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客气到温摩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门上的招牌, 有点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大刘替她赶车,她把这疑惑同大刘说了。
大刘哈哈大笑:“大小姐原来也会有犯糊涂的时候。您现在是上将军, 又是侯府嗣女,还是姜家少夫人,得意楼的人消息最灵通, 自然知道您今非昔比,态度自然不同。”
温摩想想也是, 便释然了。
不久之后,她很后悔没有顺着这个疑惑朝这条线想下去。
她在这里又错过了一个可以碰触到真相的机会。
得意楼不单态度客气, 效率也极为迅速, 大概是动了最高价那一档的速度, 当天晚上便将温诚的藏身之处查了出来。
温摩带着人踏进那条狭窄漆黑的窄巷时, 几乎要怀疑得意楼的消息错了。
这里是平京最拥挤最穷困的贫民区, 这里的屋子没有一扇窗子不破洞, 也没有一间屋子不漏水,偏偏昨夜刚下过一阵大雨, 地上的积水混着稀泥,散出着一股浓重的异味。
而温诚当了几年侯府公子,虽然从未像一个真正的侯府公子那样出过力, 但侯府公子的享受他可是一样也不落下,身上的每一寸都十分考究,连鞋面都要用雪白锦缎做的。
那样的温诚,会躲在这样的地方?
大刘带着人冲进得意楼说的那间屋子,里面立刻传出桌椅翻倒的声响,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大刘出来道:“大小姐,好了。”
温摩弯腰钻进那扇极其矮小的房门。
屋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松油灯,松油的气味,饭菜的馊味,还有劣酒的味道,混和起来的难闻的程度,让温摩这样不怎么讲究的人也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温诚被大刘带着人反剪了双手,他原本在不停挣扎,但当看清走进来的人是温摩,他愣了愣:“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温摩问。
温诚闭上嘴,眼中露出嫌恶的神情:“你什么也不用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还要像老鼠一样藏在这种鬼地方?”温摩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这么热的天,他依然穿着几天前那件衣裳,衣裳已经皱成了咸菜干,“你想躲的人一定很了解你,对不对?所以你一反常态,宁愿躲到自己最讨厌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让那人找不到你。”
温诚瑟缩一下,吼道:“关你什么事——”
下一瞬,温摩的刀柄重重捅在他的腹部,然后迅速抓起桌上的布巾塞进他张大的嘴里,把那声惨叫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温摩疼出了一身汗,一脸泪。
“你想杀我,还说不关我的事?!”温摩厉声,“从现在起,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下一次捅你,我会用刀尖。”说着,她甚至还低低笑了一下,“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温诚慌乱地点头,汗与泪一同如泉涌。
就像温摩预料的一样,这样人根本受不了苦,一点点苦就能让他崩溃。
“你是怎么找到那些人的?”温摩拔下他嘴里的布巾,问。
温诚大声喘息,眼中充满恐惧:“我、我没去找他们,是他们来找我的……”
温摩成为嗣女,温诚觉得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又恨又怒,只想杀了温摩,夺回侯府。
他是和古夫人一道离开的,古夫人待他倒不薄,直接带着他住进了古王府,并告诉他,他喊了她几年母亲,她便永远是他母亲,在她的眼里,他才是侯府真正的继承人。
温诚自然是感激涕零,于是连夜找到从前的狐朋狗友,雇来几名打手,准备向温摩下手。
古夫人知道后,告诉他这几个人不中用,让他先乖乖回自己家等着,她会安排人手。
温诚会到自己家,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叩开了他的房门。
“那几个人都拿着剑,只有领头的跟我说话,其它人一声也没出,我就问问他们本事如何,突然有一个人就把我面前的桌子砍成了两半,切口光滑平整,就跟切豆腐一样……”
温诚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高兴,觉得他们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杀了你……”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温摩问。
温诚咽了口口水,“就……就他们要去巷子里伏击你的时候,他们让我走开,但又不让我走远,说是让我在旁边看热闹。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既然用不上我,为何还要带我来?古夫人又为何要让他们来找我?直接让他们去杀了你不就可以了么?”
他说到这里,眼中满是怨毒,“她这是想让我做她的替罪羊!等那些人杀了你们,他们就会来杀我,到时候旁人一看知道,是我杀了你!”
