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一步,接下来要靠我自己了。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山壁上一撑, 翻出了岔路,大步向矿洞深处跑过去。
那队士兵一路要布置引线, 且对火雷石这么个东西有几分发悚——大央和伽南已经几十事没有战事了, 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火雷石, 知道它看着像石头, 只要有一点火, 便能炸得天崩地裂, 伤人无数。
现在这东西就在他们怀里,这让他们不免有几分胆战心惊, 生怕一个不小心,火雷石就当场爆炸。
温摩很快追上了他们,快接近的时候放轻了脚步, 调匀呼吸,尽量用林扬那冷冷的语调开口:“是师氏派你们来的吗?”
士兵们骤然回身,就见矿洞中走来一个人,洞中昏暗,但他的丝缎衣料微微闪烁着迷人光泽,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物,领头那人想起师氏之前问河远的话,迟疑地问道:“您便是林扬?”
太好了。
温摩心道。
不过河远都被瞒得死死的,林扬和师氏的来往定然也是极为隐秘,她就是赌这些个被送进来安置火雷石的士兵定然没见过林扬。
“正是。”她沉声道,“这里全交给我,你们把火雷石放下就可以走了。”
士兵们当然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但这也和他们所受的命令相冲突,领头的人犹豫一下:“可是,氏主大人命我们去炸开山壁……”
温摩打断他:“你们知道怎么炸么?”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下,今天是他们第一见看见火雷石,所接受的教导差不多就是“点着引线就可以”,因此领头的人嗫嚅一下,道:“师氏大人吩咐了,按引线的长度安排,每两颗并排放在一处,炸完之后引线再烧到下两颗……”
火雷石一起引燃破坏力巨大,但少量且有间隔地使用,便能有效地炸毁目标。这样具体要求的用法温摩都不知道,这些伽南士兵却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南疆的内应不单提供火雷石,还提供了翔实的用法。
对敌人还真是不遗余力地竭诚以待啊。
若是不能把这人揪出来,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很好,你们都学得不错。”温摩克制着心底的怒气,语气平静,“那师氏可曾告诉你们,一旦火雷石爆炸,你们该如何躲避?”
士兵们都顿住了。
这些人是师氏送进来的活引线。他们将火雷石和引线安置好,但什么时候开始引燃,引燃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师氏根本不管。
“我笃信龙神,博爱苍生,所以想救你们这几十条性命。”温摩宽宏地道,“放下吧,这里一切有我。”
*
每一个坐上国主之位的人都会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自己的儿子也成为国主。
再不然孙子、侄子或其它人也行,总之国主的位置要留在自己的氏族里,绝对不能给外姓。
师氏的愿望也很简单,国主已经太老,占据这个位置也太久了,师氏是目前四氏当中最强大的一族,最高贵的位置理应由最强大的人去享用,这是全伽南人的共识。
国主怒道:“仡族乃是大央的疆土,伽南乃是大央的属国,你要对仡族兴兵,难不成是想与大央为敌吗?!你还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我看你是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惹事吧!”
“陛下,仡族不过是一介野族,大央未必会在意那一点领土,说不定还当它是包袱,早就想甩掉它呢。”师氏道,“臣与臣的家庭从未做过一件对伽南不利的事,这件事也不例外。臣保证可以一举屠灭仡族,而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然后氏主大人就可以用这件功劳夺取王位了,是吗?”姜知津没有时间再听他们打嘴仗,他的容貌俊美,贵气浑然天成,眉宇之间森冷肃杀,“犯我疆域,虽远必诛,是谁担保你没有后顾之忧?”
师氏看了他一眼:“这位是?”
国主道:“这位是大央姜家的家主大人。”
师氏道:“陛下糊涂了,姜家家主是平京城中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伽南来?我看定然是假冒的,陛下应该将他拿下。”
姜知津的随从们已经搜查过矿场,他们过来对着姜知津摇摇头——温摩易容之后的模样他们都认得,但四处都没有发现温摩的踪影。
他们只有一个地方没有进去找,那就是矿洞里面。
师氏的人守在矿洞前。
像是有一小簇火在胸膛里炙烤着姜知津的心脏,姜知津向国主道:“陛下,伽南的国主是你,不管是仡族被攻陷,还是我在伽南出事,大央问罪的便是你,到时候伽南内忧外患,便是他夺位的最佳时机。陛下,您还要跟他再废话下去么?”
