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个就难办了。”郑钦为难道,“口说无凭,我总不能为少族长一句话就调兵谴将吧?万一少族长的消息错漏,我们大队人马一派过去,伽南人一时以为我们要攻打它,反而引得两国开战,那可就不好了。”
“好吧。”温摩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郑钦是在她手上吃过亏的人,顿时警觉,高喊:“来人呐——”
护卫们才冲进来,郑钦的声音被戛然而止。
温摩的雷弩对准了他。
“羽林卫可以去十万大山中历练,再加上我仡族所有族人,可以凑出两千之数,大人只要再派出一千人,一个月之内应当可以找出密道,堵死伽南人。”温摩道,“大人,一千人对于督护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却能挽救整个仡族,还请大人三思。”
郑钦心中咆哮,你手里拿着雷弩,话说得再客气又有什么用!
而且这哪里是一千人?加上羽林卫就是两千人,两千人的粮饷皆要交付出给仡族,那可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郑钦挣扎道:“少族长,你无凭无据的,张口就要人,这不是抢吗?”
温摩叹了口气:“你就当是吧。”跟着加了一句:“等我找到密道,功劳全归大人您。”
郑钦道:“可你要找不到呢?“
“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一定找得到。”温摩十分坚定。
离上一世仡族灭族,约有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内,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把密道找出来。
郑钦道:“不是我不想帮你——”
“笃”,弩/箭从郑钦脸颊旁边掠过,擦断了郑钦几缕头发。
温摩从身后取出一支弩/箭,扣上雷弩,她的手稳如泰山,雷弩再一次对准了郑钦:“郑大人,您再好好想想。”
“是啊,郑大人你别小器嘛,你帮帮阿摩姐姐,我回去会好好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好话哦。”宜和在旁边帮腔。
陈山海则想,一个会被人拉到城门前签契约的官儿,肯定扛不住温摩这一招,只要温摩再射一箭,他估计就要崩溃了。
“我都说了不是我不帮!”还没等第二支弩/箭射出,郑钦便已经受不了了,他的脸上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又是害怕,嚷道,“陛下的督查使马上就要来了,在此期间无话兵员钱粮皆不能调动,否则便以徇私舞敝论处!你们实在是想要人,不要问我,问那督查使去!”
大央自古有律,有督查使代天子巡查四方,有先斩后奏之权,是地方官们最最畏惧的人物。像郑钦这样的二品大员自然不能说杀就杀,但按律依然要接受督查使的全盘查问,钱粮人员不得动用,以免有掩藏罪证之嫌。
“您早说嘛。”温摩这才发现郑钦一身公服穿得妥妥帖帖,显然是准备恭迎督查使,她收了雷弩,“那钱粮人员什么时候能动用?”
郑钦吹胡子瞪眼睛:“自然要等他查完。”
“那他什么时候能查完?”
“这我怎么知道?!”郑钦吼。
督查使极受皇帝信任,乃是肥差中的肥差,一般来说,督查进度完全看行贿程度如何,东西送得督查使满意了,大约便离查完不远了。
但也难免会出几个硬脖子的例外,这种人一板一眼,别说送东西,就是请他吃一顿饭,还要故意多些几道素菜,以免他觉得此地肥得流油,全是敛来的民脂民膏。
所以摸清督查使的底细就十分重要,但那位督查使一进入南疆就像是消失了一般,郑钦的人再没见过他的影子。
毫无疑问这是官员们最害怕的一种。
这位督查使显然是在暗中观风察事,等到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才会现身。
南疆天高皇帝远,郑钦差不多是此地的土皇帝,每年的督查使都会从他这里满载而归,同样带回京城的还有关于郑钦的一车车好话。
他太太平平当了十年督护,可不想在今年出什么乱子,因此这些日子天天兢兢业业处理公务,营造出一片清正廉明的景象。
这些事温摩大约也知道一点,年年都有人想向督查使告郑钦的状,但每一位督查使都会被郑钦哄得服服帖帖,走的时候还称兄道弟,依依不舍,状纸全都进了纸篓。
若是往年,温摩很愿意督查使好好查一查郑钦的钱袋子,但今年她只希望督查使走得越快越好,她道:“我会在这里陪公主一阵,只要能早点送走那个督查使,郑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直说。”
郑钦眼角扫一扫她,心说仡族人又凶又穷,天天喊打喊杀,银子却掏不出半两,能顶着屁用。
当然脸上还是恢复了笑容:“少族长真是通情达理,我替南疆万千百姓谢过少族长了。不过少族长可以回去等消息,一旦督查使查完,我便会好好考虑少族长的要求。”
这就是说请你走远一点,不要碍我的事,等把督查使送走,我第一件事就是扩招护卫,就算是有公主带路,也不能再放你进门。
若是换作以前,温摩说不定就真回去了,但她在京城混了一阵,对这种官样文章听得多了,当下微微一笑:“无妨,我也是南疆子民,该为南疆尽一分心力,一定会为郑大人分忧的。”
郑钦:不,你就是我的忧。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外面有护卫急急跑进来:“大人,督查使到前厅了!”
