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拿帕子掩嘴笑:“那对不住,若是人人都来我这里找夫君,我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这间院子花木葱郁,布置得十分精美,空气中浮动着奇异的香气,像是酒香,又像是脂粉香。
屋舍也是十分华美,朱楼绣户后面,隐隐有美丽的女子们望过来。
温摩:“……”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据说平江流过这里,都会变成胭脂色。
这里有最美的姑娘,最悦耳的丝竹,最动人的歌舞,也有最出色的才子,最豪爽的游侠。
这里是平京北里,乐坊云集之地。
上一世出嫁前,温摩像所有待嫁的贵女一样,接受成为新妇的教导,其中就有一条,若是夫君去北里,妻子应该怎么办?
去北里找别的女人?
可以啊,但是已经找了别的女人,她这里就永远不再有他的位置了。
这是温摩的答案。仡族男女走婚,情缘淡去的事情也是常有,有人会先说明白,再结新欢,有人是结了新欢,再来说明白。但其实说不说都不重要,一旦看到对方换了人,这段感情自然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但教习嬷嬷的标准答案是:妻子应该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容貌不够美丽,性情不够温柔,或是才情有失,或是对夫君不够温柔,才让夫君要去外面寻找温柔乡。
所以家中若是宽裕,妻子应该将夫君喜欢的女子接回来,一来让夫君不必留连乐坊,二来也给自己挣下贤良的声名,一举两得。
若是不宽裕,无法接人回来,妻子也该好好修饰容颜,打理家务,将家中治理得井井有条,让夫君没有后顾之忧,并且有朝一日,夫君一定会发现妻子的苦心,到时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两人和和美美到白头。
温摩当时听完之后,心情十分复杂,处于有许多脏话要讲但又讲不出来的程度。
阿娘听了却是十分感慨:“原来这便是中原女子。我总算知道夫人为什么会派人去南疆了。”
温岚当初离开的时候,阿娘还不知道自己有孕,这么多年来虽是一心盼望温岚能回头来接她们母女,但真正做这件事的却是古夫人。
阿娘从此对古夫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放心吧我不拦着你做生意。”温摩心说要不是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还能帮衬你的生意,“我夫君脑子不大好使,身边没人不行。”
妇人咯咯笑:“请放心,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定会将您的夫君照顾得好好的……”
背后烟尘滚滚,那帮要赔东西赔钱的债主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温摩可没钱赔,她一急之下把刀拔了出来:“给我让开!”
妇人脸色一变,两边正是剑拔弩张要动手,一名丫环从楼内出来,道:“是温大小姐吗?我家姑娘有请。”
在债主们涌上来之前,温摩迅速闪了进去。
“出来!”
“赔钱!”
“快赔钱啊!”
债主们被挡面门外,群情涌动。
*
不远处,徐广抱臂而立,和一名戴斗笠的黑衣人看着这一幕。
“徐先生,现在怎么办?”黑衣人问,“难得一次他没带护卫,要不……”
“事情都到这么大了,难道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
“不过,公子说过要那温大小姐,徐先生还要在蛇肉里下毒,若是她真的中毒而亡,公子只怕会不高兴。”
“公子要留她,只不过是想得个玩意儿,可如果她能吃下那块肉,姜知津便也会跟着吃,到时毒发身亡,公子便可以得到整个姜家,你说,是一个玩意儿重要,还是一个姜家重要?”
他的声音细细森森的,黑衣人微微一颤,“先生说得有理。”
徐广眯起了眼,望向乐坊飞翘的屋檐:“姜知津,运气可真是好……”
他在肉里下的是剧毒,只要吃上一口,便是神仙也难救。
可没想到那傻子怕蛇,一口没吃就吓跑了。
*
很久之后,温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宁心儿的场景。
宁心儿的屋子在乐坊最高最华丽的一栋小楼上,春天午后的阳光慵慵懒懒地洒下来,她整个人倚在窗下的矮榻上,那身姿比阳光还要慵懒几分,身形如起伏的山峦,腰线是一道极低的山谷,仿佛一掐就能断。
温摩几乎是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她,太美了。仡族女子以刚强骁勇为美,京城女子以文秀纤弱为美,宁心儿的美却是另外一种,柔情似水,却又柔而不弱,真的能让人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原来女伎这么美!
她要是男人,她要天天往乐坊跑啊!!
