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声音轻悦,甚至还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架式。
温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仰头望向那张熟悉的脸,上面依然是自己熟悉的笑容,他好整以暇,手托着腮,对着下面的她笑得眉眼弯弯,“阿摩姐姐对不起啦,这是你自己要跑过来,不能怪我哦。”又向姜知泽道,“大哥快点哦,麻烦你啦。”
温摩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一定是梦里,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他高高坐在台阶上,灯笼搁在身边,一身锦衣玉带,像是一尊金贵的佛像,拈花含笑俯视众生,而她被锁在最底下,如困在笼中的野兽,在恐惧与绝望中垂死挣扎,看不到半丝希望。
他高到云端之上。
她低到尘埃之中。
“……果然够狠。”姜知泽冷笑,“你以为这几句话就能唬住我?你若不是为了她,为什么亲自过来?”
有时候姜知津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庶兄是一位有力的对手。
他确实不该自己来。
上策是将消息透露给六叔,六叔一定会带着人倾巢而出,一是揪出姜知泽,二是打压姜知泽身后的三叔公,两派的内斗会更加剧烈,也会更快结束,而他则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片叶不沾身。
中策是派无命和宁心儿下密室,就地解决姜知泽,而他不必露面,依然可以做一个快活的傻子,坐山观虎斗。
这两个办法都很好,只可惜一旦在密室中厮杀打斗,触动机关,温摩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必须得自己来。
“大哥你信不信都不重要,无论你杀不杀她,你都逃不掉了。杀了她,我还记你一份人情,到时会选一块上好的棺木给你收尸,你说好不好?”姜知津微微笑, “至我为什么会亲自来,是因为有一样东西,我想给大哥看。”
他摘下腰间的刀,缓缓拔/出来,灯笼的光芒映在刀面上,折射出一片耀眼的光。
“大哥还记得它吗?当时那人来献刀的时候,大哥也在,当我说了一声我想要,父亲想也没想就把他给我了,那之后大哥好像有好几天没理我,现在想想,当时大哥也想要这把刀吧?”
姜知泽死死地盯着那把刀。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别人夺走自己想要的东西。
后来他才明白,姜知津生下来就是为了夺走他的东西。
父亲的宠爱,家中的地位,未来的权势……他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
“大哥当时的表情,一定和现在很像吧?只是我当时太小,什么也不记得,真是可惜呢。”姜知津把玩着那把刀,神情十分愉快,“大哥,其实我懂你的委屈,你样样都很出众,只可惜我比你更出众,所以你的出众毫无意义。再有,我是嫡子,你是庶子,不管你怎么争,怎么抢,父亲的宠爱和家主的位置永远不会属于你,因为那天生就该是我的,你抢也抢不到。”
“姜、知、津!”姜知泽睚眦欲裂,看上去好像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他。
“不要怪父亲偏心,你的母亲只是一个低贱的侍女,连带你的身份也变得低贱。”姜知津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在他的眼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从前对你的那些宠爱,还有许诺给你的一切,就跟逗猫逗狗全无两样,不然你看,这把刀,他给了我,金螭他也给了我,他什么也没有给你……”
“所以他该死!该死!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把暗卫令给我!”姜知泽的眼角似要绽出血丝,面容扭曲狰狞,“我只是捂死他,太便宜他了!我应该一刀一刀割他的肉,我应该把他带到这间密室,让他尝尝每一样刑具的滋味!让他知道说话不算话的下场!”
姜知津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用力,关节发白,声音发紧:“……捂死?”
他已经极力克制,但姜知泽还是听出了一丝微颤,他蓦地吃吃笑了起来:“原来,你说了这么多,全是在套我的话?哈哈哈哈,你哄我啊!好,我听你的,我这就帮你杀了她!”