“总算没有蠢到家。”温摩淡淡道,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大刘带着人将温诚捆了起来。
温诚一面惊恐挣扎,一面嘶声道:“你、你别杀我,你留我一条命,我可以替你作证,我是人证!那贱人是古王府的人,还是你嫡母,你没有人人证物证动不得她,父亲也不会相信你——”
大刘用布巾堵上了他的嘴。
“别吵了。”温摩道,“还记不记得温家被你打点成荒地的那片庄子?我的人会带你去那里,我保证你过得会比在这里好得多,只要你够乖。”
温诚圆睁着一双眼睛连连点头,满是讨好乞怜。
大刘让人将他送上马车带走,然后跟在温摩身后,一起走出这臭气薰天的小巷。
他想提醒温摩注意避开积水,但温摩脸上的神情阻止了他。
温摩眸子冰冷,嘴角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
古夫人。
居然能使唤得动姜知泽的人。
虽然早就知道古家与姜知泽有瓜葛,但没有想到,瓜葛居然如此之深。
那可是连姜知泽都只在暗处动用的人手!
“大小姐,咱们不回侯府了?”大刘忍不住问。
温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十字街头,并且踏上了朝西的方向。
东边是侯府,西边是姜家。
脚步比她更清楚她想去哪里。
“去姜家。”
温摩道。
去姜家,找津津。
她想看到他,想抱抱他,想用他明亮的笑容和温暖的拥抱驱散心中的寒意。
这个云谲波诡的京城,这些深不可测的人心……只有津津是一束纯净的光。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头,她无比想念他。
*
姜知津的书斋就在花园旁,小小三间屋子,灯火通明,两道人影映在窗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站着的人手中持着一本书,不时拈一拈子,摇头晃脑,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二公子,你别说了,我只是个教书的,户帖清清白白,姓卢名全,家住襄阳,二十年前入京,考取进士,却无心仕途,原本想回乡,只因已在京城成家立业,便索性留在了京城……”
姜知津靠在椅背上,他背脊笔直,坐姿带着天生的优雅,眸子沉静,再没有一丝平日里的傻样,他淡淡道:“若是连个户帖和平生都造不出来,暗卫还能叫暗卫么?”
夫子卢全一脸苦恼:“哎呀,二公子你在犯什么傻?为师我真的不是什么暗卫,你若是想寻暗卫玩,可以去问大公主要家主令嘛,想怎么玩都行的……”
“我没有时间跟你兜圈子了。”姜知津抬起眼,视线带着强大的压力,罩向卢全,他竖起第一根手指,“你第一个的破绽,是我十七岁那年故意让你知道我是装傻,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哎呀,我只是个教书的,像二公子你这样的贵人,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打算,我不过是想混一份束脩而已,哪里敢管这许多呢?”
姜知津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辩解,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个破绽,我十九岁那年,做了一块假令牌放在你的书桌上,给你当寿礼,你不敢要。”
卢全更是叫屈:“为师确实是不敢要,那块玉玉质太好了,可二公子送的,我又不能变卖,只留在身边,于生计无益。说句真心话,二公子以后要送寿礼,送个几十两银子就好,你们彼此都实惠。”
“你打死不承认,不过是因为真正的令牌玉质特殊,你们暗卫有验查秘法,而那块就算仿得再像,你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姜知津说着,竖起第三根手指,“这第三个破绽,其实才是真正的破绽。你在我十七岁岁的时候进来当夫子,名叫卢全。但在我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时候,你是大公子那边的花匠,叫张大虎。我八岁到十一岁的时候,你则是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内监,叫贵公公。对不对?”
“二公子,莫非你的痴症又换了个款式发作?为师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卢全一脸焦急,也一脸诚恳,脸上没有一丝破绽,只有握书的手微微用了点力,但他很快就发觉了,书还来不及变形,便恢复了常态。
姜知津重新靠在椅背上,露出个微笑,这个微笑矜贵而优雅:“夫子,你当真不想知道自己露馅的原因吗?或者我该称你为‘暗统领’?”
卢全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然而就在这时,温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津津!”