国主陷入两难。
放任师氏攻陷仡族,是得罪大央;但若直接拿下师氏,便是阿度氏和师氏的正面交锋的开始。
师氏看穿了他的犹疑。国主太老了,老到不敢冒任何一丝风险,只希望万事万物都太太平平照着原来的样子运转下去。
这个决定,他来帮他做吧。
他悄悄后退一步,手握住了洞口的火把。
就在这时,洞内的士兵鱼贯而出,他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出来了?火雷石呢?!”
“已经安置好,交给林扬大人了。”士兵声音洪亮,将洞内的情形回禀了一遍。
姜知津越听越心惊。
林扬绝不是这种会怜惜他人性命的人。
但温摩是。
温摩就在里面!
安置好了……师氏很满意,这个计划从去年一直酝酿到现在,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他举着火把,大声道:“陛下,仡族人与伽南人不共戴天,只要我点燃这根引线,我们就可以将仡族从这个世上抹去——”
他的声音骤然停止,仿佛被一把刀截断。
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多出来的一截箭尾。
那是一支短小的弩/箭,来自于姜知津的袖中。
鲜血从师氏的嘴角溢出,他手里的火把一松,人跟着倒了下去。
他是伽南三军统帅,深孚众望,这一死,他的士兵们轰然震怒,所有的刀指向姜知津,随从们护在姜知津身前。
这是姜知津第一次亲手杀人。
心中焦灼如沸,脑海却冷然如冰。
随从太少了。
数十名随从对上数百姓名士兵,他们没有任何胜算。
他清楚地知道他应该利用国主对王权的贪念以及对师氏的敌意来阻止师氏,这样便是王权之争,属于伽南内政。可是如果他强行插手,便会成为整个伽南的仇人。伽南虽然一直归顺大央,但每当大央动荡或虚弱之时,伽南就会像狼一样扑上来。
敌我情势优劣、计划怎样才最最有效、如何花最小的力气促成最大的胜利……他的脑海依然冷静如昔,如同掌控一枰了然于胸的棋局。
可心不是这样。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温摩在矿洞里面!
他绝不能让引线点燃,绝不能!
插手伽南内政也好,成为众矢之的也好,这一刻他看不见刀箭加身,他只看到师氏竟然要点燃那根引线。
鼠辈,尔敢!
——这是他心中所发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杀了他!”不知是谁吼出来的第一声,紧跟着无数人一起大吼,“杀了他!”
伽南人自还是个孩子起便会握刀,每一个伽南男子都是以一抵十的战士,他们的凶悍曾经让太/祖到此停下了南征的脚步,这就是伽南之所以是大央属国而非大央领土的原因。
“伽南王!”姜知津低声道,“师氏已死,你们阿度氏的王权稳若泰山,我回京之后会立即请命加封你的儿子,你们阿度氏会成为伽南永远的主人。”
国主的浑浊苍老的眼睛中散发出一阵异样的光彩。
姜知津知道,这是国主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事,他又一次掌控了人心。
国主带来的亲兵也有几百,足以对抗师氏的人马,一旦在这里消灭掉师氏最亲信的队伍,国主的王位将会更加稳固,阿度氏的辉煌也会更加长久。
这些话他都不需要再说出口,国主自己就知道怎么做。
现在,他要去把温摩找出来。
矿洞中已是遍布火雷石,他再也无法坐视温摩待在里面。
可不等他下令,忽然闻到一股气味。
那是粗纸燃烧发生的味道。
像是被人重重一棍敲在头上,姜知津的瞳仁瞬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扩大,他推开围在他身前的随从,冲到洞门口。
在那儿,师氏的亲随正搂着师氏的尸体放声痛哭,师氏一生的雄心尚未开始便已凋零,一双眼睛死也没有合上,手无力地垂在地上,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火把落在那只手的不远处,浸透了松脂,火焰犹在燃烧,并未熄灭。
它的旁边有一道不起眼的亮光,像毒蛇口中殷红的信子,迅速从洞口蹿向矿洞内。
那根引线,竟然还是被点燃了!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
矿洞昏暗的光线下, 温摩将士兵们带进来的火雷石一一沿山壁处摆好,再找到无命之前安排下的引线,将两股引线绞在一起。
她不知道火雷石要怎样摆放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但颗数多一点, 就能炸得更狠一点,然后将这条密道毁灭得更彻底一点,这个理儿总是不会错的。
做完这一切,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环顾这幽暗的矿洞。