郑钦吃了一惊:“怎么不早说!”急忙一整官帽,迎出去。
“不知道来的是谁。”宜和道,“说不定我认得,到时跟他说一声,让他早一点派人给阿摩姐姐。”
温摩点点头,其实心情十分沉重。
官场上的名堂太多,如果因为这个督查使耽误了派兵,那可如何是好?
“我过去看看。”温摩道。
宜和也要跟着,三个人来到前厅后头,隔着窗子只见郑钦满面堆笑,垂手躬身,一脸殷勤地答话。
窗后三个人都有点意外。
郑钦好歹是正二品,就算是回到京城,官大似他的也不多了,能让他这般卑躬屈膝的更是屈指可数。而督查使权力虽大,却只是个四品官衔,而且查完之后回到京城便会卸任,就算郑钦客气,督查使跟他平辈论交,已经是礼遇之极限了。
那位督查使大人坐在屏风后,三人在窗子外只瞧见只瞧见他的手搁在檀木椅子上,垂下一截衣袖。
袍袖深青,质地是最上等的锦缎,布料上仿佛有流转的水波纹路,上面绣着极精致的云纹,益发衬得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足有鸽子蛋大小。
衣饰如此华贵,实在远超职份。
“嚣张啊,这戒指得多少钱?”陈山海直直地盯着那枚戒指流口水。
宜和冷哼一声:“你们不懂,他这是给姓郑的递话呢,没到这种成色的,郑钦都不好意思送到他跟前。我倒想看看,这是哪儿来的贪官。”
温摩盯着那只手。
那只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似是托住了腮,动作懒洋洋的,却是清雅至极。
活了两辈子,她只见过一个人的手有这么好看。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厅上, 郑钦一脸谄媚,恨不得跪下来:“……家主大人贵步临贱地,实乃南疆之幸, 下官之幸!实在没想到家主大人竟然是这一年的督查使, 下官案牍缠身,未能早些察觉,出城迎接, 实是下官无能, 还乞家主大人恕罪。”
姜家嫡子是个傻子,这是大央上下都知道的传说, 甚至还有人说投胎到姜家当嫡子,福气太大,一般的魂魄受不了, 所以多半要有些缺憾,或是残疾, 或是傻子,不一而足。
南疆离中原偏远, 邸报往往要一个月左右才传到阿鲁丹, 郑钦收到的上一个关于姜家的消息, 还是姜家大公子落马, 这位姜二公子何时上位, 他全然不知, 但督查使随身的圣旨里头,明明白白写着“姜家家主姜知津”几个字。
“郑大人客气了。”姜知津的声音悦耳动听, 自带一股慵懒,手支着腮,微微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才听说有个差事叫督查使,我就问舅舅要了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出来玩了。郑大人,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别瞒着我哦。”
郑钦瞧他说话不能算是傻气,但也离成熟稳重四个字十分遥远,郑钦一时摸不透他的路数,只满口应承:“南疆风情与中原迥异,家主大人来了,一定要好好领略一番……”
就在这时,厅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宜和快步进来,一脸盛气凌人,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位浮夸的督查使,然后猛地顿住。
“津哥哥?!”宜和声音里的惊喜直透过窗子传到窗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姜知津道,“你母妃天天掉眼泪,你父皇也十分担心,你哥本来想自己来,奈何他已经是太子,轻易不能离宫,所以我就来了。”
“嘻嘻,你来了可太好了,南疆可好玩了,我带你好好玩!”说着,宜和猛然想到了正事,“哦哦哦,你是督查使是吧?”