后来温摩才知道,并不是所有女伎都能有宁心儿这种姿色,宁心儿是花榜魁首,乐坊第一女伎,寻常达官贵人千金也难求得一见。
这样的眼神比什么夸赞都来得真挚,宁心儿毫无疑问地感受到了,她慢慢坐起身子,眼波里像是含着三分醉意,外加三分笑意:“你便是二公子的未婚妻?”
“嗯。”温摩点头,“他人呢?”
“在沐浴。”宁心儿道,“哎哟,那一身又是菜叶子,又是泥点子,你们做了什么?”
温摩客观地描述:“他砸了一条街的摊子,现在苦主还在外面呢。”
小老百姓讨个生活也不容易,也许一家老小还指着今天的收入吃饭呢,一会儿她得让姜知津赔他们钱……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见宁心儿一挥手,丫环拿起一只钱袋子下楼去了。
这里视野极好,能看见丫环一径出了庭院,在院门口散了银子,每一份给的定然不少,因为那些苦主最后走的时候还有好几个捉作揖鞠躬的。
温摩再望向宁心儿的仰慕又多了一层,生得这样美丽,出手还这么大方!这位小姐姐放在仡族也是个万人迷啊!
宁心儿笑道:“乐坊是姜家的生意,替二公子还钱,是可以走公账的。”
“这家乐坊是姜家开的?”温摩吃了一惊。
“岂止这家?北里的乐坊,不管坊主是谁,背后定然有姜家的一份。”宁心儿懒洋洋道,“据说从前有一代姜家家主娶了一位乐坊坊主为妻,自那以后,全北里的乐坊就都姓姜了。你是他的未婚妻,连这都不知道么?”
最后一句话里,温摩敏锐地感觉出了微微一丝敌意。
据说也有许多妻子,虽然经受过婚前嬷嬷的教导,但婚后上乐坊抓人仍是毫不含糊,又打又骂,战斗力十足,只是多半是打骂那个好端端待在乐坊做生意的女伎,而不是自家那个长了两条腿自己快快活活非要跑来的夫君。
“你放心,就算成了婚,津津要来我也绝不拦着,不会妨碍你们。”温摩道。
她的目标是杀姜知泽报仇,姜二夫人的身份,只不过报仇的工具罢了,一旦杀了姜知泽,她立马回南疆。
她不是温大小姐,也不是姜二夫人。
她是温摩。
只是温摩。
温摩说得这么直接,宁心儿倒是有点意外,然而不等她意外完,温摩又问了:“那个,我就有点好奇哈,津津是个傻子,脑子不大好,床上那件事,他做得来么?”
刚刚披上衣裳从里间走出来的姜知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
第10章 十
饶是见惯风月的宁心儿,也被这句话问怔了。
“哪件事?”姜知津出声。
温摩回头,就见姜知津问得一脸天真,眸子澄明,只有心地单纯的孩子,才有这样干净的眼神。温摩顿时有几分心虚,“轭……我就是问问宁姑娘,你晚上睡觉乖不乖。”
姜知津点点头:“我很乖的。”
“是啊,二公子最乖了,每次来都是安安静静上床,乖乖一觉到天亮呢。”宁心儿抿嘴笑道,“要是不踢被子就更好了。”
姜知津一脸羞惭:“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不踢了。”
温摩觉得自己真的太禽兽了。
哪怕他长得这样高大,可论心智,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她想什么呢!
姜知津道:“阿摩姐姐你饿不饿?我饿了。”
温摩的肚子咕地一声,代她回答:饿,快饿死了好吗?!