只要等她走出去一点火,这条一直悬在她心头的密道, 这条通往仡族的杀戮之源,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转身往回走。
走到一半,就见无命沿矿洞过来, 脚步不像平时那样无声无息,反而有几分虚软。
后来的后来, 温摩认识了更多的江湖中人,才知道运功逼毒这种事情对于疗伤者的损耗有多大。
“稍有不慎, 那便是以一命换一命了。”人们都这样说。
温摩快步迎上前, 二话不说, 抓过无命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 扶着他往外走。
无命深感受辱:“我自己可以——”
“少废话。”温摩道, “有这力气不如省着点, 出去以后我还得靠你脱身呢。”
无命没再反抗了,隔了一会儿, 他道:“你跟他很不一样。”
“这话你以前说过了。”温摩笑了,“这世上没有谁跟谁能一样。我长在山野,他长在世家, 我跟他本来就是不同的。”
每次聊到姜知津,她心中都会涌起一阵暖意,昏暗的矿洞仿佛也能变得明亮一些,她道,“无命你没发现吗?津津他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嗯,变蠢了。”无命道,“如果是以前,他坐在姜家,不,哪怕是坐在南疆都护府,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有一百个法子毁去这条密道。”
并且别人还不知道是他要毁去的。——无命在肚子里补上这一条。
温摩没有说话,因为心中全被一种温暖柔软的情绪充满了,仿佛能像水一样漫出来。
亲自来到伽南,并且愿意让她自己来毁掉这条密道,是姜知津对她的迁就和让步。
她不能依靠姜知津的力量毁掉密道,一来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允许姜知津一步一步谋划安排,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只有亲手毁去,它带给她的压力和恐惧才能彻底消失。
就像她需要亲手杀死姜知泽一样。
姜知津懂得,所以纵容她。
越往外走,喧哗声越明显,隐隐辨得出有杀声。
师氏不知带了多少人来,听上去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不过,矿洞内的一切都已经办妥,就算是师氏有千军万马也没有用了,等她到了洞口一点燃引线,除非他们人人变成飞鸟,否则永远没办法越过大山进攻仡族。
“你有火折子么?”
无命掏出来给她。
温摩紧紧握住。
巨大的威胁已经快要崩塌,她只差最后一步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步有人帮她做了。
快到洞口的时候已经不用油灯了,眼前也微微明亮起来,但就在这片亮光之中,一道光亮迅速蹿过来。
当看清了那是什么,温摩和无命同时魂飞魄散。
亮光猛然在某个点顿住。
那是已经烧到了第一颗火雷石。
“跑!”
温摩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听到了无命的大吼,但那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模糊而遥远。
跑不掉的。
往前是行将爆炸的火雷石,退后是无数颗接着爆炸的火雷石。
他们跑不过火雷石。
无命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拖着温摩急速退后。
温摩抽出刀,迅速斩向尚未燃到的引线,弯刀一勾,将后面那一截引线远远挑开。
她只来得及做这件事,轰然巨响传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重重地抽在温摩身上,温摩感觉到自己被抽飞了起来,五脏六腑好像要被挤出胸膛,神识都被抽出了大脑,眼前一片黑暗。
*
轰隆——
一声巨响,惊呆了矿场上所有人。
不管是师氏的军队还是国主的亲兵,不管是棚屋里的矿工还是姜知津的亲随,在这几乎不属于人间的巨大响动中,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然后情不自禁后退,想离那怒吼的大山远一些。
矿工们全都跪在了地上,拼命朝矿洞内磕头。
这是,龙神在发怒啊!
姜知津也被这个声音震住了。
脑子晕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怔怔地站在洞口,洞内迸射出零星的石块,他没有闪避,其中一块擦着额角飞过。
他不觉得痛,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湿湿粘粘的东西滑下来,拿手一抹,鲜红的。
是血啊……脑子浑浑沌沌地想。
然后,神志才复苏,思维才继续,痛楚才降临——
“阿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