“唔。”
“能不能快点查?阿摩姐姐等着他派人找密道呢!”
姜知津眉毛微微一挑:“密道?”
厅外,温摩转身就走。
陈山海一把拉住她:“哎哎,走哪儿去?那是你家小傻子啊,走走走,他是督查使,那还不是你让他查多久,他就查多久?”
温摩甩开陈山海的手。
陈山海这才发现温摩脸色很不对,她的脸很白,眸子却格外漆黑,整个人看上去异样坚强,又异样脆弱。
就……很奇怪。
温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脑子里还没做出什么打算,身体就自动想走了。
想回仡族,人手不够,她就另想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除了借人手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可为什么要想别的法子?”陈山海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猛然就明白了。
哎哟喂,这位大小姐才捅过那位督查使,夫妻两人反目,姜知津指定要跟温摩作对啊。
那要人要钱基本是没戏了。
“行叭。”陈山海也不拦着她了,开始思索,“我带来的东西不少,发卖发卖,估计也能雇上不少人,勉强能帮你找找密道……”
温摩讶然抬头看着他。
陈山海灿然笑,露出一口白牙:“怎么?被我感动了吧?我想过了,若伽南人真有这么一条密道然后又被我们找到了,那绝对是大功一件呐,回去定然是要升官的,升了官就能发财,可不比我这笔货要挣得多?这才是大买卖!”
温摩笑了笑。
这是回到南疆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多谢你,山海兄。”
她转身向厅上走去。
她明白她自己在逃避什么,但连陈山海都倾其所有来帮她,她的身后还站着等她去拯救的族人,她还有什么不能去面对的呢?
督护府的大厅极尽富丽之能事,地砖上碧绿凿花,四壁上摆满奇珍,家具一色选用昂贵的紫檀木,到处闪彩烁金,能晃花人的眼。
但这一切,在姜知津那张俊美昳丽的面孔下,全都黯然失色,他仿佛自带光芒,能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他的脸上。
郑钦正在跟他解释温摩要人的事,他耳朵里听着,视线笔直地落在温摩身上。
温摩也在看他。
昨天的见面充满冲突和愤怒,甚至还不及好好打量,这时候看他坐在华丽的大厅,南疆之主谦卑地弯着腰在他身边低语,他半慵懒半闲散的姿势充满一种浑不在意却又无风自动的清贵之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郑钦已经将事情清清楚楚说了一遍,末了再言明自己之所以拒绝,乃是因为一则没有兵部公文,二则正逢督查期间,不有擅动,且表明自己对仡族向来关爱有加,内心是十分想答应这位少族长的。
温摩等郑钦说完,方行了一礼,低眉顺眼,声音一板一眼道:“见过督查使大人。我虽然没有公文,但消息确实可靠,事涉仡族全族上下几千条性命,恳请督运使大人垂怜。”
大厅一片安静。
宜和:“……”
阿摩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跟津哥哥说话?
郑钦:“……”
原本以为温摩跟家主大人关系颇为亲密呢,怎么着?看起来不是啊?
“垂怜?”姜知津看在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嘶”了一下,捂住胸口,蹙眉,“我这里被捅了一刀,谁又来怜我?”
温摩:“……”
郑钦立即问:“家主大人受伤了?!可要请大夫?可要——”
姜知津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的聒噪,只瞧着温摩,脸上是可怜兮兮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笑意。
事关仡族上下几千条性命?
那可太好了!
简直一瞌睡,老天爷就给他送枕头。
温摩的眼神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我知道了。”
姜知津:“?”
知道了什么了?
温摩拔刀。
她拔刀的手法流畅至极,郑钦对她的刀有阴影,一见之下就打了个哆嗦。
温摩提着刀走向姜知津。
郑钦的心险些从嗓眼里蹦出来,他张大了嘴正要召唤护卫进来保护姜家家主,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安静点儿,督护大人。”陈山海低声道,“别耽误人家小夫妻叙旧。”
郑钦的眼睛睁得老大。
小、小什么?
夫、夫妻?!
姜知津看着温摩越走越近,心也越跳越快。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总算肯靠近他了。
她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在他的湖心,越近,涟漪便扩散得越厉害。
唯一的遗憾是,她的眸子始终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让他觉得心疼。