衍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试着在生活上不依赖周俏?
  学做饭?多做家务?独自一人练习
  走路?自己给自己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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