他说着,手猛然按向机关。
“不!”姜知津起身,脱口而出。
箭矢没有射出,它们依然静静地嵌在壁中,像一条条无声的蛇,盯着温摩。
姜知泽缓缓地转过身来,对着他露出一个阴冷至极的微笑:“津弟乖,下来。”
姜知津知道自己输了。
他还是关心则乱,输了这一仗。
“你以为我会愚蠢到这种程度,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女人?”姜知津微一抬手,宁心儿和无命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姜知泽,你尽管按下机关,阿摩一旦丧命,你马上就会去给她陪葬。”
姜知泽看了他半晌,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破绽,姜知泽转头望向温摩,“看看,这就是你拼命想护着的男人,我都忍不住替你伤心呢。”
温摩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和姜知津的脸色几乎一模一样,两人像是戴上了同款的面具,统一的苍白冷漠。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她冷冷道,“你的死期到了。”
“哈哈哈哈哈!”姜知泽仰天狂笑,手重重按下机关,“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蓄势已久的箭矢如毒蛇般蹿出,密集如雨,穿透空气,带起刺耳的啸音,刺向温摩。
几乎是同时,温摩的弯刀脱手而出,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光,以同样的速度向姜知泽飞去。
可惜,回不去南疆了。
但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深沉无边的京城。
再见了,这一世。
箭雨临身,温摩闭上了眼睛。
“阿摩!”
她听到了姜知津的声音,她想起好像是哪一次昏倒之前,也听过他这样叫她。
真是厉害啊。
明明都是骗人的,声音里的焦灼和痛楚居然还能这么真实。
真实得,令人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熬太狠了,肾要熬虚了,今天没有二更,大家不用等,我们一起调整作息做个早睡早起的好孩子吧!从明天起我努力早点更新!感谢在2020-08-27 23:36:19~2020-09-02 23: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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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一百零八
“砰”地一声巨响, 劲风震得温摩睁开了眼睛。
一块门板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从天而降,巨大的力道令它陷入地面,挡在她的面前, 下一瞬, 一连串“笃笃”声像是密集的雨点砸在门板上。
那是箭矢射入门板的声音。
这道门板精工细制,乃是上面卧房那一扇,被人现拆下来充作巨形盾牌, 挡住了所有的箭矢。
温摩全身僵硬, 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没死!
她还活着!
“阿摩!”
姜知津飞奔而下,推开门板。
温摩看见门板砰然倒地, 背后扎满了箭矢,代替她成为了一只刺猬。
门板后的人安然无恙,姜知津松了一口气, 但见粗大的铁索捆着温摩,他的心立刻又重重揪了起来, 想找到办法帮她解开铁索和锁扣。
“心儿,劳驾。”温摩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姜知津, 落在他身后的宁心儿身上, 声音有点低哑, “对面墙上有一道暗格, 暗格中有机关, 用力按下就可以。”
她的暗器和医术都那么精妙, 一双手灵巧无双,很快就找到了机关。
“喀啦”一声响, 锁扣松开,铁索滑落在地,温摩一直被箍得不能动弹的身体, 终于重获自由。
她的左手手腕因为挣扎而磨出了血,右手虎口更是鲜血淋漓,铁索松脱的时候内脏一阵疼痛,嗓口的腥甜再度冒出来,被她咬下咽了下去。
但起身的动作因此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一双手及时地扶住她。这双手修长白皙,曾经捧着书给她读过姜炎的故事,曾经沾着药膏给她上过药,曾经在她因为噩梦而无法入睡的时候轻轻抱着她……这双手给过她太多太多的温柔和美好,她沉溺其中,从来没有怀疑过,一切都会是假的。
那名黑衣人站在他的身后三步处。这是一个很妙的位置,差不多处于密室最中间,可以防范任何一处出现的危险。
方才就是他掷下的门板,救了她一命。
他这一次没有蒙面,但温摩认得他那双眼睛,那正是帮她杀徐广、又帮她救了忠伯的黑衣人。
从徐广私宅那一次开始,她就对他充满谢意与敬意,同时也对他身后的人十分好奇,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人就是朝夕都在她身边的姜知津。
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发现呢?