第84章 八十四
下一瞬, 书斋的房门被推开,温摩大步踏进来。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明亮,但眉宇间的神情好像有一丝惶惑。
姜知津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些, 她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
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咳,”卢全拿书挡住自己的脸, “那, 今日就讲到这里,为师先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往外走。
一旦他离开这道门, 世上恐怕就再也没有“卢全”这个人。
要抓住他。
只有他知道真正的暗卫令牌在哪里。
脑子里有这样的念头,但太稀薄了,耳边有这样的声音, 但太遥远了。
唯有怀里的温摩是切切实实的存在、触手可及的真实,几日不见,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想念她,她一扑过来, 全世界便退后。
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避开她背上的伤, 小心翼翼抱住她。
温摩全身心都赖在他的怀里, 感觉她的心就像一条被冻僵的蛇, 而他则是那束温暖的阳光, 只有靠近他, 它才能慢慢暖过来。
“姐姐……你怎么了?”姜知津轻声问,“你的伤还疼吗?”
“好多了。”温摩从他身上汲够了暖意, 松开他,问,“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夫子教你念什么……”
她一面说, 一面转头去看他的书桌,姜知津一震,一把捧住她的脸。
桌上铺着一叠字,绝不能让她看见!
炎园书房的字能用风旭来搪塞,这边书斋里总不能也说是风旭写的。
温摩:“!”
他这个动作又急又快,温摩给他捧了个猝不及防,有点懵,眼睛睁圆了一点瞧着他。
姜知津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经验告诉他,唯一能让温摩晕头转向的方法,只有这个。
温摩果然无瑕再去管他的书桌,昏昏沉沉就给他拦腰抱了起来。
姜知津抱着穿过花园,向卧房走去。
夜色中中的花园静谧,空气里浮动着茉莉的香气,卧房的窗子上透出暖黄的光芒,温摩靠在他的胸前,心中涌起一股柔柔的暖暖的感觉。
那感觉就是整个人泡在温泉之中,放松,舒服,安然。
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温摩这样想。
在一个微风轻佛的夏日夜晚,想见的人在身边,想回的地方亮着灯。
小金子忙迎上来打帘子,姜知道:“你们都下去,别碍着我和阿摩姐姐玩。”
下人们忍着笑,都依言退下,只有小金子走之前还瞪了温摩一眼,觉得这祸水好几日夜不归宿,一回来就缠着公子上床,实在是无耻之极。
姜知津放温摩轻轻放在床上,温摩一抬眼就看到屋子里多出一样东西——一只很眼熟的衣箱。
宁心儿不单送回了衣箱,和衣箱一起的还有药。
姜知津道:“宁姐姐让人带了话,说阿摩姐姐你身上的伤每隔两天就要换一次药。”
温摩那日晕过去主要是体力耗尽,外伤倒没有多严重,不过眼下天热,她这两天又到处跑,伤口确实有点刺痛,于是解开腰带,脱了外袍,只是在解里衣的时候,猛然顿住。
姜知津已经揭开小瓷盒,指尖沾了一点药膏在旁边等着,见她僵住,便问:“怎么了?”
温摩:“……”
温摩: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怎么说……
当真是奇怪得很。
她从小就进山打猎,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伤到自己够不着的位置,可不得叫旁人帮忙?也未必次次都有女子在身边,不管是鹿力还是达禾,都帮她上了过药。
姜知津其实比他们都更为亲密,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上个药又有什么打紧?
温摩这样开解自己,试图让自己通情达理大大方方,但一想到要在姜知津面前宽衣解带,她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有点紧张,脸上一阵阵发烫。
“呃……我突然想起来,在侯府的时候阿娘给我上过金创药了。”温摩将解到一半的衣带紧紧好,“这个先不用了,快睡觉吧。”
姜知津站在床畔,看着她。
她坐在床畔,床架案上的灯烛刚好照在她的脸上。
一点绯红像是胭脂在水里化开那样,迅速在她脸颊上洇开来,且一波波扩散,直把耳尖都染红了。
他的阿摩,害羞了。
他拿帕子将指尖上那一点药膏擦了,矮身在她膝前蹲下,仰望着她,眸子亮晶晶地,“姐姐你是不是很热?你的脸红了,很红很红。”
“……”他这个姿势让温摩避无可避,温摩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么扭捏,心中只想怒吼:好端端你脸红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