温摩的原计划出去趟得意楼,然后吃个蛇肉,就麻溜回家去,越是盛大的宴席越是漫长,贵人们一边吃饭一边看戏,能吃上一两个时辰,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散场。
可现在一跑跑这么远,哪怕是插上翅膀飞回去也来不及了。
宁心儿命人传了一桌客馔,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温摩大马金刀一坐,据案大嚼。
终于不用在教习嬷嬷的监视下夹紧胳膊捧着碗、把一口饭分成十口慢慢嚼,温摩只觉得浑身舒坦,问道:“阿宁啊,有酒么?越烈越好。”
宁心儿正带着几名丫环服侍姜知津吃饭,打发人去取酒:“拿一坛冰雪烧来。”
好家伙,温摩这才知道姜家二公子吃饭的气派,总共得有七八个人围绕,吹汤的吹汤、挟菜的挟菜、剔骨的剔骨、捧茶的捧茶……还专门有个人剥果子。
姜知津还一脸嫌弃,这不乐意吃,那不乐意吃。
这孩子被宠坏了啊……温摩叹息地想,换作是她来带,直接饿他个两天,看他吃不吃。
温摩对冰雪烧是闻名已久,上一世,不管在温家还是在姜家,若有人在席上醉倒撒酒疯,那多半和冰雪烧有关。
据说冰雪烧原是扬州一家酒馆所酿,后来才风靡京城,以“入口凉如冰晶,入腹暖如烈焰”而得名,据说还有不少诗人为它写了许多诗。
这种酒极烈,多半只有资深酒鬼才敢喝,一般人想去尝试,多半要被视为自不量力。身为一个努力学习女则的闺秀,温摩别说喝,连闻都没有闻过。
下人抱了一整坛酒上来。
姜知津看了宁心儿一眼。
温摩是偷跑出来的,到时候要是烂醉如泥,怎么回去?
宁心儿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无辜——是她自己要烈酒的哦。
温摩拍开泥封,先深深闻了口——唔,香!
然后抱起酒坛,如长鲸吸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姜知津和宁心儿都瞪大了眼睛,一屋子的丫环下人也都看呆了。
温摩一口气喝了小半坛,然后长舒一口气。
果然是清甜甘冽,洁如冰雪,只是比起南疆的重阳酒,还差着点儿意思。
传闻果然不可尽信啊。
她放下酒坛才发现自己震惊了全场,讶然问:“怎么了?”略一思索一下,“这酒很贵吧?能记姜家账上吗?”
*
如此一耽搁,回到温家时已经快到黄昏,晚宴都要开始了。
温摩原打算再翻墙回去,哪知刚走进巷子,就看到了一条人影守在墙边。
张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被带到书房,温岚眉头紧皱,已经攒了一肚子火气,“你们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去了哪里?!”
古夫人也道:“唉,你们才定亲,就这么一起出门,是要惹人笑话的呀。”
阿娘急得要掉泪:“是我没教好阿摩,她不知道这种规矩,我一定会好好教她的……”
姜知津紧紧地抓着温摩的衣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呜呜呜伯伯你别生气,有坏人追我们,我们跑啊跑啊跑,跑了好远好远……”
温岚吃惊:“什么坏人?”
姜知津慌乱摇头:“他们追我们,要抓我们……”
温岚道:“阿摩,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摩正想不到什么借口,姜知津倒是给她很好的灵感,她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好端端在院子里,二公子大概是在后院走错了路,进了我的院门,然后就有一群黑衣人跳进来,将我俩绑走,我俩好不容易半路逃脱,躲进了乐坊才得以脱身。”
“黑衣人?”温岚眉毛皱得更紧了,眉心勾起一道深深的竖纹,“他们追的是你,还是二公子?”
温摩道:“好像是追津津,我只是附带的,父亲,您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追杀津津?会是什么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跳微微加快。温岚是羽林卫大将军,手底下也有不少能人,如果能借助温岚的力量,对付姜知泽就更有把握了。
“此事非同小可,我会与昭王商议。你跟我说说那群黑衣人大概是什么路数,使什么兵器,说了什么?”
这个答案对温摩来说是现成的,她把那日在水边遇到的黑衣人描述了一遍。
期间她分了一点神去照看姜知津,生怕姜知津童言无忌,一不小心就把大实话说出来,好在姜知津此时正被书案上的那排毛笔吸引了注意力,拿镇纸将毛笔拨来拨去,玩得甚是得趣。
温岚听完,面色深沉。
温摩也不再追问。父亲能有今日的地位,不可能单只凭一时血气之勇,伴君如伴虎,他能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城府定然也颇为深沉。
阿娘忧心道:“怎么还有这种事?姜家的人,也有人敢动?阿摩,以后你可得管好二公子,你们最好少出门。”
温摩乖乖道:“是。”
古夫人道:“这次也不是阿摩要出门,是人家找上门呀。侯爷,家里的守卫须得再加紧防范,这种事情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温摩在肚子里叹了口气——看来下次很难再混出去了。
温岚答应着,让古夫人等下去,并让人把姜知津送回席上,温摩正要一道离开,温岚道:“阿摩,你留下。”
姜知津原本已经走在前头了,回来拉着温摩的衣袖:“阿摩姐姐,你陪我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