有那么多次,他出现的时机都是巧之又巧,还有好几回,他的破绽明明那么明显,连温岚都提醒她注意,她却统统无视,全没当回事。
因为在她的心里,她的津津最可爱最单纯最天真,最不可能玩弄心机,最值得她相信。
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所有的深信不疑,全都是执迷不悟。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过姜知津一眼,此时稳住身形,用力甩开了姜知津的手,然后走向姜知泽。
她的脚步虽有几分虚浮,步伐却异常坚定。
姜知泽倒在地上,但是还没死,他在最后一刻避开了心口要害,弯刀扎进了他的腹部,大量的鲜血从衣下渗出来,将他的蓝袍变成了一种深邃的紫色。
弯刀很长,刀柄随着他的呼吸跟着一颤,一颤。
“你……你……”他死死地盯着温摩,艰难地呼吸着,血沫子从他的嘴里涌出来,阻止他说话。
“姜知泽,在你折磨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有今天?”温摩披散着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这个模样用力地刻进脑子里,以覆盖上一世那个化为灰烬的自己,“我想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要把你送上这些刑具,让你一样一样尝个遍,然后才让你死,我甚至还想过为你选择一个死法,比如是一刀一刀凌迟你,还是给你灌下毒药,让你的身体一寸一寸慢慢僵死。”
姜知泽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明显的恐惧。
“你怕了?”温摩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暂而冰冷,“你不是很喜欢看别人害怕么?现在自己也能尝尝这个滋味了。”
姜知泽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不……不……”
这样的恶念时不时便会冒出头,每一次她被上一世的记忆惊醒,都要靠着那样的想象强行将恐惧与痛苦镇压下去,但这一天真正来临,看着他挣扎恐惧的样子,她心中却只有厌恶,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真可惜,她不是他,不能让他尝一尝她所受过的痛苦。
但也庆幸,她不是他,她是个人,不是恶魔。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刀柄。
只要拔出刀,他必死无疑。
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住手!快住手!”
头顶上大片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三叔公在一众族人的扶持下下了台阶,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外袍,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来。
“少夫人住手!”
六叔紧随其后,也带着不少人马,显然以为这是决战时刻——他要活捉姜知泽,然后以包庇重犯的罪名将三叔公打压下去,从此姜家就是他的天下!
这间密室大约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到处挤满了人。
六叔率先发动进攻:“您老是怎么想的?姜知泽可是钦犯!他罪大恶极,死罪难逃,您怎么能把他接回姜家?这不是要陷我们姜家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三叔公冷冷一哼:“我活了七十年了,哪一次陷害过姜家?”
温摩冷冷地看着他们。
京城是天下间最黑暗的地方,而姜家又是京城最黑暗的地方。
他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随时打算置身边人于死地。
她厌恶这里,非常非常厌恶。
她懒得理这些人,准备拔刀。
“三叔公……”姜知泽咬牙吃力道,“救我……”
“少夫人万万不可拔刀,我救他一命,乃是为了姜家!”三叔公急忙道,“姜知泽是有罪之身,但姜家嫡系只剩这一脉,二公子是个傻子,只有靠姜知泽生下孩子,嫡系才能延续,这是关乎姜家千秋万代的大事啊!”
“哈!”温摩仰头笑了一下,“他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你帮忙的?”
“子嗣乃是千秋大事,我这也全是为了姜家着想……”
温摩打断三叔公的话头,“你上当了。”
三叔公不解。
温摩睥睨刀下的姜知泽,淡淡地道:“你觉得为什么他娶了两任妻子都没有留下孩子?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男人,你永远也等不到他生下姜家嫡系。”
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都愣住了。
“啊——”这句话戳中了姜知泽一生最虚弱最深的痛处,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坐了起来,想要扑上去掐死温摩。
温摩反射性抽出了刀。
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姜知泽的动作僵住,眼睛暴突,转瞬间,像是木偶被抽去了支架,生命从他身上彻底消失。
晃了晃,倒在地上,眼睛直直瞪着上方,眸子里充满不甘和怨毒,再也不动了。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密室里再无半点声息。
血溅上了温摩的衣摆和鞋尖,温热,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